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四五里,便来到了相思湖畔,玉露见湖边立着一个暗青影子,知是金风,勒马跳下走过去。
他听得背后马蹄声动,转过头来,未语先笑,“小幺妹!”
“急着找我什么事?”湖边风大,吹得玉露的斗篷飞舞不止。
“没事,”他伸出手来,替玉露拉紧斗篷,“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就这样?”玉露瞪圆了眼睛。
他点点头,一面将她斗篷的领子竖起来挡住面颊。
大晚上让本姑娘从窗子跳出来,叮叮当当跑出了好几里地,只因为您大少爷相思狂疾发作?你吃饱了撑的啊?!玉露不禁火起,啪地打开他的手,扭头便走。
“别,”金风一把将她拉回来,低声道,“我说的是真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月色太美?还是风声太急?突然间就特别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她那颗小虎牙,她丢来的白眼,她皱眉头的小动作,她说“呸”时的表情,只想立刻见到她,哪怕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哪怕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也是好的,所以便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愿想,一路狂奔来到她身旁。见她一副无奈而不解的神情,自己却先笑了,“挺傻的,是不是?”
“......”玉露很想说是,终究忍住了没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夜风吹过竹林,然后是湖面,哗哗声一浪接着一浪。
还是他先开了口,“怎么瘦了?”偏着头看她,鬼笑出来,“莫不是想我想的?”
“你少自作多情!”玉露白他一眼,“王府里没人看见么?要是知道了,”幸灾乐祸地笑,“一定笑你是个傻子!”
“没办法,傻就傻吧,”他不怒反笑,见她斗篷兜帽反了过来,伸手扣好,“谁叫我喜欢你。”
兜帽上绒绒的狐狸毛直戳到脸上来,玉露听见自己呼了一口气,那狐狸毛立刻东倒西歪溃不成军,“你――真的喜欢我?”
明知故问,太气人了――然而看着眼前这张熟稔容颜,他却气不起来,点点头,“是。”
“那――”软软绒毛簇在耳边,麻麻痒痒的,勾得心里头也不确定起来,“要是我不喜欢你――也不要紧吗?”
他心里一紧,那一双黑眸清明通澈,似乎并不清楚这问题的份量,他深吁两下,还是从容地开了口,“你不讨厌我,就不要紧。”
“金风――”她咬咬嘴唇,迟疑地发问,“对你来说,娶一个不讨厌自己的妻子,就足够了吗?”
“小幺妹,”他看着她,缓缓开口,“你从没兴趣知道我的生活,的确,那种生活连我自己都没什么兴趣。我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宠我,但是不懂我,二弟敬畏我,但是不亲近我,我做过最有趣的事情,也不过是帮父亲经营金甲王府,搜罗天下人才,而我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继续当金甲王的公子。日子好像就是这样,好像就会一直这样。你对我而言,是一个惊喜,忽然死水开始流动,突然每一天都开始值得期待。你自己是一个善于制造惊喜发现惊喜的人,所以你不明白那种如蒙神赐的感觉――”却微微地笑了,“我说这些干什么!总之,我喜欢你,你不讨厌我,就这样过下去,渐渐的,也就分不开了,渐渐的,也就老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图些什么?也不过是喜欢的人能陪在身旁罢了。”
玉露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震撼,同时,迷茫。金风说的对,其中一大半意思,她都是不明白的。她是一个太过执着的孩子,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只会努力去明白自己愿意明白的事,而其他的人或事,在她眼中,是很容易就过去的,嗖的一声,就可以象风一样丢到脑后,可她决定记得的,却只怕一辈子也不能忘怀。若是不能在最初就占据她的心扉,那么也许只能等待,没有尽头的等待,直到她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直到她学会忘记学会放弃,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然而,金风也很年轻,这一点,他也不会完全懂得。所以,他才那样自信,那样勇敢,那样坚持。
――他们都只看得见前头的光明,在最终的黑暗来临之前。
“好了,回去吧,”他先从这奇异的对话中挣脱出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气,“要不岳父岳母大人知道,可要责怪我带坏老婆了。”
“呸!”她清醒过来,啐他一记,转身便要走,突然臂上一扯,已经被他紧紧抱住,玉露还没醒过劲来,他却松开了手臂,“让铁剑送你回去,娘子好走――”
玉露脸上一红,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怒道,“滚!”飞一样从他面前踏过去了。
金风默默看着她远去的倩影,终于轻轻说出口,“小幺妹,你喜欢我,永远比不上我喜欢你那样多。”可是――他忽然笑起来,敏捷地跳上马背――谁又在乎那个呢?
是啊,她和他都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谁又在乎那个呢?
――有时候,计较的人,只是因为拥有的不够多吧。
原路返回,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还得祭出绳索法宝,当时铁剑借了骏马的力量将自己拉上去,玉露体重甚轻,他一个人就可助她滑上,当下帮她系好绳索,忽然看着她嗫嚅起来,“萧小姐――”
“嗯?”玉露抬起眼来。
“其实我家爷,真的是很在乎小姐的。上次在优昙崖――”铁剑和主人情意深厚,只想帮忙说项,“那个黑衣人把小姐带出来之后,他看你昏迷不醒,当时脸色都白了,我从没见过他着急成那样......”
黑衣人!!!玉露心中一震,指甲不由得握进了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笑着看了铁剑,“他倒也和我提过,那个黑衣人就这么走了?”
“是啊,”既然主人提过就无所谓了,铁剑毫不在意地答道,“说起来那个人真够古怪的,打扮得跟优昙崖的人一样,受了伤声也不吭,丢下你就跑了。他戴着纱帽,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模样......”
大叔!刹那时所有记忆都回涌上了脑海,一幕一幕清晰无比――竹离,白纱,梵天印,大叔嘴角流下的血迹,夜拂晓冷冷的眼神――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玉露脚底一软,忙把着绳索站直,强挤出一个笑容,“很晚了,送我上去吧。”
铁剑见她神色疲惫,忙依言而行慢慢将她拉了上去,见那身影闪进窗子不见了,这才放了心,径自回府复命不提。
窗内银灯未点,玉露静静坐在黑暗之中,心头却是翻腾如潮,果然是大叔救了自己,那些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可大叔干吗要把自己留给金风?怎么不带自己走呢?他的伤要不要紧?现在人又在哪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清晰在脑中回响,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恨了起来,为什么每次都要出手相救,为什么每次都要不告而别?大叔,你太残忍了,让人承受你的记忆,承受你的恩义,可你却事了拂衣去,连句话也不肯留下。不行!这次我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她不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香炉一颤,袅袅升起的青烟立时变了方向。
三天后。
“她跑了!!!”龙晴、云真、碧落齐齐叫出声来,把身旁各自的夫君吓了一跳。
“竟然敢逃婚,这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龙晴先拍起了桌子,其实她已经说出了三个侠女心里的潜台词――有师姐在竟然还敢逃婚,这死丫头活腻了吧?
“这件事绝不能让金甲王府知道,”云真一皱眉,“我们分头去找。”
“找到她只是早晚的事,可这丫头存心逃婚,婚礼之前只怕不容易找到,你们说,”龙晴也皱起了眉头,“她会往哪个方向去呢?”
“大姐别急,”一直没说话的碧落开了口,“相公,把那‘怜香蚕’拿出来。”
“这是?”龙晴云真两对伉俪四个脑袋凑在一块,盯着匣底八卦盘上那金灿灿的小东西,一起发出了疑问。
“这个叫‘八卦怜香蚕’,闻香寻迹,”碧落娓娓解释道,“只要将小师妹穿过的衣服给它闻一闻,看看蚕宝宝爬向匣中八卦的哪个方向,就能知道她的去向。”
“老三这个宝贝好!”龙晴一拍凤曦和的肩膀,眉开眼笑,“咱们也养一只?”
一旁的凌笑然收到娘子碧落的眼色,哪敢说个不字,忙道,“大姐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心虚地笑笑,“天下之大,难免有女子使用同样的香料,所以――”咳嗽一声,“所以‘偶尔’有个‘小小’误差也不足为奇,对吧娘子?”
“我和云真往西去,”惜言如金的雷惊蛰开了口,“这个你们带着好了,”下一句没说出来――反正也“偶尔”有个“小小”误差......
“那好,我们向南,”碧落爽快地应了,“大姐你带着‘怜香蚕’。”――大师姐这种路痴还是要照顾一下,多配点装备......
“嗯,”管它好不好用,中看就行――龙晴扣起装蚕的匣子,大声叫丈夫,“凤五,走啦!”
这天夜里,玉露已经来到了江畔。她浪费了一匹上好的缎子,折断了十几只钗子,终于得出了那种绳索的功效,借着夜色溜之大吉,连夜出山,到了镇上才买到了一匹骏马,免去了腿脚之苦。她的目的地是“往昔渚”,大概还要三天才能抵达。此时天色已晚,她便投宿在一家临江的客栈,随意吃过晚饭信步来到江边,见江上客船星火点点,竟不由一时黯然。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忽有悠扬歌声从江面上传来,玉露不禁侧耳倾听,“――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却是一支“卜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