北风还是北风,但风势却渐渐大了,推着火舌向更远处卷去,裹走一切可以燃烧的生灵。
苏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凤曦和忽然开口:“你放心,百里之内,并没有牧民。”
苏旷一愣,看了看凤曦和,微微一笑。
凤曦和却不领情:“就算有人烟,这火也是要放的,凤五天性凉薄,旁人的死活,素来与我无关。”
苏旷望着天,笑了:“凤曦和啊凤曦和,你心里那点善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藏着掖着?”
“善念?真是笑话了。”凤曦和也望着天:“苏旷,用这两个字说我的,你是第一个。”
他一身的血流了大半,偏偏口气还硬得令人生气。
苏旷心里一寒:“凤曦和,你如果活着出去……要如何,如何对付丹峰?”
凤曦和笑笑:“他害得是你,不是我,你不报仇,我多管什么闲事?”
苏旷奇道:“哦?”
凤曦和微微闭上眼:“没什么,我明白他的苦处……我的爹爹妈妈,还有四个哥哥,也是前往西域的客商,也是、死在马匪手上的。只是,我当时还小,当家的终于留下我一条命罢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方丹峰找我报仇,我却不知找谁才好。找当家的么?找下手的兄弟么?嘿嘿,我爹妈是在关内活不下去了,去西域;这儿的兄弟是活不下去了,当土匪。人人都不过是求个活路罢了,我也一样,我老怕,怕一觉睡醒,北庭军就打到山下了,那些兄弟们把命交给我,我得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的命也是命。”
苏旷忍不住反驳:“莫非死在他们手里那些就不是人命了?”
凤曦和想了想,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苏旷简直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凤曦和却没有看见他的脸色:“那些人是猎物,是我们嘴里的粮食,身上的衣裳,住的房子拿的刀枪,羊跑了,狼就饿死——苏旷,你别生气,我是不怕遭报应的,我今天不死在这儿,迟早也死在官家人手里,老当家被官兵射死的时候跟我说,红山要做大,我们强了,才能多活几天——再者,苏旷,塞北跟我姓凤,死的人怕是比跟你们皇帝老子还少些。只是可惜了,可惜我这一通梦话……”
风向,渐渐的转了,已经有火舌扭过头,要扑过焦灰一片的战场,远去的热浪,又慢慢袭了过来。
苏旷实在没有凤曦和这么镇定,已经在自己倒霉的左手上横七竖八地划下许多伤口,只是血液一流出,立即凝结,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机。
“白费力气。”凤曦和淡淡地下评语。
苏旷恼道:“谁像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凤曦和,既然如此,你好端端的,何必插手北国军的事?你和楚天河有交情?”
“交情?”虽然看不见脸,但声音中的寒气便可以想象凤曦和此刻嘲讽的神情:“蒙靖老当家的就是死在楚天河箭下,姓楚的也就是靠这个军功提拔了将军,你说,咱们交情好不好?”
“蒙靖……蒙鸿?”苏旷喃喃。
“孺子可教。”凤曦和赞赏道:“你猜得没错,蒙鸿,是老当家的儿子,只可惜草原上的位子不是世袭的。”
苏旷看了看渐渐逼近的火头,语速也快了不少:“那你究竟为什么帮楚天河?”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凤曦和不耐烦起来:“婆婆妈妈的真没出息,这大好河山姓凤也好,姓楚也好,总得在中国人手里。”
苏旷哈哈哈大笑三声:“好,凤五哥,有你这句话,今天死在这儿,也不冤枉了。”
凤曦和嘴角却慢慢挂上一丝神秘的笑意:“谁说死在这儿了?苏旷,你听……”
火焰声中,竟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震响,急雨一般的敲在耳鼓深处,只是这个声音在烈火的林里实在微弱,苏旷皱着眉头:“那是什么?”
凤曦和笑了起来,一字字道:“那是我最熟悉的声音,马蹄声。”
马蹄声,这个时候传来的马蹄声简直比仙乐还要悦耳,苏旷大喜若狂,只是忽然又泄了气:“那又如何?我们听得见他们,他们可听不见我们说话。”
凤曦和慢慢伸出手,拉住了苏旷的手:“你去让他们听见,不就行了?”他忽然一口向苏旷的手指上咬了过去。
这世上纵然有流不出的血,却没有吸不出的毒。
苏旷忽然伸手,用力挡开凤曦和,一把抓起了无常刀,他瞪着凤曦和,大声说:“五哥,我苏旷可以结识你,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你的一条命,难不成就这么不值钱么?”
他咬了咬牙,一刀向左手砍了下去,随着鲜血一涌而出,苏旷纵身而起,向林外掠去。
碧绿的血转眼成了鲜血,落在林间的焦木上,落在树下的泥土里,苏旷几乎尽着全力飞奔,只要在力尽毒发之前奔出树林——
他落下的一瞬,忽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大惊小怪地喊——“姐姐姐姐,你看,那边有一个人!”
苏旷看着马队惊愕地停下,看着晶晶掩起嘴惊呼,看着龙晴飞身而起,如九天的凤凰顺着他断腕所指的方向奔入林中……然后吃惊地看着,那断腕处的鲜血硬是一分分凝固下去,麻痹与眩晕从四肢涌入大脑——终于,在龙晴抱着凤曦和从着火的树林奔出来的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火,吞噬一切的火舌发散着不可一世的热力,那是自远古以来,人类便有的崇拜与畏惧。
而此刻,小小的火舌围舔着一口铁锅,锅内的龙井茶水滋滋冒着白烟,一方小小的竹牌在沸水中上下翻腾着,时而可见“醉龙吟”三字。
“姐姐,这是什么?”晶晶托着两腮,看着龙晴全神贯注的样子。
“雪山寒竹。”龙晴又加了一把柴火,“师父给我们姐妹四人一人一块,说是可以解天下的至毒,只是要用茶水浸泡才好。”
“姐姐治伤就是风雅哦”,晶晶一脸谄媚,“不像那些人,恶心死了。”
她嘴里说的“那些人”,指的是萧飒,刚才萧飒把一只活捉的鹿割开脖子,喂凤曦和饮下鹿血的时候,晶晶一口就吐了出来。
“你懂什么”,龙晴笑骂一句,“鹿血是大补的东西,凤曦和现在身子极弱,连一个七岁的小孩都杀得了他,唉,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少了半条命去。”
“姐姐,你不是要回江南的么?”晶晶皱着眉头,问。龙晴点了点头,晶晶又急匆匆道:“那姐夫怎么办?”
“他?”龙晴的目光落在凤曦和脸上,这张脸已经没有了贯常的杀气,两道轩昂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安稳地合着,平静如婴儿,龙晴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总不肯随我回江南的吧。”
“江南有什么好?”晶晶急了,“姐姐你放得下姐夫么?”
龙晴的眼睛抬了起来,好像望穿万里厮杀,回到那烟波里的竹林小舍一般,“江南,总是好的,晶晶,你跟我回去,我还有三个妹子,都是玲珑剔透的美人儿,我们弹琴,唱歌,吟诗作对,再也不问这里的血腥,不好么?”
“不好!”晶晶不假思索:“姐姐,你骗人,你的心早就留在这儿了,你不能逃跑!”
那坦率真诚的眸子,令龙晴不敢对视,不知如何回答,她扪心自问——我真的又要逃了么?
犹记得那年远赴塞外,三妹四妹犹自年少,只有二妹白衣胜雪地送了出来,拉着手,对自己说:“姐姐,你总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就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又何必逃?我没有去过塞北,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儿,妹子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海阔天空。”
一别五年,那个安静清冷的二师妹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怕是早已琴剑双绝,扬名江湖,而自己,那一点莲叶田田的小女儿温存,早被马背磨平——只是,只是这个时候回去,真的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大声笑语一句我回来了么?
终于,龙晴悠悠道:“晶晶,我和你姐夫,虽然两情相悦,却不是一类人,他想要的,我不想要,我心里头念的,他没有。逃也好,走也好,此间事了,我是再也留不住了——我终不能跟在他身边,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样下去,只怕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晶晶虽然听不大明白龙晴话里的深痛,却清清楚楚听见,“再也留不住”这五个字,她也大声叹了两三口气,说:“唉,姐夫要是听见你说这话,恐怕再也不肯醒过来呢——”
龙晴站起身,将锅里的茶水分进两个茶碗,冷笑:“有他一堆兄弟在,他怎么会不醒?晶晶,把这碗喂给姓苏的喝了。”
晶晶依言,把茶水缓缓喂进苏旷嘴里,看着龙晴轻轻扶起凤曦和,给他喂药,奇道:“姐姐,姐夫也中毒了么?”
龙晴实在不是擅于服侍人的那一类,茶水顺着凤曦和的嘴角流了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道痕迹,凤曦和似乎嫌那茶水太烫,呻吟了一声。龙晴跺着脚骂道:“谁知道他们两个在林子里搞什么,拉拉扯扯的,凤曦和身上也没的染了一身毒气,好在他中毒极轻,苏旷自己把手砍了,毒血放了大半,不然,谁救得活他们!”
说到苏旷的手,龙晴的声音顿了一下——苏旷醒来,不知是如何的光景,一个翩翩年少的习武者,忽然看见自己残废的手,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的吧?
更何况那只手是在自己兄弟手下断掉的。
龙晴甚至希望寒竹的效力不要过分的有用——她不是一个长于安慰的女人。
但偏偏,苏旷的眼珠一动,明亮的目光已经缓缓散开。
“多谢——”他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手推开晶晶,但一眼就看见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断腕。
“苏旷”,龙晴寻找着安慰的话语,“还好是左手……”
“是啊”,苏旷勉强笑笑,“还好是左手,你看……雪山独臂神尼,苗疆独臂道长,嗯,他们只剩一条胳膊,还是响当当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