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尘嘿嘿一笑,伸手把碗捧在眼前,闻到茶叶浓香扑鼻而来,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所谓“绕指三千”,那原是流传于神偷扒手一类人中的探囊取物工夫,虽然精妙,却也是左道旁门中的下九流手段。碧落不知其详,否则听他这样说了生起气来,恐怕随手就把那三碗茶水泼了,从新沏些极浓的来,那可就是小贼自掘坟墓啦。此刻她见宿尘满脸苦色,微微笑道:“虽然味道重,可是不难喝的,你入口慢些,涩过之后就能尝到甜了。”
宿尘连连摇头道:“以前我喝药人家都让我一口灌下去,谁还敢慢慢咽它?”说着横他主人一眼:“喂,我要是死了你把我就地埋了就好,千万别跟人说是喝茶苦死的,这人可丢大啦。”
碧落吓了一跳,偷眼看看凌笑然,见他折扇挥洒神态随意,居然也并不着恼。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人表面看来严厉,私底下却还是颇纵容自己这个小随从的,那么说即便回到山庄里去,也不会罚得他太狠了罢。想到此处她一阵轻松,向宿尘微笑道:“你来把眼睛闭上。”
宿尘皱眉:“做什么?”
碧落见他不肯,也不多说,索性自己伸手蒙上他双眼——这是她素常与师姐师妹们做惯的游戏,此刻心里愉快,便没顾着双方身份。宿尘反映迅速,向后一躲,右手已经捉住她手腕。虽未吐力,却显然十分戒备。
碧落微怔,见他目色清亮地正看着自己,忽然记起当日街上的情景来——那时也是倏忽之间手腕被擒,不过人物情状和此时对调个个儿罢了。她不禁顽皮心起,学着宿尘当日的口吻情态微微一笑,轻声道:“小贼,放手。”
宿尘眼中瞳光一绽,片刻,怔怔的果然松开五指。碧落手无阻隔,轻轻蒙在了他的眼上。宿尘只觉得一片黑暗一片温软,馨香袭来,心中霎时间波澜动荡。他眼珠在碧落的小小手掌下游移不安,口中也不闲着:“好啦,我不看,可你到底要做什么?少主,她要是加害我你可不能不理啊……”
凌笑然也不解其意,他神色淡漠,一双眼角微扬的细长眼睛却向碧落望来。碧落每每与他目光相对必然是要脸红的,这次索性学乖,低头,闭眼,跟着宿尘一起神游意境。
“小贼,你看,好大的一片茶园子。”她开口,声音清越如黄莺出谷。
“在哪里,我怎么找不见?”
“就是眼前。你看,无边无垠,尽都是翠绿翠绿的新茶还未采摘。闻到了吗?茶树很香。”
“对啊,很香,小姑娘你用的什么胭脂?”
碧落气得一笑,不去理他,继续道:“别看这许多茶树繁茂青翠,但能制成茶叶的只有顶尖的小小一芽。那一芽一叶极是娇嫩,男子碰它不得,需得未嫁人的姑娘洗净了手,拈着指尖轻轻摘下。”
宿尘渐渐认真起来,问道:“我们怎么就碰不得呢?”
碧落道:“男子心粗力蛮不说,手上热气更是会伤了新嫩茶叶的灵韵。你可知道,听说每年采下的第一批碧螺春,芽叶极幼,需得用姑娘的双唇含下方可,若是用手指去碰,摘下不久叶就红了,那样炒制成茶便不好喝。”
宿尘沉默半晌,叹道:“那可苦了她们了。”碧落点头道:“所以说,茶这一物原是最最清灵圣洁来之不易的了,现下三大碗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摆在眼前,你还不好生珍惜?”谁知宿尘方才那话只是半句,此刻眼珠在碧落手心下飞快一转,嬉笑道:“我是说啊,每年采茶,那么一大群女子要撅着屁股到茶园里去买力亲吻茶叶,可苦了在园外等候的情郎们了……嘿嘿,你说他们要是都去偷看,会不会有把持不住的?”
碧落绝没料到他这样一个俊朗少年的言语之中竟会如此粗俗,一怔之下,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全被他当了笑话听,不禁怫然起身道:“小贼,我好好的给你讲茶是想让你喝时好过些的,哼,既然你这样轻慢,我也不啰嗦招你讨厌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谁知目光一瞬,却见凌笑然折扇轻挥,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自己,当即中招,一时大窘起来。
“哆”的一声响过,碧落诧异,回过头去看宿尘时,却见他举着海碗正在一灌而下,声势豪迈得如同饮酒。片刻工夫满碗茶尽,又是“哆”的一声,定睛看去,两只空碗已经摆在面前。
他虽喝得大气,苦涩却是掩藏不住的,全由脸上神情泄露了出来。他用力凝眉,鼻翼微皱,显然很是辛苦。此刻抬眼见到碧落望着自己,忽地一笑,目光清清亮亮地绽放开来,微笑道:“多谢你啦,碧螺春姑娘。”说罢,另一只碗端在手里,低头,竟然浅浅地抿了一口。
碧落不快已经减了三分,她站在原处佯嗔道:“谁是碧螺春啊,我叫做碧落的。”宿尘大力咽下一口,笑道:“萧大侠家里连匹马儿都叫做云雾了,那么你叫碧落,总不会是取碧落黄泉这样大得吓死人的谐意吧?你这样喜欢碧螺春,样子又挺像它,哈哈,难道名字不是它的谐音吗?不管,我以后叫你阿螺你可得答应。”
碧落“哼”的一声,心想这小贼说话虽然霸道,却也教人不大好辩驳。算啦,左右他说得也不错,那就碧螺春好了。
宿尘低头又抿了口茶,仿佛极力要品出其中的清甜淡雅来,却再一次被涩得愁眉苦脸。碧落忍笑看着,一时间对于凌笑然的敬佩之情大大增加——这些个古怪莫测匪夷所思的惩罚方法用在这个小贼的身上,那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半晌,宿尘缓过劲来,抬头向碧落道:“不过碧落这名字也奇怪。阿螺,你原本姓什么?”
碧落怔住,神色一时黯然。但只是片刻工夫,她将心中阴云尽数挥去,道:“我跟着师父姓萧。”宿尘侧头看她,料想她是不便相告,笑一笑也就不再询问,捧起碗来,再要英勇奋战下一口。
这时,却见凌笑然目光向门口处一掠,站起身来,淡然道:“快了,还有二十里。”
那张少年人清朗的面孔上,碧落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纯净与狡猾,如今,一派博大的安宁将她震慑在原地。这小贼竟然可以有这样一瞬深邃沧桑的眼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碧落越来越读不懂他。
第六章:魍魉
由来只闻森罗境,却见人间魑魅行。
凌笑然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话后,衣袂一展人已经到了门口,把店里小二与掌柜吓得大声惊呼。他手搁在门上,略一犹豫,回身向碧落说了句:“把心脉护住。”之后将门一推,自行走了出去。门口众人似乎知道里面进去了武林人物,怕要有变,早就散得不知去向,凌笑然反手将门掩住,截断了屋内人的目光。
碧落张大眼睛,疑惑道:“他去哪里?”宿尘神色郑重,向她一摇头:“别说话。”之后目光移向别处,显然也在沉心定气。碧落不知所以,想起他主人出门前的话来,便闭目凝神,丹田处立刻有热气积聚起来。
片刻间,一道尖锐声音蓦然响起,笔直地刺入耳来。碧落脑中“嗡”的一声,有一霎那竟然眼前漆黑。她心中大惊之后连忙定神,虽不知这是什么古怪,但料想是有人以高深内力注入哨子短笛一类的管器,催动其声,才能有如此惊人的穿刺力道。她把双眼合拢,缓缓以内力相抗,慢慢的,胸口烦恶消减了许多。
那声音并不成曲,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听来仿佛近在咫尺一般。响过十数声之后,再也听不到了,碧落生怕它突然再来一下子,依旧捏决屏息,不敢松懈。旁边宿尘却轻轻吐了口气,转眼见她这般紧张,笑道:“好啦,不会再来了。”
碧落这才慢慢收敛了内息,皱眉道:“好厉害……怎么回事?”宿尘下颌向门口一扬:“刚才我家主人叫你护住心脉,这自然是他搞的鬼了。”说到这里神色不甘,道:“不过他也真偏心,只来提醒你,我要是吐血了怎么办?这个家伙……”
碧落心道:你主人一举一动,你这小贼自然知道啦,哪里还需要提醒?只是刚才那声音里妖气浓重,内劲着实霸道,若是不防之下听了,吐血虽不至于,内伤可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她一惊,连忙左右看看,只见小二们与掌柜兀自堵住耳朵,神色虽然不好过,却并无无半分受伤难忍的样子,碧落放心之余不免大为惊奇。
宿尘知她心思,笑道:“这个呢,其实叫做千里传音,是我们山庄独有的联络讯号,只要内功有些根底的人,这边的声音几里之外也能够清楚听到的。我们离得这样近,受些震荡在所难免,并且旁听的人内力越深越不好受。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寻常百姓只当它是噪音,没什么了不起。”
碧落点点头,心中称奇道:灌内力于乐器,这可是很高明的手段了,需得功底深厚不说,真力到处乐器不毁,恐怕也是极难把握的……魍魉山庄中人平常便用它来联络,那其中高手一定不在少数。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还有二十里”、凌笑然为什么中途出去,必然是有声音先传过来,自己却没有听到罢了。
宿尘低头,仍自与那碗茶水奋战。碧落看他紧紧皱眉的样子,微笑道:“怎么现在这样老实了,你主人不在,竟然也不想着作弊?”宿尘苦笑道:“怎么不想啦,只是我跟你说过,那家伙神通广大,我是喝了还是倒了,他没有亲见,却能够知道。”说着灌了一些在口中,拼命吞下,末了居然大赞一声:“好香!”
碧落愕然,看着他喝一口叫一声“好香”,终于满碗饮尽,连连呼道:“香死我了,阎王的,快快,水!”碧落扑哧一笑,开水壶中还有些清水,缓缓倒了给他,道:“从今往后,你可恨死碧螺春了吧?哼,不过也好,上好茶叶给你这个小贼喝了也是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