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加走入小口,将字画恢复原样,房中的布局摆设毫无破绽。待她的身影全然不见,惊蛰跃下楼来,依照刚才她的动作,也顺利地走进小口。
里面原是一段黑深的小道,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走了大约20多分钟,才豁然开朗,再一看,这水域是有阵形的,上次救云真时,他只觉相似,是以破阵毫无困难,此际方才想起来,原来和群英阁内部结构相仿。
越往里走,水流声越大,耳膜受到的震动也越大。铺天盖地的大水涌过来,惊蛰闭眼屏息,将身形化为利器,飞一般地直刺向前。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到了一片干燥开阔的水域之中了,四周水草恣意摆动,虽缺乏水的润泽,仍长得枝叶繁茂。他想起来,云真被俘,便是在这里了。
他拔开层层叠叠的树叶,透过罅隙,看到金发女子手执银剑,对着水流练剑,一挥一刺间,流水纷纷炸开,自动闪开一条小径,行走期间,有如平地般自如。
树叶坠下,铺在水上,飘远,女子又是一剑,它们竟片片直立,如一片片薄薄的飞刀,刷刷刷地向惊蛰这端飞来,他一侧头,树叶擦着耳畔钉在身后的树木上,他心一惊,抽出一枚叶子一看,如刀刃般锋利,树干上满是深深的划痕。
“你是谁?”金发女子的声音传来。
惊蛰见行踪暴露,只得现身相见:“在下姓雷。”
麦加舒展衣袖,将银剑收回,藏匿在水流中,薄纱蒙面,淡淡道:“我见过你。上次你从我手上救过一名女子。”
“正是。”惊蛰见麦加城府颇深,不肯以师娘身份相见,也不点破自己就是群英阁大弟子,忖到这其间必有蹊跷,索性也装糊涂,“自从上次在下来过此间,对它颇为好奇,于是此回藉原路返回再作观察,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女子笑了:“原来如此。却不知你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
“在下和她是朋友。”惊蛰道。但他的神情和语气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女子怀有倾慕之意。
麦加听他这么一说,敌意稍减。惊蛰自幼便在群英阁习武,她向来是疼爱她的,若是云真和他互生情愫,她倒是放心了。上次他前来救云真,她便看出了他眼里的急切和关心,这次更加感到他的感情了,虽然他身在局中,不见得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心。
“你走吧。”麦加道,“我在这里居住多年,已有驾驭水流的能力,但旁人纵然武功再高,一时也难适应。”
“嗯?”[手机电子书网isuu.]
“你摁住心口,用力摁,是否有疼痛之感?”女子道,“这是水流产生的巨大力度压迫胸腔所致,再多呆上两个时辰,也许就……”
惊蛰点头:“在下明白,告辞。”
注视着他的背影,女子自言自语道:“他来此必然是有其它目的的。”想到云真,仰头默了一会儿才道,“茉莉,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云真逃也似地离开水域。自幼的孤儿经历,让她过早地尝到人世的风刀霜剑,却从来骄傲,不肯在人前落一滴泪。她毫无方向地盲目地走,鬓角被风吹得很乱,也懒得理一理。
走了一整天,路过一处湖泊,她才停下来,坐在水边,衔着一根草,深深地结着眉头。
夜来了。天上单单挂着一个荒寒的豁口的月,像白玉的梳子,直把地上的人从青丝梳到白头。她又想起水域中那自称是娘亲的金发女子了。她不怀疑她所说的话,可她心中有怨,怨恨自小便被她放弃,从王府中走失后,更是过了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幸得师父收留,不然此生何堪。此生何堪。
但是,那是她的娘亲,她迟疑地想,哪怕这位娘亲,不曾抚养过她。她抬头望着月亮,遥想十多年前,故事里的那对男女。
那时……有故乡,有明月,有美丽的女子,有英俊的少年郎,最是那初见,你白衣翩翩,我裙下足赤,我们相爱。
风声入耳。两条人影倏忽而至。云真暗里将袖中的银针捏住,侧耳凝听。然后她浅浅地笑了,飞身掠起,将自己藏匿在一株枝叶繁盛的参天古树上。
惊蛰和清扬一前一后地向这边走来。借着月光,云真看到清扬一袭洁白长裙,胸前绣着栀子花。裙幅很大,宛转如荷叶。细细的颈带,系着素净的蝴蝶结,直教看的人眉目明净。
他们在树下站定了。
“今天,你能好好地和我说说话吗。”清扬柔声道。
见惊蛰不答,清扬的声音带着哭腔:“师兄,你从小就这样,从小就走得比我快,从小就优秀,从小就喜欢黑色,从小就不理我。”
惊蛰也许是被触动了,一改往日的冷漠,道:“那你说吧。”
清扬一急,慌乱地说:“我喜欢你,惊蛰。”她定了定神,接着道,“我想……”
“很抱歉,我只能说,你是我的师妹。”惊蛰道,“告辞。”
呆了十秒钟,清扬一咬牙,冲上前后,从背后环抱住惊蛰,颤抖着说:“惊蛰,我爱了你十多年,你知不知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她感到深深的挫败,她已不知,还能以何种面目来面对初初懂事便爱上的男子。
惊蛰站着不动,但也没有返身抱住这月光下万分伤心的女子:“师妹,对不起。”
清扬哭了,一大滴泪,落在惊蛰的手背上,温热。她用力地推开他,吸了一口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离去。
惊蛰注视着她跑远,才收回目光,在夜色里,长长叹息,就地坐下来,像是对着空气诉说一般:“我知道你在。”
他说,我知道你在。
云真如轻盈的飞鸟,姿态优雅地滑落,被风带到他的身边。这救过她的男子,眼神清爽,像树叶一样,里面藏有燃烧的迹象。
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相对静寂。
一支简单的竹笛,浴在月光当中。风正洞穿一个个小孔,吹出悦耳的长短句。
良久,云真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惊蛰问:“谁?”
“雷琴师。你知道吗?”
惊蛰的心一紧,面上却纹丝不动:“他可能在江南吧,你可以去问问。不知你找他却是为何?”他在调查金饰一事上陷入僵局,虽已得知,郑匠人被关押在洛阳王府,但要想弄清具体地点和守卫情况,需得赶去江南请一位故人帮忙。
云真折身将背上的古琴解下来,右中指轻勾:“自从得到这展琴后,我就对他很神往。常常会想,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造出这天下无双的琴。”
“那么,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弹出这天下无双的音?”惊蛰道。
“恩公过奖了。”
“叫我惊蛰。”他说,“你叫我惊蛰罢。”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虽然在此时,矜持清冷的她,冷面热心的他,都小心地,不敢再向前行一步,只好拿了别的人和物来搪塞。
他将随身携带的笛子托在手上,呈给她:“云姑娘即将远游,在下也无更合适的物事相赠,这支笛,就赠与你吧。”
云真接过来。笛子本身普通,只是由于长时间的抚摸而变得异常光滑,并且呈现一种温暖的黄色。在笛子的尾部,她看见两句诗: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她又想起娘亲了。想起多年前,定然也是这样的月夜,和良人甜蜜依偎,接受那把玉梳,和那句誓言,莫离。
莫离莫离。但她从此,失去了和那人共度第二个春天的机会。
她想,娘亲,也是个寂寞的人啊,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无法原谅她。
“云姑娘,珍重了。”惊蛰曲起手指在她面上轻轻一拂,将她垂落到眼下的凌乱发丝捋到耳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看起来那样凛冽的一个人,指尖却是温热的,一抹欲说还休的情意,像是湖面掠过的水鸟,轻触微温,留给人可供揣想的空间,倏忽远匿了。只见他身形一变,化作一阵疾风,眨眼之间,人已在三丈之外,风里隐隐送来他的祝福。
云真望过去,正好看到惊蛰行到一颗花树下。月光特别明净,像洗过似的,明朗地照着他的背影,英俊挺拔。花瓣一群群地被风吹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风云
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
她身后,银杏的叶子大雨一般落下。更远一点,田野里升起蓝色的烟岚。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其堪夸。
——唐元稹
云真打马向江南行来。越往东,天气越明媚,路旁,山上,河边,随处都可以看到白桦树落下黄金急雨一般的叶子。它们顺着风,簇拥在土地上,再给阳光一照,灿烂得几乎下一秒钟就要燃烧了。而田野里,麦子收割后留下的茬儿,一眼望去,说不出有多清爽。
江南比洛阳城安全很多,虽也遇到过觊觎古琴的人,但武功皆平平,远不及上次在江中涉险的那次,都被她一一打发,这一路还算闲淡安宁。
夜气,恬淡之至。微雨飘落,水草在江面上漂流—三两只燕子掠着水,低低地翻飞。
船家将船停靠在岸边取水生火做饭,云真靠在一株树边歇着,忽地看到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她隐在树干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人。
人群越走越近,为首的一人道:“船家,船家,有饭吃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