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肆意》 第1章 《云雾肆意》作者:麦麦田【cp完结】 简介: 地府百年透明小鬼差x尸骨未寒的富家公子 不解风情钢铁梆直攻x机关算尽钓系白切黑受 地府的小鬼差小四,因为对人间抱着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心想攒功德投个好胎。 然而他在地府混了两百年连只鬼影都没抓到。在他摩拳擦掌之际,来了个叫顾云雾的傻子向他问路。 小顾:“请问公子,回人间的路怎么走?” 小四:“死都死透了,还回去干嘛?” 小顾:“杀人索命……哦不,当然是回去看望亲朋好友。” 一把摁住带给阎王爷。 小四:阎王老爷,我抓着个逃跑的。 小顾:冤枉啊!我只说了我要回去探访亲朋好友。 小四:放屁!你见过哪个死鬼没事回家的。 小顾:今日我头七。 小四:…… 小四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脑袋,他在某一天抓到了一只长得很好看的小鬼魂。小鬼魂爹不疼娘不爱,小四从此便觉得不能撒手不管了。 小鬼魂从此一往情深,爱得要死。 小四却觉得:哎呀,这小兄弟人真好。 小顾表示“……” 爱上木头的单相思好辛苦。 *故事是梅子酒味的,适合一口气猛地喝掉。 *已完结。慢慢搬运中。 第1章 顾府(一) “请问大人,回人间的路怎么走?” “死都死透了,还回去干嘛?” “杀人索命……哦不,当然是回去看望亲朋好友。” 乙四被搭话的时候正大汗淋漓地蹲在路边捯饬着葡萄架,他本来压根没想正眼看他。地府最不缺对人间念念不忘的可怜鬼,乙四早就司空见惯了。 没想到这竟是个大仇未报的冤死鬼。 乙四直起腰来,用手扒拉开被汗糊了一脸的头发,把自己抓得个灰头土脸,抬眼向来人看去。 那人一身云纹暗底的织锦白袍,头发整齐地用雕琢精致的翡翠簪子盘着。一看就是经过价格不菲的葬礼送过来的。 他整个人瘦削单薄得很,让人心生怀疑那袍子底下会不会只是白骨一具。不过脸倒是生得出类拔萃,面如皓月目似晨曦,举手投足间一股子祸国殃民味道。 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鬼。乙四心想。 “公子有礼了。”看到乙四抬起头来,这位漂亮的冤死鬼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在下姓顾,名云雾。可否请公子行个方便,给我带带路?” “若从地府逃了,可是大罪。你可知道?” “知道。” “你当真要逃?” “只是想回去看看。” 乙四点点头,说:“行。顾公子是吧。你跟我来吧。” 他们绕过一长排的葡萄架,走上了通向奈何桥的黄泉大道。 顾云雾走的很慢,脚步轻得像鸿毛点地。整个人飘着似的,好像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到阎王殿里去。 真奇怪,这人穿着价格不菲的衣服,怎会瘦弱如整日吃不饱饭呢。乙四心里正琢磨着。另一边那顾公子却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往旁边的花田里摔。 乙四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捞了回来。顾云雾像张纸片似的飘到了乙四怀里,一股子草药味瞬间扑面而来。 乙四叹了口气把他扶了起来,搀扶着顾云雾走。本来没多久的路程,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可算是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挪到奈何桥边上。 “走过奈何桥,对面就是人间了。”乙四指了指桥对面。顾云雾直了直身子,理了理衣服后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大人相助。” 乙四点点头,退了一步,然后站在后面默默地等着,等到顾云雾一只脚踏上奈何桥的那一刻,他便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他摁住…… “想跑?跟我回阎王殿去!”* 乙四其实并不是个名字,是地府小卒的牌号。他隶属于牛头马面麾下,本职是抓捕想要逃跑的孤魂野鬼。 在地府当差的小人物,可以以牌号相称。甲一,甲二,甲三,顺着就排到了乙四这儿。乙四,已逝,倒也是十分应景。 不过其他人都有最后一轮在人间时的名字,就像白无常叫谢必安,黑无常叫范无咎。乙四却是没有姓名的。 因为他出生在地府与人间的交界处——奈何桥的桥边。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鬼在此地把他产下,又匆匆投了胎。阎王爷查了三天也没能查出头绪,愁得一把大胡子都快被薅秃了,最后只能将他留在地府里养大。于是他还是奶娃娃的时候,便有了自己的鬼卒牌号。 然而他入编虽早,见识却最少。 乙四从未去过人间,以致于他从小就对人间颇有执念。在地府里差事办好了便可攒功德,功德多了能在投胎时选个好人家多活几年。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在地府混了两百余年,连个鬼影都没抓着。 抓不着逃犯,乙四便成了四处打杂的伙计。今天修个棚种个菜,明天帮孟婆熬个汤。不论事情的功德大小,只求一个积少成多。 但只是一闲下来他便会做些春秋大梦,梦着自己能抓到那么一只半只的凶煞恶鬼,如此一来只需攒上个几十年的功德,投胎投他个天潢贵胄也不成问题。 第2章 终于在乙四摩拳擦掌了两百余年之际,来了个叫顾云雾的傻子向他问了路。* 乙四提拎着顾云雾到阎王殿堂前,往地上一扔,大声说道:“阎王老爷,我逮着个想逃跑的。” 谁知那顾云雾顺势往地上丝滑地一跪,张开口便喊起了冤。 “阎王大人,实在冤枉。在下绝无丝毫逃跑之意,不知因何事引得这位官差大人的误会,请大人明查。” 跟流传于人间的传说不大一样,阎王爷虽然身材异常高大,却没有一点威严冷酷的影子,反倒是生得慈眉善目毫无棱角,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圆滚滚的胖老头。 那阎王爷从堆得像几座大山般的案卷里抬起头来,一脸疲惫茫然。近日文判官崔大人出门办事去了。阎王爷只能自己一条一条核对阴阳簿,看得他老眼昏花腰酸背痛,圆胖脸颊都凹陷几分。 “胡说八道。你明明是为了报仇雪恨取人性命才想要逃到人间,你深知逃逸乃是大罪,仍叫我给你带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乙四说道,声音是铿锵有力。 “官差大人,你好好想想,我确实说过知道私自逃逸乃大罪,但从未说过我要逃跑,只说了想要回家看看。”那顾云雾不但情绪稳定,说话也有理有据。 乙四回头一想,他好像确实没说过。 “放屁!你见过哪个死鬼没事回家探亲的!”他的声音虚了一些。 “今日是我的头七。”顾云雾不紧不慢地说着。 乙四忽然就无言以对了。 按地府的律例,亡者在死后的第七天确实可以渡桥回人间看望生前的家人。 阎罗王一脸无奈地扫了眼乙四,又望向顾云雾说道:“报上姓名。” “在下名为顾云雾。是安南镇顾氏钱庄庄主顾长卫之子。” 阎王爷听罢,点了点头,低头迅速地查阅起案上成山的阴阳簿。 乙四这会总算咂摸出味儿来了。这人分明是有备而来的。 顾云雾是故意的。故意语焉不详暗示乙四想逃跑,再故意被他逮到殿前来。 可是为什么?难道是太无聊了,想找点刺激? “老爷,别信他,这人有诈!” “在下自幼多病,长年居于病榻之上,柔弱不能自理,没有能力也没有胆子欺瞒大人,更不可能生出逃逸的想法。”顾云雾跪在地上柔声说道,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垂着头耸着肩,低眉垂眼,双眸中有水光流转,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似的。 乙四越看越是气得咬牙切齿,他死死地盯着他。若不是考虑到不可殿前失仪,他现在就想冲上去揍他个满地找牙。 “四儿,你可消停点吧。”阎王爷显然是看出了乙四的念头,他一发愁胖脸上就皱起几条横纹,整个人看起来更慈祥了,“今天确实是他的头七。”他说着把阴阳簿扔到了台下,“既已是亡故之人,便是我国子民,你作为地府差使,怎能无端端欺负平头百姓。你看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你不扶着他,他都不一定能爬得上奈何桥。” “大人明察秋毫。”顾云雾说。 乙四瞠目结舌。 “你那阴阳簿好生奇怪,明明写着还有三十年阳寿,为何现在就病故了?”阎王爷捋着胡子问道。 “在下不知。”他把头埋得更低了点。 “去查。”阎王爷大手一挥指了指顾云雾,冲乙四说道,“给你个将功补罪的机会。七七四十九天,在他投胎之前把事情查明白了。写个折子呈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阎王殿。顾云雾虽然看起来仍然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不但身板忽然就能直起来了,连走路也不飘了。 “你分明是病故,是如何知道自己阳寿未尽的?” “门口的算命老先生告诉我的。” “你个奸诈小人。”乙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利用我把你带到阎王殿申冤。若不是我闹这一出,在那山堆一般的案卷里,你那破阴阳簿必然不能被人看见。” “大人此言差矣。若不是大人想抓我个现行,我现在已经回家探亲了。大人不仁在前,却反而怪我不义,实在是没有道理。” “你……”乙四被狠狠地戳到了痛处,他火冒三丈地盯着顾云雾,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他那纤纤玉颈捏断。 “四哥可息息怒吧。”顾云雾显然是个识时务的人,他瞬间便换了副春风和煦的笑脸,“能去人间走一趟。不也是如了四哥的愿吗?安南镇南门附近有个茶铺,里面的糕点果子可是一绝。我请你吃可好?” 不但态度变了,连称呼也变了。 乙四白眼一翻,懒得去理会他这幅谄媚模样,他自顾自向前大步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忽然觉着不对,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我想去人间?” 顾云雾笑眯眯地说道,“刚刚在殿里,我明明的得罪狠了你,阎王大人让你到人间查案时,你却毫无怨言地接下。说明四哥是喜欢的。” “哦。”乙四听完,往前走了几步,又再次停下来,“不对。你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为何找我问路。” 顾云雾没有回答,只是一味的笑。他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唇角恰到好处地上扬。 就好像在某个暖阳春日,翻过山头猛地看到一整片花团锦簇。乙四看着看着都有些恍惚起来。 这混账东西真聪明。他想。 第3章 乙四算不上是笨蛋,且武力尚可,连杂活都干得麻利爽快。只是那肚子里肠子比地府那通向奈何桥的黄泉大道还直溜。别人只需在他脸上瞧上一眼,便能看穿他的心思。 碰上顾云雾这种心思弯弯绕绕的,他只需随手挖一个坑,乙四自个儿就能往下跳,在里面心甘情愿地躺平后,再用土把自己盖起来。 两人快走到奈何桥边上时,正巧碰到了孟婆迎面走来。孟婆其实不是婆,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人。她只消在奈何桥边上站着,每日心甘情愿地争抢着喝她的汤的人就能将大道塞得个水泄不通。 顾云雾见了孟婆,微微一笑,颔首行礼:“见过孟姑娘。” 瞧瞧人家这称呼。不是孟婆,是孟姑娘。 孟婆显然对此极其受用,一双媚眼柔情似水,往他浑身上下都泼了一遍。 “顾公子这是要回家啊?” “有幸有四哥陪同,回家探探亲。” “那孟娘祝顾公子此番归去能够一帆风顺,报仇雪恨。”孟婆对着顾云雾笑靥如花。 乙四此时恍然大悟,他大抽一口气:“是你!是你告诉……”然而话音未落却被孟婆一只手捏住了两颊的肉,想说的话像是忽然粘在了上颚,黏黏糊糊的吐不出去。 孟婆笑眯眯道:“小四你初次前去,路上可得万分小心呀。话说回来,你找到可以附身的人了吗?” 乙四只是低等鬼卒,在人间里无法化出实体,他只能趁着刚死之人的魂魄刚落脚奈何桥,身体还热乎时附身上去。如此便可以他人的名义活上一段时日。 其实硬要说,只要人别死太久,附身上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人间称此为诈尸,对他人来说过于惊悚,影响极坏。不可轻易为之。 乙四被孟婆一问,顿时像泄了气般瘪了下去,只剩下一脸愁容。他临危受命,到哪儿去找合适的将死之人。 此时,顾云雾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笑着说:“我倒有个人选,四哥要不要考虑一下?” 第2章 顾府(二) 清晨,天略略泛白,小翠提了一桶冷水蹑手蹑脚地推开旧柴房的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一月春寒,杂物成堆的屋内昏暗湿冷,唯一的烛火也将息未息垂死挣扎般地摇曳着。空气中仿佛笼罩了一层黄纱,让人看不真切,更是生出许多可怖的味道。 角落的草床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了气息。 小翠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把门关上后,咽了口唾沫。昨夜崔妈妈说,春桃估计熬不过这个晚上了。她使唤小翠来打探情况,若是发现春桃咽了气,便早早上报,好送到郊外埋了。只是小翠实在害怕,硬是拖到了天亮才过来看。 春桃本是夫人陪嫁女使的家生子,因母亲因病去的早,她便被养在夫人院子里,比一般的丫头精贵些。 春桃人如其名,生得面如桃花,颇有姿色。她深受夫人喜爱,十多岁时就被夫人送到云生阁里给顾家嫡长子当贴身女使。于是大家都纷纷猜测夫人是有意想把春桃嫁给长公子。 有传言说春桃与长公子素来关系亲密,是早早交了身子成了公子的房中人。虽不知传言真假,但大家都看得到,春桃一个下人,却主人似的整日在院子里吆五喝六,而长公子从未责怪过半句。 自从一周前长公子病逝,老爷悲愤交加把云生阁里的人通通遣散,要么就地发卖,要么送到郊区的庄子里当杂役。春桃失了身子,如今旧主已逝,夫人竟也称病闭门不出。春桃求助无门,悲痛欲绝地跳了花园里的莲花池。人是被救上来了,却感染上了风寒,没两天人就不行了。 本是如此风光无限的人,如今却被扔在这旧柴房自生自灭。真叫人唏嘘不已。 小翠正在那儿感叹呢,床上的人倏地坐了起来,吓得小翠浑身瘫软滑落在门边,水桶竟还死死地握在手里。 醒来的人狠狠地伸了伸懒腰,摆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和腿。 “我的阎王大老爷啊!这身皮肉可真重。”醒来的春桃一边拉伸的身子,一边四处张望道:“这什么破地方,怎么比地府还阴间。” 她张望了一会儿,不知道跟谁说起了话。 “是是是,我知道了这位公子。我谨言慎行,可以了吧?你可闭嘴吧,别叨叨了。” “时间虽然尚早,但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去找一件你的贴身之物。” 小翠只见春桃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说话,更是吓到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春桃顿了顿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门口了才发现瘫倒在地上的小翠。 “抱歉。我吓着你了吧。”春桃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柔声说道:“能站起来吗?需要我扶你吗?” 在昏暗的房间里,小翠看不太清她的脸,却觉得春桃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然截然不同了了。她昨日还病得奄奄一息,如今整个人却看起来生气勃勃,那素来高傲刻薄的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 小翠竟慢慢冷静了下来,但说话还是磕磕巴巴的:“春,春桃姐姐,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哦。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这水是为我打的?这几天是你在照顾我吗?” “啊,是,是的。您请用。”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翠。” “真是好名字。谢谢你,小翠。” 第4章 小翠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想到不拿正眼看人的春桃竟然会对他说谢谢。 “春桃姐姐,你的病已经好了吗?” “好了好了。小翠你知道我为何病重吗?” “春桃姐姐你忘了嘛?公子病逝,老爷把院里的人给散光了。春桃姐姐你……嗯……你忠于公子悲伤过度,一时想不开,就,就跳了莲花池。”小翠显然是绞尽脑汁地挑选了一下说辞,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你是因为给人当不成老婆所以悲愤寻死的吧。 春桃不知为何忽然朝边上望了一眼,露出了些许复杂微妙的表情。 “春桃姐姐?你真的已经没事了吗?”小翠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追寻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就是一团弥漫着灰尘的空气。 “没事。无论什么忧思伤病,好好睡上一觉就全好了。”春桃微微一笑说道。 “春桃姐姐你大病初愈,再好好歇息一阵吧。我还得去禀报崔妈妈。就先告退了。” “嗯,慢点儿走。”春桃点点头,替小翠推开柴房滋啦作响的门。 小翠也行了行礼,离开了旧柴房。走了一段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快要淹没在杂草丛生中的柴房。 真奇怪啊。他想着。 等到小翠带着不可置信的崔妈妈回到柴房时,屋子里却早已没有了春桃的身影。 大概是因为旧柴房地处偏僻,又是清晨。所以乙四离开柴房后,走了半晌都没见着个人影。 乙四故意踩着石板的缝隙,悠闲地踱着步,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带路的顾云雾。 顾云雾作为魂体,在他人眼里只不过是一团空气。但乙四既能清晰真切地看到他,也能透过他看到身后的光景。 然而魂体只能在头七这一天返回人间,若想过了头七还留在这,那就必须找件生前的贴身物件附着上去。 “你是如何知道春桃会死于今日凌晨?” “在阎王殿时,我偷瞄了一眼阎王大人扔下来的阴阳簿,顾家的人都在那一页写着,碰巧就看见春桃于今日凌晨病逝。” “这种机会都让你逮着了,真是奸诈狡猾。”乙四故作鄙夷。 “多谢四哥夸奖。”顾云雾客气道。 “那你刚刚笑什么?” “什么时候?” “小翠说道,春桃为你寻死的时候。” 顾云雾用鼻子轻哼了一声,“听说前阵子隔壁村的山忽然塌了个大洞。” “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对。与我有何关系。说春桃为我寻死,就如同说那山头的洞是我给踹的。不可笑么?”顾云雾淡淡地说道。“春桃是刘夫人摆在我身边的棋子。又怎会忠于我。” 顾云雾的生母李氏在诞下他时难产而亡。没过几年,父亲便续弦娶了刘氏过门。 顾云雾自幼孱弱多病,父亲待他和气,会请先生教他读书写字,也为了他换了一位又一位名医。这些年草药补品的钱就仿佛流水般源源不断地不知道花了多少。在外人看来,顾老爷是爱极了这位嫡长子。 连顾云雾也曾以为父亲是爱他的。 然而年纪尚小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弟弟妹妹每日都能去请安,而他每每去拜访父亲时面对的却是小厮的婉言相拒或是大门紧闭。无论是自己差人去找还是无数次给父亲写书信,他永远得不到任何回音。 有段时间,他甚至搬了张凳子到院子里,对着院门就这么等着,期望父亲哪怕从门口经过那么一下。而父亲却以事务繁忙为由从不露面。 在他完整二十载的人生里,他与父亲的缘分,只有逢年过节时全家一块吃饭时能见上的寥寥几面。 随着年纪的增长,顾云雾开始心如死灰般不再奢求什么。他安静地接受了这种充满矛盾的关系,学会了不去思考,父亲所作所为的这些,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至于刘氏,她对顾云雾的疏远显得顺理成章。虽然她从未苛待过他,见面说话也合乎礼节,但除此之外便对他从来不闻不问。弟弟妹妹也几乎不与他亲近。 顾云雾在这富丽堂皇的顾家大院里锦衣玉食地活着,四处望去竟是举目无亲。他站在人群里,却孑然一身,只有汤药和书籍与之作伴。 “小些时候,我还能时常到处走动,能上学堂。可是近些年身体是越来越差,便不再到处走动。这些年都是春桃在贴身照料我的起居,但她性格乖戾,心情好时是尽心尽力,若是一不顺着她,她便偷摸着动些小手脚。冬日严寒,要么是忘了换汤婆子,要么后半夜不加碳火。冷汤冷食也是家常便饭。光是那些名贵的汤药,也都不知道被春桃耍小性子倒了多少。谁都知道她是刘夫人的人,都不敢多言,我便只能凡事顺着她。久而久之,大院里人人都说我与她关系匪浅,有娶她进门的意思。” 这些都只是些磕磕绊绊的小事,不足以取人性命,就像落入靴子里的沙砾,只是日子长久了,也会硌得人血肉模糊。 “你阴阳簿阳寿对不上,必是有人害你。可能是春桃吗?” “不该是她。害死我于她无半点好处。她天天还痴想着要嫁给我当家做主,为何要取我性命。” “岂有此理,他们为何这样对你?”乙四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 顾云雾沉默了一会儿,他垂着眼,用指尖轻轻揉搓着自己的眉头,嘴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来,“终究是我太无用了。” 第5章 乙四搓了搓鼻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云雾身上的药草味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鼻腔,在他舌尖留下一丝苦涩。 “先跟你声明些事儿。我虽是鬼差,但在人间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的。我只能帮你查人,不能帮你杀人。” “这我自然明白。” “不过……若是这期间与人发生些肢体冲突倒也不违反律法。”乙四说着一步一步走近顾云雾,在他面前停下,仰起头认认真真地对上他的眼睛。“待我把害你的人揪出来,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罢,看我怎么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顾云雾听后愣住了,他可以透过春桃的皮囊隐约看到些乙四的影子。与春桃那种大眼睛小嘴巴的长相不同。他本身五官不大,恰到好处地落在了脸上,那下颌线条流畅,面无表情时眉眼英气逼人,一旦有了表情脸就挤的得肉乎乎的,又显得稚气。两者一糅杂,竟生出一股少年气来。 顾云雾忽然就想伸出手,捏一捏他两颊的肉,想了想觉得于礼不合便忍住了。 但为了感谢他的出手相助,顾云雾非常贴心地为他抚平了一簇因干躁而在头顶旋转跳跃头发。 “嘶,你可别碰我!”乙四像只炸毛的猫似的一个后跳,“好端端的说着话,动手做什么。” 乙四本质上也是魂体,因为附身到了春桃的肉身,所以他会受到人间和冥界两方的影响。 也就是说顾云雾此时若是打他一个耳光,虽然春桃的肉体不会受伤,但乙四仍会感觉到痛。 “你站的离我这样近,又那么盯着我。你生的好看,我难免情不自禁。”顾云雾收起手,刚刚那苦涩的表情一扫而光。他嘴角微勾,又露出他那惯有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那反倒是我的错了?” “那倒不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四哥,你现在可是女子,平日还是多多小心我们这些个男子为好。” “就你歪理邪说最多。这位男子,你有那闲心图谋不轨,不如快点找个贴身物件。若今日之内找不着,过了头七了你可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第3章 顾府(三) 自从长公子大丧之后,顾府里人人自危,走路都低着头匆匆而过。 乙四有样学样地低着头快步走着,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虽然还不过头七,但顾云雾原来居住的云生阁里却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个打瞌睡的看门小厮。乙四蹑手蹑脚地绕过小厮,顺利地溜进院子里。 一进门便是宽敞的青石板路直直的通向主房,院子虽不大,两旁却摆满了价格不菲的盆景和花卉,假山错落有致,角落里还有棵正在绽放的梅花。 院子刚撤走了人,景致还未变得萧条,反而更显幽静淡雅。 还没等乙四欣赏明白,顾云雾就已经先他一步走进了主屋。 顾云雾重返故居,脸上没什么什么情绪,他指了指卧室对乙四说:“在我床头的被褥底下,藏了一些银两和母亲留给我的玉佩。银两你可以留着自己用。” 乙四点了点头,刚翻起枕头就掉了一个刺绣精致的香包。 “这是春桃缝的。”顾云雾凑过头来看了一眼香包说道。“带着吧。可怜她孤身一人死在废弃的旧柴房,若我们回去她还在,兴许看到这个会高兴。” 乙四托起香包端详了一番又闻了闻,里面像装了些安神的草药。“春桃果真还是喜欢你的吧。” “她的喜欢我可无福消受。”顾云雾耸了耸肩。 “话说回来,春桃这名字真不错。” “是吗?我院里还有秋枫和冬梅。” “嗯?怎么少了个夏?” “夏鸢嫁人了。她是我小时候逛庙会时捡回来的流浪儿,比我长几岁。是我院子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所以到了年纪我便替她销了贱籍,寻个好人家嫁了。” “有人待你好,怎么早早就送走了?” “正是因为她待我好,我才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这虎狼窝吞了。我在这大院里尚且算是身份贵重,却依旧活不出个样子来。若她留在这里,不知得为我受多少委屈。早日嫁人,也算安心了。” “看不出来,你人还怪好的。” “四哥你可真是慧眼识人。” “啧。你人若那么好,要不也帮我取个名字?”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间,乙四已经把被褥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什么玉佩。“莫不是被谁拿去卖掉了?” “那不过是个寻常物件,不是什么值钱的成色。卖不出个几个钱。”顾云雾的眉头微微拧起,难得露出了点忧心的表情。 “若是还在这大院里,倒也不用太担心。鬼最擅长的就是附身在自己熟悉的物件上,你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你。”乙四从乱七八糟的床上翻身下来,双手托起顾云雾的手,“来,我教你。” “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想象一下玉佩的样子。” 顾云雾照做后,真的能隐约的看到了一些景象。他的眼睛进入了玉的视角,仿佛自己被挂在谁身上晃动着,周围的环境也颇为眼熟。 “是书房。确实有人把它带走了。此人如今就在书房。”顾云雾睁开眼,说道。 “行嘞,走吧。”乙四抬脚就想走,下一秒就被顾云雾扯了回来。 “你有打算吗?” “什么打算?无非就是把那人找到了,再把玉佩拿回来。” 第6章 “怎么拿?” “嗯?用手拿啊。” 顾云雾一时间竟觉得浑身无力,他一手揉着额头,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乙四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你容我想想。” “走吧顾公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就是忧虑过多心思太重,才总是病殃殃的。” 正当俩人在那儿撕扯不清时,主房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崔妈妈带着几个小厮鱼贯而入。 “你果然在这儿,可让我一顿好找。”崔妈妈喘着粗气,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另一只则扶着自己的老腰,“来来来,快把她带到夫人那去。” 还没等春桃开口说话,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架了起来,抬着就往外走。 顾云雾一路在后面快步跟着,恨不得飘起来跑。“从现在起,你切不可胡乱说话。到地方了,我说什么你就随我说什么。这么些年我与刘夫人交往不多,对她的为人知之甚少。但顾府绝不是什么对下人温厚体恤的地方。你是鬼时大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可人却脆弱得多。四哥,要小心行事。” 此时刘夫人正在用午膳。忽然间房间里呜啦啦涌进一众人,他中间还扛着个大活人。她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外的表情,却犹如蜻蜓点水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还……还不……赶快给……哎哟……快给夫人跪下。”崔妈妈刚刚气都没喘匀,又跟着一阵小跑,短短一句话喘得差点没要了她的老命。 跪下?乙四挑了挑眉毛。长这么大我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我们家胖乎乎的阎王大老爷。你又算哪根葱。 顾云雾几乎在瞬间便觉察到了他的念头。还没等到乙四开口,顾云雾朝着他的关节处就是一脚。 只见春桃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脸上如同跑马灯似的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复杂的表情。随后她像是放弃了些什么般,乖顺地俯下了身子,低下了头。 “桃儿见过夫人。” 刘夫人放下了碗筷,示意人将餐食撤了下去。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春桃,就好像努力地从春桃身上搜寻着某些答案似的。 “你身子可还好?” “承蒙夫人的照顾,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你去公子院子里做什么?”刘夫人一边缓缓接过下人的茶边问道。 “今日是公子的头七,桃儿是回去给他守夜的。” 听到此话时,刘夫人捧茶的手有一瞬的停滞,但很快便被她不动神色地掩盖过去了。她低着头一直用盖子拨弄着茶叶,却迟迟不去喝。“这都头七了。” 顾云雾其实很少这样直面他的这位继母,平日碰见了也总是匆匆低头行礼便擦肩而过。即便如此,顾云雾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刘夫人一瞬的动摇。 “你知道,老爷不喜欢云生阁的旧人留在府里,趁我还能为你做些主,你自个儿选个庄子明天就搬过去罢。” “夫人。”春桃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些,“是桃儿没用,既没有照顾好公子,又辜负了夫人的期望。桃儿自幼丧母,是夫人看着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话,夫人就如同桃儿的母亲一般。若夫人嫌了桃儿碍眼,桃儿可以在外院浆洗打扫,厨房采买,只要能留在夫人身边,干什么都行。只求夫人不要赶桃儿走。桃儿已经对不起公子了,若是再不让桃儿在夫人跟前赎罪报恩,桃儿怕是无颜去见死去的娘亲。”说到后面,春桃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众人只当春桃是悲痛欲绝。然而事实却是,对于乙四来说,顾云雾的这些词儿实在是太酸了。酸得乙四舌头打结,牙齿发颤。他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些煽情的话来。 顾云雾显然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他甚至问他能不能挤出几滴泪来。乙四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了个小声的“滚!” 刘夫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般,每个人都忍不住屏声静气,生怕自己呼吸声撞碎了这一刻的安静。 最后竟是屋外的一句“老爷来了”撕开了一个口子,众人如释重负般地纷纷长呼一口气。只听外面一阵嘈杂声,大门随之被推开。 一位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进入了房间,他身着华丽的绸缎长袍,袍襟上绣着金银丝线,浑身无一处不透露着雍容华贵。然而他的外貌却着实普通,与顾云雾丝毫不像。 那顾老爷腰间处还别着块雕刻和成色都平平无奇的玉佩。与这一身雍容华贵的装扮放一块,玉佩的格格不入显得尤其扎眼。 乙四与顾云雾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夫人先是皱了皱眉,随后起身行礼顺势让出了主位,退到了一边。而顾老爷刚往主位上坐下,便往跪在地上的春桃身上一指:“给我拖出去打死。” 刚刚众人才呼出的一口气,如今又倒吸了回去。 顾云雾有些震惊地望向自己的父亲。父亲为何如此介意他身边的人的存在,以至于遣散了还不足够,甚至到了要取其性命的程度。 两个小厮从院里进来,把春桃按住就要往外拖。春桃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甩开四只大手直挺挺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虽身居低处,她却仰着头板着脸,反而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顾老爷可否能告诉我,为何春桃不得不死?” 第7章 “你平日里不知礼义廉耻,屡屡怠慢我雾儿,致使他病情加重,不治而亡。如此还不该死?来啊,还不快给我拖下去。” 身旁一小厮又想伸手去拉扯她,刚靠近就被春桃一耳光扇懵在原地。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几个女使的低声惊呼一并响起。顾云雾此刻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如今这场面,就好似那脱缰的野马,撒着丫子绝尘而去,怕是拉不回来了。 “怠慢?这位老爷,你就不怠慢了?他从小到大你去看过几回了呢?他喜欢什么吃食,每日睡几个时辰,最近读的什么书,你可知道?他在院子里日复一日的等你时,你在哪儿死着呢?他过世不过七天,你把他院子里旧人东西全清得一干二净,连个守夜的人都不给他留着。他若是回家了看到这番场景会不会伤心,你让他如何想呢?事到如今你摆出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不就是欺负他一个死无对证。他活着的时候孤苦一人,死了你还这么恶心他。就你这种混账父亲,怎么好意思舔着脸骂非亲非故的人怠慢。” 屋里一边哗然,有的低声尖叫,有的在念阿弥陀佛,有的在喊:“春桃你是疯了吗?” 顾云雾心里仿若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每个角落都被浇得湿漉漉的,那些长年累月的孤寂,猜疑,小心翼翼,故作讨好和强颜欢笑,如同石板路上的污泥,被雨水一点点冲刷了个干净。 他睁大了眼,目光穿透春桃的躯壳,落在乙四那略带倔强的脸上。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连瞳仁都轻轻颤抖起来。 顾老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又吹胡子又瞪眼,可谓是精彩纷呈。“你你你!你放肆。来人啊。拿棍子进来,给我就地打死。” “打我可以。但请老爷自己动手。怎么?父亲当成这副模样,连打人都要人代劳吗?”春桃不屈不挠,分明着是要激怒他。顾老爷实在是忍无可忍,冲上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乙四做鬼再怎么强韧,躯体到底还是个弱女子,面对一个大男人愤怒的一击,春桃一下就被掀翻在地。 乙四被挨了这一下只觉得两眼冒金星。他心里直骂这肉体凡胎实在是太脆。缓了好一会儿,才靠着毅力又跌跌撞撞地又爬了起来。 “四哥够了。”顾云雾喊道,他想上去拉他,却被乙四摆手拒绝了。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今日老爷你若是没把我打死,就让我留下来。我还要为公子守夜呢。” 顾老爷气得人都开始哆嗦了,他四处张望,手忙脚乱的总算从角落里搜罗出了一把扫帚,狠狠地就往春桃身上抽去。就只是那一下,春桃的背上就渗出了血。 “住手。你给我住手。”顾云雾声音颤抖地说着,然而顾老爷自然是什么都听不见。 一下,两下,三下,春桃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单薄的衣衫很快就被血渗了个透。乙四跪在地上,却倔强地挺着腰杆,他吃痛地紧紧咬着下唇,听到顾云雾的声音时,便抬眼看向他,努力冲他笑了笑。 他们阴阳相隔。 对视着的,是鲜血淋漓的身躯与颤抖不已的灵魂。 第4章 顾府(四) 这一天的顾府简直热闹非凡。从内院到外院,下人们一见面,必然以“哎,你知道吗……”为开头,互相交头接耳一番。 有人说:春桃平日看似嚣张跋扈,没想到是个忠心护主的。 有人说:春桃怕是得了失心疯,听说他醒过来之后就一个劲的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有人说:春桃搞不好是被什么不干净的附身了吧? 还有人说:你们不知道吧,春桃她啊…… “都没吃饱撑着了啊!再让老爷夫人听到了,少不了你们的板子。干活!”说这话的是崔妈妈。她神色慌张地带着一众小厮浩浩荡荡的走过,小厮中半拖半扶着个浑身是血的丫头。众人纷纷噤声,知趣地退到一边低下了头。 乙四又被扔回了旧柴房,距离他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屋子不过几个时辰,他竟然已经有点想念它了。灵肉不一致是种非常糟糕的体验,肉体虽然已经伤痕累累,但精神却十分饱满,以至于乙四连昏死都做不到,只能无比清醒地扛着疼痛。他一边哎哟哎哟叫着,一边从怀里摸出块血淋淋的玉佩。 “你若只是想近身偷玉佩,大可以不必如此激怒他。何必遭这种大罪。”顾云雾的右手覆了上去,关节微曲,轻轻地握住玉佩和他的手指。玉佩一阵微弱的光亮起,算是附身成功了。 “你还有别的法子?” “嗯……比如抱住他的腿大呼老爷饶命?” “呸,没骨气。”乙四嗤之以鼻地瞟了眼顾云雾,又“哎哟哎哟”地挪了挪身子,总算在这破烂草铺子上找到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 “刚刚刘夫人说的话,你如何看?” “我能如何看?”顾云雾苦笑:“孩子还能是我的?” 乙四本以为顾老爷无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贵商人。打人是个体力活,他长年养尊处优,打不了几下估计就累了。 没想到顾老爷在打人这件事上却是天赋异禀阴狠毒辣,且持之以恒。 连乙四都已经开始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时,刘夫人忽然跪下:“老爷,不能再打了。春桃命贱,死不足惜。但她本来病入膏肓却能醒过来,是老天爷觉得她命不该绝。老爷您就开开恩吧。” 第8章 “滚开!”顾老爷早已打红了眼,他颇为粗暴地推开刘夫人,随后再次高高地举起扫帚。这一次他对准了春桃的后脑勺。 “老爷!”刘夫人大声喊道:“雾儿刚走。若是再弄出个一尸两命,怕是大不吉利。” 那高高举起的扫帚忽的停在了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顾老爷的脸抽搐了几下,转头看向陆夫人,眼神愤怒而又哀怨。 若刘夫人最初还只是普通的求情,那后来的一句“一尸两命”显然是她最后王炸的底牌。 那根经历过鲜花鏖战的扫帚从顾老爷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啪”。胜负已定。 “你……连你也要逼我吗?”刚刚一番大怒大悲的折腾下顾老爷显然已经疲了,他瘫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站起来摆摆手,扔下一句“随你处置”便扬长而去。 于是,半死不活的春桃被送回了小黑屋里。 “春桃根本没有身孕。他大概是看你态度一直不冷不淡,又急迫地想要嫁给你,扯谎给刘夫人听的。但是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里的这事是何种模样。”乙四说道。 “我的近身侍女有了身子。无论她是给我当妻还是当妾,按理,我都该成家立业。虽然母亲早逝,我依旧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顾家的产业理应由我继承。哪怕是分院子,顾家也得给我割下来一大块产业。否则,怕是会落人口舌。” 乙四点点头:“有人希望你一直是个病秧子。希望你足不出户,无法继承家业,更不能有瓜分家业的子嗣。” “但是春桃的事让这个人产生了错觉:我比他想象的要顽强。而且他意识到,哪怕没有了春桃,只要我还活着,要阻止我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出手杀了你。”乙四补充道,紧接着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还有一点我一直很在意,你这日日汤药补品地仔细养着,却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这本身就很奇怪。” “你是说一直以来我喝的汤药有问题?还有,要死不死……你能换个词儿吗?”顾云雾有些不满蹙起眉头。 乙四直接忽略了顾云雾的抱怨,继续说道:“春桃的谎言是个引子,错信谎言的人便是凶手。刘夫人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还有就是……” “我父亲。” “嗯。我倾向于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他们对此的处理方式并没有达成一致。刘夫人给我感觉更像是从一开始就想用春桃想要控制住你,拿一部分钱打发你自立门户,从而为她的孩子保住大部分财产。所以按照如今事态的走势,应该是如了她的意才对。如果不是忽略了什么别的细节,目前看来她应该没有取你性命的理由。至于你的父亲……”乙四停了下来,小心的瞟了他一眼。“你会伤心吗?” 顾云雾原以为这些年所积攒的失望已重如千斤,足以碾碎心底那些小小的不切实际的期望。可是此时他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某一日,夏日的阳光正好,他在花园里碰见父亲带着弟弟妹妹放风筝,顾老爷扭过头看到他时摇摇手招呼他过去,然后把手上的风筝线轮塞进他手里。父亲握着他的手,说:“雾儿乖,爹爹教你放风筝。” 顾云雾还未投胎,回忆却已经陌生得恍如隔世。他摇摇头:“过去也许会。现在……不会了。” “那就成。”乙四点点头,“顾老爷的态度我有点摸不透。一方面他无情无义地想要把你存在踪迹全部抹杀。另一方面,从他佩戴玉佩的样子看,他又仿佛对你的母亲有很深的留恋。从今天顾老爷和刘夫人对春桃不同态度来看,春桃应该是个关键人物。今天我们就暂且先休息,等我能动了,再回院子里看看有什么别的线索。” 顾云雾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思考了一会儿,试探性的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个名字。 “李肆。” “什么?” “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乙四这才恍然想起他先前随口的那一句让他帮忙取名的玩笑话。一直以来他无姓无名,这事放在生活上倒是不痛不痒。无非就是个称呼,牌号又没什么不可的。 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在很小的时候也曾梦寐以求过,自己有一天能被人连名带姓的唤上一声。 “为何是肆?” “你今天还不够放肆吗?”顾云雾笑道。“跟原来的称呼挺像的不是?” “那为何姓李呢?”乙四追问道。 “这个……”顾云雾有些局促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向巧舌如簧的他,竟开始有些磕巴起来,“嗯……因为我母亲姓李。” 这句话显然大大的取悦了乙四。他刚想笑,马上就痛得倒嘶嘶直抽冷气。 “还是闭眼休息一下吧。春桃这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顾云雾赶紧转移话题说道。 “行。儿子,你娘我先眯一会儿,明儿就给你报仇雪恨去。” 从今以后我便叫李肆了。李肆,李肆。他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床边不知是谁正好放了破凳子,顾云雾假装坐了上去。他歪着身子倚在床沿,低着头垂眼看着他的睡去的面容,仿佛是用目光一遍一遍仔细抚摸过他的眉眼鼻尖,唇角耳垂。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子趴在他的身侧,闭上了双眼。 第9章 以吾母之姓冠汝之名。 愿你永远率性烂漫,肆无忌惮。 到了第二天,情况丝毫没有变好。昨天大言不惭地说着要报仇雪恨的人,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哎哟哎哟个不停。 “四哥,你这……可还好吗?”顾云雾一半担心一半无语。 “这位公子,我有名字了。请叫我李肆。”更名改姓的李肆挣扎着说道。 李肆显然是高估了凡人脆弱得肉体。 他觉得自己的这具身躯仿佛被钉在了床上,哪怕轻轻挪动一下都能从头到脚牵扯出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疼。不止如此,他还发起了高烧。 好消息是,小翠带着一些简单的汤食清水过来了。李肆头昏脑热神志不清,只能照着顾云雾话,央求小翠拿些纸笔来。然后再由着顾云雾握着他的手写下了一封信。 “帮我交给南门余韵茶铺的老板娘。”李肆说完,意识便陷入一片混沌中。身体上的伤势过重,几乎已经要兜不住他了。他感觉自己的魂体摇摇欲坠,随时都要跌出去坠入地府。 可是顾云雾怎么办?事情还未真相大白。李肆不能把他丢下一个人回地府。 他拼尽全力着抓住这具身躯,不让自己掉出去。然而每每他挣扎着清醒过来时,周身的疼痛就会如同巨浪般席卷而来再次把他拍晕。 醒醒睡睡迷糊之间,他感觉到有一陌生女子登门造访,替他上了药擦拭了身子,又给他喂了些流食。连续几日女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终于在三天后,春桃身体里的李肆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清醒了过来。 “你总算是醒了。你要是死了。我还不好跟公子交代了呢。”此时女子正好也在,她长得一张端正的鹅蛋脸,五官虽然算不上精致,却让人看着很舒服。“若不是你贪得无厌,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以后吸取点教训罢!” 刚醒就劈头盖脸的挨了一顿教训,李肆茫然地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顾云雾。 “容我介绍一下。”顾云雾很乖巧地回应了李肆目光中的询问,“这位是夏鸢。” 第5章 顾府(五) 夏鸢如同往常一般准时打开了茶店的门,拉开了每一扇窗的帘子。阳光涌入这个小而精致的茶铺子,像是撒上了一层刚熬好的焦糖般,桌椅都好像变得甜丝丝暖融融的。然而夏鸢的神色却与这大好阳光相反,她一直郁郁寡欢。 两年前,一位老中医带着他的学徒来到镇上,他们是被当地一顾姓富户请来给看病的。夏鸢正是那顾公子院里的丫头。她本来就是捡回来的,无亲无故,日子并不好过。 偏巧老中医的学徒看上了夏鸢,随即提了亲。夏鸢不是不喜欢那小学徒,只是她觉得顾公子有恩于她,为了报恩她死也是要死在顾公子身边的。 谁知顾公子竟然满口答应下来,他替她改了籍,还给她贴了一笔嫁妆。那学徒与夏鸢成婚后便自立门户,在安南镇落下脚来,成了名小医师。而夏鸢开了家叫余韵的茶铺,当起了老板娘。她手艺好,人聪明勤快,平常做些糕点果子,很快就做出了名堂,承接起每周给顾府送果子点心的生意,也不算断了交集。 一周前听闻顾公子暴病而亡,得知消息的夏鸢哭得几度晕厥,然而第二天她仍是打起精神开门做生意。只因这家茶铺子是顾公子送给他的嫁妆。夏鸢守不住她的公子,至少她得守住这间铺子。 这一天开门还没多久,一个从顾府来了个小丫头给他送了信,上面竟是顾云雾的字迹。 『若吾身染黄泉之途,其中必有蹊跷。如此荒谬之请求,吾深感愧疚。只求略施援手于春桃,以明真相。』稍微打听了一番前因后果之后,夏鸢收拾了一下便利落地关掉了铺子,随小丫头偷偷溜进了顾府。 “夏鸢姑娘,久……”这久仰大名还没有说完,李肆就被顾云雾及时打断了。 “要说好久不见。” 他咽了口唾沫,赶紧改口:“好久不见。” “夏鸢姑娘?”夏鸢狐疑地看了一眼春桃,还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这烧应该退了啊?” “平常春桃都是直呼名字的。”顾云雾在一旁解释道,“她的官人是位医师,若是一直吃的汤药有问题,兴许能帮上点忙。” 李肆一听,喜出望外。双手握住了夏鸢的手,说道:“夏鸢,正好我有一事相求。我想查平时顾云雾喝的汤药有没有问题,可否请教一下你的官人。” 夏鸢吓了一跳,她想收回手,谁知春桃握得十分之紧,抽了两次没抽出来,就放弃了。“可以是可以。但到哪儿去找方子去呢?” “虽然没有方子。但是我之前经常耍性子偷偷倒掉公子的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大概是把它偷偷埋在了院子的角落里了。” “大概?可是云生阁被封起来了,我进不去。” “这个我来想办法。若是我把药找来了,可以请你帮忙吗?” “事关公子,我自然全力相助。”夏鸢点点头,“今日我就先回去了,这几天来的有些勤,怕暴露了,我缓两天再来看你。记得自己上药。”说完,夏鸢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起身正准备离开。 李肆想了想,忽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夏鸢,这些天多谢了。我若是过去经常欺负你?我向你道歉。” 夏鸢愣住了,她眼睛忽然湿了,“春桃。遇到公子这样好的一个人,任谁都会生出点非分之想。但你偏偏沉溺于奢望,奢望又生出偏执,折磨公子又折磨自己。为了一己私欲,你造谣生事谎话连篇,损害公子的名誉,终究害人又害己。我真的,特别厌恶你。”她停了停,语气缓和了下来,“只是,在这吃人的大院里,有太多惯会看人脸色行事的老狐狸。公子不受重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多多少少能看出些端倪,若不是你整日在外虚张声势,只怕公子的日子会更难过。这次你在老爷面前据理力争被伤成这样,而我却毫无作为。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如今依旧对他执迷不悟。” 第10章 说完夏鸢抹了抹眼角的泪,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李肆望了望夏鸢离开的方向,又望了望身边的顾云雾。“她这话我好像每个字都听懂了,可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夸春桃执着呢,还是骂她偏执呢?” 窗户在撒入的光束正好穿透了顾云雾若隐若现的魂魄,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飞舞的尘埃里,看不清表情。他说:“这世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可是,地府里的是非善恶来是分明的。那里的一切都由文武判官分辨得清清楚楚。恶者下地狱,善者投胎转世,没有其他的选择项,一切被安排得井然有序。而能留在地府里的人虽然性格各异,甚至不乏怪人,但论其根本,他们都是被阎王爷挑选出来的烂好人。 李肆在好人堆里被一尘不染地养大,在他非黑即白的是非观里,春桃就不是什么好姑娘。所以夏鸢与顾云雾对春桃的态度让他十分费解。 李肆歪着头想了想顾云雾的话,没太懂。但他很快就懒得研究这件事了。 “再过两天我行动自如了,便去院子里把药挖出来。” “你如何知道春桃把药埋在了院子的?” 被顾云雾这么一问时,李肆皱了皱鼻子,有些得意地笑起来,“你名贵的院子里,四处奇花异草,假山盆景摆的满满当当。唯独有一角落,地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禿得很是显眼。” “四哥好眼力。我日日住那儿,竟是一点都没发现。”顾云雾顺水推舟地拍了一把马屁。 可惜李肆并没有闻出这个马屁,他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你日日住那儿,看不出来很正常。随便换个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来。唉,只怪这春桃的小身子骨如此不堪一击。你容我再躺两天。到时一定会真相大白。” 话虽然说出去了。然而因为伤势实在过重,等到李肆从“哎哟哎哟”到真的能下地走动时,已经过去了十天半个月。掐指一算,离七七四十九之期,也就只剩寥寥几日。 这期间,可能是受刘夫人之命,崔妈妈过来看过一次。她对春桃顽强的生命力啧啧称奇,并再次下了逐客令。奉劝她好了赶紧找个去处,莫要再节外生枝。 李肆每日窝床上,时而骂骂咧咧,时而唉声叹气。顾云雾倒是一点不着急,心情反而很好,好像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他每日都好声好气地陪着他,听他的抱怨牢骚,偶尔还会给他讲讲自己小时候看过话本。 这日月黑风高,李肆觉得是时候了,他推开了柴房门,披着浓墨般的夜色,如鬼魅般溜了出去。 他们顺利地溜进空无一人的云生阁,找到了被埋葬的药草,拿手帕包好。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只要跑出顾府把药草送到夏鸢家就成了。 他们经过书房时,顾云雾忽然停了下来。“我想进去看一眼。” “嗯?为何?” “我想确认一些东西。” 李肆也没有过问太多,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找了扇没关的窗户翻了进去。 屋内漆黑一片,虽然顾云雾作为鬼魂无需灯光也能看见,身处凡人之躯的李肆却只能抓瞎。他好不容易摸索着点亮了一盏灯,眼睛迅速地扫了一圈房间。比起府中其他地方,这里可以说普通得有些乏善可陈。唯独墙上挂着的那个有些陈旧的纸鸢,还那么一点情趣可言。 顾云雾站在书桌前,抬起头地很认真看着纸鸢,他一言不发,脸在烛火的照映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示意李肆打开了书桌的抽屉,在抽屉最里面藏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是黄色缎面的布,里面躺着一本平平无奇的本子,上面写着:顾家族谱。 书里只寥寥几笔写了一页,最上面写的是顾长卫,紧接着是亡妻李氏,续弦的妻子刘氏,以及刘氏的两个孩子的名字,最后的在角落里的是妾生的孩子。内容少得一眼便看完了。 李肆不知道这是个书有什么用,他还当是什么宝贝层层叠叠的藏那么深,结果就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而顾云雾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长年萦绕在他心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如今总算明朗了。 那些曾经书写不完的期盼,如今落笔的只有短短二字:算了。 李肆本想开口问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火摇曳,顾云雾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李肆想了想,到嘴边的话嚼了嚼又咽回去了。 这时候书房外忽然传来一声:“谁在里面?!” 是巡逻的小厮。 李肆与顾云雾迅速对视了一眼,“呼”的把灯吹灭,猫着腰躲在了门后面。等到小厮推门而入,李肆对准他的后脖子一个肘击。也不管他有没有晕过去,李肆拔腿就跑。 没过多久整个府里就嘈杂起来,“快来人啊。进贼了!”人们举着火把慌乱地跑来跑去,院子里灯火通明。 而此时李肆已经翻到一片矮墙上,在跳下矮墙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大院。他忽然觉得若是从这墙头一跃而下后,便再也不可能回到顾府了。这最后的一眼,是留给春桃的。 也是留给顾云雾的。 逃出去以后,因为路太黑,又不熟,李肆一路跌跌撞撞的在小路里走着。忽然从黑漆漆的角落里窜出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位姑娘,我看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怕是缠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不需要我替你算上一挂啊?” 第11章 第6章 顾府(六) 夜色沉沉,忽然窜出个人把顾云雾和李肆都吓了一跳。来人是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叫花子。 李肆觉得一声嚎叫从他的丹田出发,直冲脑门,即将通过他的喉咙猛地破门而出。只是这里离顾府只有一街之隔,怕一嗓子出去把人招过来,他硬是靠着毅力把这声呼之欲出的叫声吞了下去。 至于顾云雾,他显然已经十分习惯了自己是鬼的身份,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到了旁边的房檐上,正探头探脑地向下看。 暂且不提顾云雾这种本来就“柔弱不能自理”的,李肆平生很少受到惊吓。说来荒谬,他作为鬼差,什么青目獠牙,面目狰狞,血糊淋剌的东西没见过。到人间来不过几天,一个老头竟让他体会的一把什么叫惊险刺激。 “你刚刚说什么?” “嘘……”老叫花子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低声,他神经兮兮的四处张望了一会,“姑娘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身边必是有鬼。照此下去,今晚恐怕是有大劫啊。老夫可送你一符,你放在身上即可化解。不贵,也就一两银子。” 这小街小道乌漆嘛黑的,哪儿就能看得出来印堂黑不黑。李肆有些哭笑不得。 至于身边有鬼倒是算得很准。顾云雾此时已经从屋飘了下来,凑到李肆耳边说:“这是在顾府门口摆摊的算命先生。” “老人家,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街上铺子都打烊了,您这还做生意呢?赶紧回家吧。天晚了可别真招上什么孤魂野鬼。”李肆好言相劝完,提脚便要走。 “哎哎哎。”那老先生一个跨步便挡住了李肆的去路,其动作之迅速,身姿之灵巧,丝毫不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今夜顾府不太平。听说是遭了贼了。姑娘你一人我实在不放心。姑娘要是嫌弃老夫,那老夫可以到顾府里喊人帮忙。” 如此委婉的威胁,真让人耳目一新。 “罢了。不过一两银子。天黑路滑,让他给你带个路也好。”看着李肆脸色明显不太好看了,顾云雾柔声说道,算是打了个圆场。 李肆想了想觉得也是,他说:“行,但我身上没有钱。老先生,你不介意的话陪我一块去朋友家取一下吧。” 于是这一老一小愉快地达成协议,边走边聊了起来。 “老先生入行多久啦?” “哎,不久不久,区区两百年。”老先生故作谦虚地摆摆手,笑道。 “哦。那这顾府的顾老爷刘夫人,您可认识啊?”李肆竟也没听出什么不对劲来。 “嗨,认识!”老爷子颇为健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起来,“安南镇不大,地处西南群山之中,山高皇帝远的,除了得罪了人被贬过来官员,通常没什么人搬迁到此。应该是正正好二十年前吧,顾长卫带着他的夫人忽然来到了这个镇子。说来也奇怪,这两夫妇一看就是气度不凡,不像寻常百姓,但搬家时却没有带上任何家丁仆人。这就好像……” “好像他们是逃过来的。” “没错。他们俩人在安南镇落脚之后开了个小小的当铺。顾长卫那夫人生得可真是倾国倾城啊。当时还引起了一阵轰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全在讲这李夫人的事。只不过搬来之后李夫人就鲜少抛头露面,大家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再听说她的时候,她已经难产过世了。而她生下的小公子,前段时间也去世了。真是可怜可叹啊。”老先生说完,甚是唏嘘地摇了摇头。 “那后来呢?” “顾长卫这人倒是非常出息,当铺经营的像模像样,然后开始放印子钱,开钱庄。一步一步成了这附近有名的富户。而刘氏是江南一个做古玩生意老板的女儿,也是个富家千金。人虽然性子冷淡,但是个好人。” “嗯?怎么就看出是个好人了?” “老夫夜观天象,掐指算出来的。” “我知道了。定是她经常照顾你生意吧。”李肆不禁白眼向天。 老头只是呵呵的笑着,不置可否。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余韵茶铺。夏鸢一听说要一两银子,气得跟老头大吵一架,顺便还把李肆骂了个狗血淋头。夏鸢的官人连忙出面劝架,这个小大夫姓秦,看着像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他偷偷给老头塞了半贯钱作为带路钱,这才息事宁人。 说来也是,李肆初来乍到,哪儿知道一两银钱有几斤几两呢。顾云雾倒是在这活了有二十年,可是他生下来就是个富家子弟。 算命老头临走前还不死心,不停地问李肆:你真的不要老夫的符吗?最后被夏鸢无情哄走了,才算结束。 进了铺子之后,他们迅速关上门,三人一魂齐刷刷的找了个位子,围成一圈坐了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马上要搓一盘麻将。 春桃从怀里掏出帕子,打开摊平在桌子上,秦大夫一点一点地将草药举起,仔细分辨了起来。“确实是质量上乘的补药。我们行内讲究十八反十九畏,有些药物是不能合用的。然而这副药里似乎有一味乌头,明显与其他药材相克。这看起来不是当初我师父留下的方子,顾公子平日就喝这个吗?” “每隔个几年老爷就会重新请不同于之前的名医来替公子看病,方子换了也不奇怪。”夏鸢说道。 “这个方子虽然长期服用确实会导致人肝气衰竭,四肢疲软,若再患上别的什么比如风寒之类的急病,确实是有可能虚弱而死。若单单只是服用,且只是短短两年左右,倒也不能将人置于死地。你们是在怀疑顾老爷吗?” 第12章 何止是怀疑。夏鸢在听说汤药有问题后,就恨不能直接在状纸上写上顾长卫的名字。这么多年无论是请大夫还是购置药材,一直由顾老爷亲力亲为的,甚至一度成为了他爱子之情深的证明。夏鸢听到自己官人的结论是多少有些失望,她忍耐到了今天,只想等一份罪证确凿。 李肆一直用手托着脸坐着一言不发,他心里很早便觉得这事大概率是顾长卫跑不了了,只不过一直不想说出来,让可怜的顾公子徒增烦恼。虽然现在离盖棺定论还差了那么临门一脚,但至少顾云雾体弱多病的罪魁祸首算是找到了。顾长卫应该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在汤药里动了手脚,一直在更换大夫也是为了不被人发现。 这么看来,春桃总扔顾云雾的草药未必是单纯的耍小性子。刘夫人有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才将春桃塞进了云生阁。或许,她真的如那老叫花子所说,是想要救顾云雾一把。 可是为什么呢?顾长卫当初逃难也要带着李氏,想必夫妻是恩爱的。他若是因为妻子难产而怨恨顾云雾,应该一早扔了或者杀了。何必舍近求远的地养了这么些年再害死他。唯一让李肆觉得有说得通的,是他似乎极度害怕顾云雾出门抛头露面,从而不得不出此下策。难道真的是因为顾云雾长得太过好看,害怕把他放出去后美色祸国? “春桃,你快想想,公子去世那几日,可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夏鸢这一问把李肆问懵了,他怎么会知道。确实负责煎药的是春桃,她定能知道一些细枝末节。可问题他不是春桃。 “生前的最后一天,我曾听到春桃在门外跟人抱怨。”顾云雾说道,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就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如果我要杀人,我一定会确保对方把毒药喝下去,再回收证据。” 那一日春桃说:不过安神的药,能有多精贵,还派人盯着我。是瞧不起人吗? 李肆起初有些茫然地望向顾云雾,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身上摸出香包。“大夫,您看看这个?” 秦大夫扒拉了一下香包的药材,从里面翻出一小节梗状物体,有些吃惊的抽了一口气:“这个是……一种剧毒的菌菇。虽然只有一点,但应该没错。这种菌类在离这更西边的大山里才会生长,我跟师父四处云游时曾经见过一次,若是误食了轻则产生幻觉,重者则器官衰竭而亡。一般当地人是绝不会碰的。” 也许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春桃刚绣好了一个新的香包。正巧老爷派人送来新的安神药,听说极其名贵。于是她偷偷抓了一把塞进了香包里。她在想,把这个送给公子,他会高兴的吧。 春桃无心之举,为日后的真相大白留下了最后一丝机会。 “太过分了。”听到这番话后,夏鸢又气又心痛,她强忍着眼泪问:“这个能否作为证据呢?” “娘子,你是想告官府吗?”秦大夫脸色有些苍白,他本就是老实安分的性子,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发展成这样。 “阻止他。”顾云雾开了口,他的脸色难得一见的严肃,连语气都生硬了许多,“没有春桃的证言,这份证据根本不值一提。而春桃已经过世了。人若是敢杀一个人,为了掩盖事实就敢杀第二,第三个。盲目报官只会让他们深陷险境。” 李肆正想开口转达顾云雾的意思,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屋内的人瞬间噤若寒蝉。李肆心里暗骂:让你说什么险境险境,这会好了,险境来了。破乌鸦嘴。 门再次被敲响,来人问道:“请问春桃在吗?我们夫人想要见他一面。” 第7章 顾府(完) 门外传来的是崔妈妈的声音。恐怕这些日子,春桃一直在被监视着。 好消息是来的人是刘夫人。 而坏消息是,若是刘夫人能找过来,那顾老爷也可以。 李肆本是无所畏惧的,他作为鬼根本就不怕死。可此时他却紧张地几乎用了命令的语气:“夏鸢,快跑。逃出这个镇子,别再回来了。” “你说什么呢?这里还有公子留给我的铺子。” “铺子没了还可以赚。人没了就没了。我去见刘夫人,趁着现在,你们赶紧走。” “我如何能抛下你自己跑了。” “我是她养大的,她会对我网开一面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我可不好跟你家公子交代。”李肆轻勾起嘴角露出了个笑来,眉眼间渗出了一股子从容不迫的英气。他用手轻轻地推了一把夏鸢的腰,轻声道:“放心。快去吧。” 夏鸢盯着他晃了下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拉着她的小大夫从后门溜了出去。夏鸢脑子如同被猫揉成一团的毛线,满满乱乱的全是春桃。那明明是春桃的脸,可她那样笑,看着像是别的什么人。 李肆确认了夏鸢已经走远之后,才慢悠悠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崔妈妈,她已经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却也不急不恼,见着春桃了反倒是客客气气地往不远处的马车的方向做了个请的动作。 当崔妈妈还在忙活着给春桃找垫脚的凳子,这边李肆已经抓着马车的边缘,轻轻一跃跳了上去,钻进了车里。刘夫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才不慌不忙地缓缓睁开眼睛。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反而给她留下了一身的从容不迫。她看着春桃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第13章 李肆这时也不想再重蹈覆辙顾云雾的那套假客气。他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刘夫人对面,直视刘夫人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目。反正现在大家都手里抓的都是明牌。你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我可以洗耳恭听。 “你其实没有身孕。可对?” “对。” “你可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知道。” “呵。”刘夫人笑出了声,这是一个自嘲又苦涩的笑,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失态,“他从不让我过问雾儿的事情。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心里念着亡妻,所以格外宝贝这个孩子。我那时甚至对雾儿甚至心存芥蒂。慢慢的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你发现了汤药有问题?” “我只是怀疑,所以才把你放进云生阁里,我虽然嘱咐你倒掉汤药,却没有告诉你理由。事到如今这副模样,全都怪我。你被我惯坏了,即使胡作非为我也没有过问。我明知道身孕的事情是你在撒谎,还跑去与老爷说。都是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夫人。虽然如今事与愿违,但我替公子谢谢你。” “桃儿,你娘是我的陪嫁丫头,与我情同姐妹。你自幼养在我身边,我几乎将你视若己出。关于此事,能不能就此息事宁人?这辆马车上有不少的银两,马车和钱都可以给你。你可以离开这里,找个别的地方好好生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肆算是知道刘夫人的来意了。她毕竟是顾长卫的妻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不会报官。地府里自有文武判官来裁定顾长卫的罪。只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奉劝一句,若是他在活着的时候能自首赎罪。下去了也许能判得轻一些。”李肆的面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平静而疏远。 刘夫人一贯的从容不迫就此被彻底打破了,她有些颤抖地问道:“你不是春桃,你……你是谁?” “收好你的马车和钱吧。就此告辞了,愿此生不复相见。”李肆微微行礼,开门身手敏捷地跳下了马车,扬长而去。 “雾儿。桃儿。”刘夫人坐在车里不停呢喃着这两个名字,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哭泣。 李肆晃荡在夜晚的大街上,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其实他已经可以回去交差了,但还有一些细枝末节没有弄清楚,比如顾长卫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关着顾云雾,甚至要将他置于死地。可是要想弄清楚这个事情,只能找顾长卫正面对峙。若真那么干,顾云雾肯定会觉得他疯了。 一整晚顾云雾都鲜少说话,他沉默着,也没有什么表情。李肆总感觉,在他离开书房那一刻,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房间里。他不说话,他也不敢乱开口。李肆深知自己没有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巧劲儿。他怕他伤心,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他犹豫了半天,伸手轻轻地握了握他修长的手指。 顾云雾忽然一个激灵,李肆还觉得是自己吓着他了。谁知他大喊:“小心。”把他扯了一把,身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然而长长的白刃还是贯穿了他的肉体,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透过顾云雾的魂魄,李肆还是看到了在黑色面罩之间的那双不算熟悉的眼睛。 这老王八羔子。李肆咬着牙冷笑着,一步一摇晃地走向了他。刀还插在他的身上,每一步的剧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裂了。喷涌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段血路。 对面显然没有预料他会如此,惊恐地松开了刀。李肆猛地把他的面罩拉下来,顺势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 “顾老爷。我在地府等着你。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李肆觉得身体一软,倒了下去。他不停地下坠,身下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李肆发现自己回到了奈何桥边上。孟婆在河边架了一把躺椅和一把红色的油纸伞。李肆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周边的人事物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他仿佛哪儿也没去,只是在这打了个盹。 “你可算醒了。”孟婆正坐在他旁边,笑眯眯地晃着扇子,“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李肆猛地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兜,玉佩和香包已经不翼而飞。 “让你小心让你小心。若是碰到危险,解除附身跑了便是了,何必硬挨上那么一刀。虽然对我们来说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是难免魂魄受惊。你看看,这吓得睡了三天才醒。” “顾云雾呢?”李肆显然没打算认真地听孟婆说话,他只想知道顾云雾的下落。 “顾公子啊。他守了你一天,看你不醒就托我照顾你自己走了。怎么?舍不得?”孟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凑了上来。 “舍不得又能怎样,人家是要投胎转世的。” “居然没有否认?”孟婆有些惊讶。 “这不也没承认吗?”李肆耸耸肩。 “我能理解。我天天在这奈何桥站着,可以说是阅人无数。有时候脸看得太多看得我都要吐了。那顾公子可是千年难遇货色。我都不记得上次碰到这么好的是何年何月了。” “他又不是什么物件。哪有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再听孟婆多说两句,李肆觉得自己的脑子就要炸了。他此刻只想着得赶紧写折子上报,然后问问阎王老爷,顾长卫那老王八什么时候下地狱。他一个翻身翻下躺椅,“孟娘,承蒙这几天照顾了。回头我给你带点好骨头炖汤。” 第14章 “小四你这一趟回来变了。”孟婆用扇子掩着嘴鼻,眼睛似笑非笑,“变得会说话了。” 李肆笑笑,“我要走了。对了。我有名字了,叫李肆。” 李肆断断续续地把折子写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星期了。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细节他无法解释。比如顾长卫的动机,还有那本没有顾云雾姓名的家谱。然而事到如今,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无法找到答案。 他向来不擅长书写,折子上的字写得跟猫挠似的,比那折子上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要是他精于读书写字,也许就去文武判官手底下混个文官当当了。每日只要记录案件和整理阴阳簿就能攒功德。只是文官考试实在太难了,他懒得去背那么多律法。而且文官风险小收益也小,还不如当个小卒,万一哪天抓到个大恶鬼呢? 这时候李肆又想起了顾云雾,作为被他抓到的第一只鬼,顾云雾实在是没有当恶鬼的潜质。最初他们俩都喜欢大言不惭,一个说要索人性命,一个说要揍人出气。谁想结局却如此潦草。是否正是因为这样,顾云雾才会心有不甘地不告而别呢?七七四十九天已过,他投胎了吗? 如今,他身在何处?做些什么? 然而胡思乱想是没有答案的。无论怎么想,李肆都觉得自己是见不着他了。他叹了口气,把折子卷好,揣着在袖子里出了门,往阎王殿走去。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是尚未投胎的人。他们是黄泉之国的过客,短暂的停留一段时间,便奔赴下一段旅程。 李肆忽然在人群里瞥见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少女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她说说笑笑,与李肆擦肩而过时,李肆瞥见了她腰间别着个精致的香包。 “春桃?” 少女驻足回望,“你认识我?” “算……认识吧。”李肆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没想到这里认识我的人那么多。早知道我就晚点喝那孟婆汤了。”那姑娘倒是一副非常高兴的模样,她捂着嘴笑着,眼睛眯得跟月牙儿似的。 “还有别人?”李肆警惕起来,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身体的某处像爬满了蚂蚁,酥酥痒痒的却挠不到。 “前些日子,有位公子来找我,说他是我的故友。他还把这个香包给我了。说是我生前绣的。”春桃说着,把腰间的香包拿起来给李肆看。“想不到我生前竟过得如此之好,不但手巧,还认识如此俊秀的公子呢。” “你知道他后来去哪儿了吗?”李肆问道。 “不知道。约莫是投胎了罢。”春桃摇摇头。 “他还说了什么吗?”李肆又问道,他想知道顾云雾的下落,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下落。 “公子说了,嗯……他说……” 他说:前世承蒙姑娘关照。愿姑娘来生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第8章 母亲(一) 阎王殿上,阎王爷双手捧着李肆的折子,眉头拧成了麻花。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自暴自弃般放下折子,抠心挖肚地表扬了李肆一番,并让他去赏善司那儿记上这次办事儿的功德。 对于阎王爷挖空心思的称赞,李肆听得十分漫不经心,匆匆行礼谢赏就退下了。 说实话他心情算不上太好。顾云雾宁愿专门去找春桃道别都不来找自己。再加上回来之前还被人捅了刀子,于是越想越不爽快。 李肆走出阎王大殿,正巧碰到了文判官崔钰大人迎面而来。崔钰长得高大挺拔,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杀伐决断的气势。也是多亏了他跟武判官钟馗,才保住了阎王殿望而生畏的威严。否则地府这块招牌迟早要被里面坐在大殿上的那个胖老头给砸了。 崔钰抬眼看到李肆,便停了下来,问道:“不太顺利?” “也不算,就是临了了被人给捅了一刀子给捅回来了。”李肆故作轻松地说道。 崔钰听后点点头,“以后小心行事。” “那个……崔大人……” “若是想询问他人阳寿,恕我不能多言。”崔钰板着脸说道。 李肆没有尾巴,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尾巴被人给踩了。 “待审判顾长卫之时,我会派人告知。你只需办好自己的事即可。”崔大人摆了摆袖子,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李肆听后感觉心情好了那么一些。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嗯?我的事?我还能有什么事?修葡萄架子吗? 在去赏善司殿的路上,李肆远远看见个人正蹲在路边,揣着手唉声叹气。 “甲一兄。你这是怎么了?” 甲一是个身材纤瘦的青年人,他长了一张酷似猴子的脸,颧骨略高脸颊微凹,耳朵却奇大无比。人总说猴精猴精,但甲一看起来却是又猴又傻。 “乙四兄弟,我怕是要完蛋了。我辛辛苦苦攒的功德,是要全搭进去了。” “你拿功德去赌了?” “我哪来的功德去赌啊?我前阵子去接人,让跑了一个。引渡一次才十功德,跑了一个得罚我一百。”甲一崩溃地捂住了他的猴脸。 甲一是黑白无常的手下,平日干的都是去人间引渡亡魂的差事。简单来说,乙四的工作是追兵,甲一则是迎宾。 这份差事虽说整日风餐露宿,但可以捞一些亡魂的过路钱,算是份肥差了。只不过若是让个把亡魂跑了,那可就变成赔本的买卖了。 第15章 地府小卒生活不易,干最脏最累的活,攒最低最少的功德。遇到同病相怜的,李肆倍感欣慰。 “仔细说说?” “跑的是个女的,长相太普通了我压根记不住,就知道她脖子后有颗黑痣。那天接的人多,我没怎么注意她,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我既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她家住何处。若是上报了倒是能查到这人的身份,可是我的一百功德就没了啊!”甲一捶胸顿足道。 一般的亡魂无非就是附在了生前的物品上,通常若是知道家住何处,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 李肆想了想问:“她的贡品纸钱呢?查查贡品也许有些线索。” “什么贡品啊?那女的穷的叮当响,也没人给他烧纸钱。她就拿着一牛皮袋的点心,好像是死的时候刚买的,攥手里一块带下来的。呐,就这么个破玩意儿。” 甲一从兜里掏出个小纸袋,就是随处可见的牛皮纸袋,开口处折了几折,用了一张红色的纸封住口。 李肆接过来瞧了一眼,笑了。 那封口的红纸上写着店铺的名字:余韵。 “甲一兄,我帮你把逃犯找出来,你分我五十功德如何?”李肆心情大好,连他头上的那一簇杂毛都雀跃起来。 “什么?五十?你怎么不去抢?” “抢劫是有损功德的事情。”李肆一边用手掂着点心袋子,一边笑眯眯地说道,“我们可以互利共赢。” “你……你打算怎么做?” “你无需上报。我留一张追踪符给你,到人间去把她的住处找出来,到时你跟过去把她捉回来便是了。” 甲一一脸为难,他往后缩了缩:“私上人间可是要被罚的。你是阎王大人养大的,你们情同父子,你大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行,那你可以呆这儿等着被罚叭。我告退了。”李肆不喜欢听别人提这层关系,其实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他听不得有人把阎王爷说得好像总徇私枉法似的。于是他抬脚就要走。 “等……等等。二十功德。给你二十。” “四十。” “三十,不能再多了。” “三十五。不能再少了。” “那……那成交。” “成交。” 李肆时隔了近一个月再次回到了安南镇。这一日,连绵了几日的春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狠狠地放晴了。镇子上变化不大。余韵茶铺关了,顾家大门紧闭。除此之外,街上照样是人来人往,老百姓还是一如往常朝九晚五地生活着,无非是茶余饭后又多了几个新的谈资。 这个镇子算不上大,除去顾家大院,从南到北走一遍也不过个把时辰。要打听一个有些明显外貌特征的女子应该不会很难。 李肆以魂体的姿态在街上晃悠着,若想要向人打听,他就得找一副人的躯壳。本想着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哪家有将死之人,不巧这天遇到的所有人个个都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他逛着逛着,一路逛到了镇子郊外的河边,看到有一人趴在浅滩上。他赶忙凑了过去,蹲下来打量着他。 此人是一彪形大汉,身材魁梧,看着像是混江湖的。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儿,血肉淋漓,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是逃命到了此地。 他仿佛感觉到了李肆般,撑起眼皮看了一眼,只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仿佛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低声呢喃着:“玉玺……师父……救命。” 李肆歪着头看着他那张被血模糊了五官的脸。心想:这人是不成了。他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背,说:“兄弟,上路吧。” 男人的身躯自此死去了,魂体留在了原地。过一阵子就会有鬼差上门收人。 李肆趁机钻进了那具皮囊,他站了起来,到河边清洗了一番。附身时产生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法力愈合了大部分伤口,虽然不至于全部痊愈,但足够让附身的鬼差行动自如。虽然伤痕累累,但这副身子可比春桃那小丫头的结实多了。除了满脸的络腮胡有些扎手之外,李肆非常满意。 他甚至动了“要不先去顾家揍顾长卫一顿再说?”的念头。但是很快他就摇摇头,把这种不务正业的想法抛掉了。 李肆在身上搜罗了一番,摸出了十枚铜钱。意外之财让他心情大好,他脚步轻快地上路了。 李肆回到了顾府,他沿着顾家的矮墙外的小街,从里到外一圈又一圈地绕,果然在绕到第三圈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位英雄,可是在找什么人啊?” 找的就是你啊,算命先生。李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 白日之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起来更加贫困潦倒了,他佝偻着背,两只手背在身后,一笑,眼角的皱纹就热闹地拥挤到一块。 “想跟先生你打听个人?”李肆抱了抱拳说道。 “嗨呀,英雄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老夫是做什么的?”老先生说着朝他伸出了个手掌。 李肆看了看老头的脸,又低头看了看他的手,从口袋里一阵摸索,在那摊开的掌心上放上了十枚铜钱。 “这位英雄,您是不是看不起老夫。”老头的脸部抽搐了几下,“要一两银子。” “没有了。”李肆拒绝得干脆利落,坑蒙拐骗他并不擅长,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相待。 第16章 老头掂量着这几枚铜钱,思忖了一会儿。“老夫有一法子,能让这些铜钱一变十,十变百。就看英雄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老头把李肆领到了个小赌场里。与其说是赌场,不过就是几个破木头支起来一个帐子,里面摆了几场破桌破椅。如此便成了个小小的聚赌之地。一群不务正业的男人正在里面赌博吆喝,脏话横飞乌烟瘴气。 “靠,他妈的老子又赢了哈哈哈哈。怎么样,干死你们这群穷孙子,今天终于轮到老子发财了。”声音来自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他一脚踩着凳子一边摇着骰子。李肆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很欠揍。 老头凑到李肆跟前小声道:“这人赢了一上午了,手头正好有一两银子。” 李肆哼地笑了一声。地府原先也盛行过一阵子赌博,虽然有明文禁止,然而小赌怡情,人就算死了也是有爱赌博的,但他们都不愿意跟李肆赌。 也不知道李肆是什么福神附体,他总是赢多输少,运气好的时候能让对面赔的倾家荡产。久了大家都不愿意与他玩了。于是李肆一看到不带他玩的赌局就上报,一报一个准。后来地府的赌博之风就渐渐消失了。 如今到了人间可以放手一赌,简直是正中下怀。 “这位大哥,可否跟我玩上几把?”李肆乐呵呵地对那麻子说道。这种人一看就是赌博场上的肥肉。只有经常输的人才会为一时的运气欢欣雀跃。真正的好手永远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对赢已经太过熟悉了。 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起来:“王二麻子,上啊。你不会赢了钱就想跑吧。”“就是。今儿你运气好,不用怕他。”“这把再赢了请哥儿几个喝酒啊。” “行啊。来吧。赌多少?”王二麻子很是乐意。 “我没多少钱,随便玩两把。”李肆说着把十枚硬币放在了桌子上。那王二麻子一脸不屑地笑了,推给他俩骰子和骰子杯,“行!你赌大还是赌小。” “大。” 两人开始摇晃起骰子杯来,骰子在杯子里哗啦哗啦飞舞着,王二麻子一脸坏笑地盯着李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肆选择了视而不见。 两人几乎同时停下。 第一轮,李肆十一点,王二麻子七点。李肆赢。十枚铜钱进账。 第二轮,李肆赢。二十枚铜钱进账。 第三轮,第四轮,都是李肆赢。他现在一共有八十枚铜钱了。 在第五把时,王二麻子的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其实投骰子并不是单纯地看运气,通过控制摇骰子的力度和角度是有可能影响一些点数的出现概率的。李肆百无聊赖地在地府里活了两百多年,有的是时间研究这些无聊的玩意儿。 “不玩了不玩了。都是些小钱,赌着没意思。”王二麻子摆摆手。 可李肆离一两银子还差九百二十枚。这样一把一把赌下去,实在太慢了。 这时候老先生忽然说道,“我赌我这位大兄弟赢。赌金一两银子。”这句话如同火星子般点燃了旁边围观群众这把子干柴,众人纷纷跟赌。 “哟,王二麻子你这时候可不能跑,兄弟们的钱可就靠你了啊。” “那可不是,临阵脱逃可不像个男人。” “王二麻子,我可赌你赢了啊。你可给我支棱起来。” 王二麻子的腿刚从桌子上放下来,他还在犹豫不决。 “不想赌就算了。你手里也没几个钱,倒也不必勉强。”李肆自认为说话的语气非常真诚,但不知为何说出了煽风点火的效果。 王二麻子脸上一黑嚷嚷道:“你们这群赌鬼都别他么给老子捣乱。老子自己赌自己赢,我就不信你能连着赢五把。这次我就摇一个骰子,你来猜数的大小。三以下为小,以上为大。” 李肆乐得都快笑出声了,他抿着嘴努力忍住了过于喜悦的表情。 他找了张椅子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上面,双手交叉于胸前,他闭上眼睛说道:“行,你开始吧。” 自己投骰子,虽然运气加小技巧可以将胜率提升至六到七成,他始终是有可能会输的。但如果只是赌结果,那则是十成的胜率。 随着哗啦哗啦骰子声的停止,李肆缓缓睁开眼。 他声音平缓地说:“小。” 第9章 母亲(二) 小赌摊上总是人声鼎沸,而此刻却鸦雀无声。一隅之地里挤满了各种情绪,紧张期待,幸灾乐祸,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面容不同表情各异,像一副画卷般在李肆眼前缓缓展开,他已经开始期待起王二麻子的表情了。 打开杯子,一个鲜红的一点格外扎眼。 王二麻子先是脸色发青,然后逐渐苍白,最后变得通红,像煮了一只不太新鲜的虾子。他嚷嚷着:“你他么出老千了。” “这位小兄弟,讲点道理,骰子可是在你的手上,他如何出得老千?愿赌服输。”老先生说着,朝他摊开手。 “呸,哪儿来的叫花子。敢耍老子!”王二麻子一脚踹翻旁边的椅子,把手伸张了老先生的衣领。只是手还没有够着,便感觉自己的嘴脸被一只大手捏住一推,紧接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下,屁股狠狠地磕在被自己踢倒的椅子脚上。一小块银子从他的兜里掉了出来。 一时间惨叫声和爆笑声不绝于耳。 李肆弯腰捡起那块银子,顺手就放在了老先生的手掌上,转身就要走。 第17章 “你给我回来!你个出老千的畜生!”王二麻子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李肆回头看了他一眼,非常好心地留下了建议,“以后少赌点。” 李肆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王二麻子,因为他确实作弊了。 在骰子落定的一瞬,他以魂体的姿态穿过杯子往里头看了一眼。这是属于他的十成胜率。李肆一点也不同情王二麻子,他这个人就像话本上里地痞流氓,连发狂都没有一点新意。 李肆和老先生拐过一个街角就停了下来,他们没走多远,还能隐约听到小赌摊上的喧哗叫骂。 “多谢英雄出手相助。”老头冲李肆抱了抱拳,笑得很是谄媚。 “那钱可否少收些?” “这可不行。老夫向来都是一口价。” 李肆本来就对这老头毫无期待,于是非常快地便接受了这个事实。“老先生可知道一位女子,她脖子后有一颗黑痣,前段时间去世了。” 老头摸了摸他稀疏的白胡须:“这说的不就是魏娘子吗?她家离这可不近。在北门郊区。” “可否请先生带个路?” “带路好说。可那是另外的价钱。” 老头笑呵呵地搓了搓手指头。“你可以跟着王二麻子回去。他输光钱,必然得回家取钱去。” “王二麻子?” “对。”老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魏娘是王二麻子的亡妻。” 李肆挑了挑眉毛。他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确实有那么点东西。虽然不知是否是巧合,自己作为春桃被杀的那日,也证实了老头所说的大劫。 在他们说话间王二麻子正好从街对面走了过去,他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扭头而去。 “行吧。你路上小心。老夫这就告退了。若下次有事还来找我。我姓许,认识我的都喊我许半仙。兄弟是爽快人,下次我给你个优惠价。”老先生抱了抱拳,撩起他那破烂衣裳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身姿灵活得不像个老头。 彼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下沉。李肆一路尾随王二麻子到了郊区的一个破院子。土房破旧不堪,围栏的木头也年久失修,院子里除了一口矮井和一个土包便空空如也。 王二麻子气冲冲地打开院子破旧的木门,冲进屋子里,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他一边骂骂咧咧着:“魏蓉这败家娘们,也不知道把钱都藏到哪儿去了”,一边甩上院子的大门扬长而去。 这天都快要黑了,这人居然还出去。李肆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等他走了才靠近院子。王二麻子走得急,忘了锁院门,李肆轻轻一推,那破烂院门就摇摇晃晃地打开了。李肆探了半个身子进里面,目光竟对上了一个孩子的眼睛。那孩子大概两岁上下,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穿得破破烂烂,他赤着脚站在土地上,小脚丫子被冻得通红。他一直在土堆旁的角落里站着,安安静静的。看到人来了不说话也不害怕,只是扑闪着大眼睛,非常好奇地一直盯着。 “你好。”李肆冲他摇了摇手,说。 那孩子忽然笑了,他用脏乎乎的小手指了指李肆,说:“哥哥!”随后又指了指院子里的土包,用小手捂住自己眼睛,说:“娘。睡觉。” 王二麻子居然把自己的妻子草草地埋在了自己家院子里。真是畜生玩意。碰到这些事情李肆虽然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这时候那孩子自己哒哒哒地向李肆跑来,小手抓住李肆的手指就往屋子里拖。李肆弯着腰顺着他走到了屋内。 夕阳落进了这个贫瘠的小屋内,把所有的影子都拉的很长。有一束光透过墙的破洞落在了对面的墙上,形成了一个黄色的光圈。那孩子笨拙地爬到了床上,把那张破木床踩得吱呀作响。他仰着头,努力地高高举起手臂,小手胡乱地抓着什么。 “你想摸一摸这个吗?” 孩子没有回答,他还不能双腿起跳,只能不停地尝试蹲下又站起。随后他看向李肆,指着光圈说:“拿。” “这个没法拿。”李肆说着,把他抱了起来靠近光圈。 那孩子伸手摸了摸光圈,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思考了一会儿,又扭头对李肆说:“拿。” 孩子脸微微嘟起,倔强地盯着李肆。 “小鬼,这个真的拿不了。”李肆哭笑不得,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是哪位?” 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农妇站在了院门口,她提着一个竹篮,上面盖了一块花布。 “我……我来找魏娘子?” “你是她亲戚?” “啊……”李肆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犹豫不决让他显得非常可疑。这种时候要是顾云雾在的话,他一定轻而易举就能撒一个漂亮的弥天大谎。 这时怀里的孩子忽然往李肆儿怀里拱了拱,细声细气地喊了句:“哥哥。” 那位大婶便真的以为李肆是什么远方而来的亲戚,她一拍大腿说道:“哦哟,这么老的哥哥。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小辈分却不大嘛。魏娘子前段时间去世啦。她带着安儿去南门茶铺买果子,为了保护孩子被疾驰来的马车碾了过去了。你来了可太好了,要不安儿可怎么办啊。” 这一抱怨起来,大婶的嘴就像泄洪的河堤般,滔滔不绝起来。 第18章 “魏娘子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每天不是赌就是瞎晃悠,一直都靠着魏娘到处缝补浆洗赚点吃饭钱。如今魏娘走了,安儿没着没落的,天天就被那混账爹关在这破院子里,王二麻子想起来了会给他留两个馒头一碗睡,想不起来就一整没吃没喝的。就靠着我们这些邻居你一口我一口地从围栏外喂着。” 大婶说着走了过来,把篮子往李肆手里一塞。 “啊这……”李肆还抱着个孩子,只能手忙脚乱地先接了下来。我也没喂过孩子啊。他脑门直冒汗。 “你赶紧带着安儿走吧。他那死鬼爹,没啥本事还死要面子,我们帮着他带孩子,他还不愿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哎哎,好好好。”李肆正忙着找个地方把篮子放下,他左看右看,这屋子家徒四壁的连张桌子的没有。 “行。我先回去了。明儿吃完的饭碗放篮子给我搁在院门口就是了。这孩子聪明乖巧,好带得很。他娘之前带着他干活到处走街串巷的,从没见他有过吵闹。唉,他娘在的时候可是天天手抱肩背的疼得不得了。你要好好待他。”大婶细细嘱咐完,又摸了摸安儿的小脑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肆目送走了大婶,长叹一口气,才回过头对安儿说:“我们先吃饭,可好?” 李肆小心翼翼地把安儿放在了床上。他先是点燃了房间唯一的一根蜡烛,然后掀开篮子的花布,从里面拿出了一晚蔬菜粥。他舀了一勺,颤颤巍巍地送到安儿嘴边。安儿明显饿坏了,一口吃完,就像小鸟似的张着嘴等着。不到一会儿功夫,一碗蔬菜粥就喂完了,李肆又撕了一点鸡蛋饼,递给安儿。这次安儿又像只小耗子般,双手捧着一点一点地咬着。 李肆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光圈,光已经散开了,淡得快要看不出来了。紧接着夜色如潮水般一点一点涌进了屋内,缓缓地吞噬掉每一个角落,只有那一根小小的蜡烛像个小战士般倔强地守住了阵地。 待到光圈彻底的消失,李肆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安儿对李肆的亲近并不是巧合。幼童因为距离投胎时间短,他们其中有一些还保留着看到魂体的能力。这孩子明显是能够透过这个彪形大汉的肉体看到李肆的本体。而从他对魂体的亲近态度来看,他必然是非常习惯与魂体打交道。 白日里魂体能量较弱,很少能显现出来。通常都是过了申时才会慢慢出现。安儿年幼,尚且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是他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标志——一个每日都会落在墙上的黄色的光圈。 等到这个光圈散了,那个人就会出现。于是幼小的他便以为,若是把那个光圈拿掉了,他就可以早一点见到那个人。 李肆把最后一块鸡蛋饼递给安儿,抬眼便看到魏娘子已经站在了屋子门口。她看起来又害怕又悲伤,早已泪流满面。 第10章 母亲(三) 魏蓉短暂的人生就如同她家的墙一样破败。她生得一般,家境贫困。父母早早去世后,她便以打杂为生。她忙忙碌碌诚惶诚恐地活着,一路耽搁到了二十九岁才有人上门提亲。对象是同样以打杂为生的王二。起先两人还好好的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还凑合过得去。自从王二便染上了赌瘾,这个家便像秋末的树叶一般迅速地衰败了。 两年前王安出生了,魏蓉在那面破碎的墙上找到了她的光点。她带着孩子浆洗缝补赚取一些饭钱,虽然日子艰苦,只要孩子冲她一笑,魏蓉就觉得自己还能撑得住。原以为日子还是会这样过下去,魏蓉什么都不奢望,只希望能看着孩子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然后平淡且无趣地了此一生。直到有一日,马车碾碎了她和她的希望。 魏蓉从浑浑噩噩中恢复意识,她已经成了鬼魂。她被手上缠绕着的绳子牵扯着,跟着其他的亡魂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冥冥之中,她意识到路的尽头是地府之门。 她顿时心如刀绞,这种痛远远超过了马车碾压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的孩子尚且年幼,如若她不在,谁来喂他吃饭,为他洗澡添衣。谁又能在每日都会降临的夜晚为他点起一根蜡烛。 我知道我已经死去,可是我无法夜复一夜地把你扔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魏蓉用牙磨断了缰绳,逃走了。她一路迷迷糊糊,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醒来时竟是凭着本能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站在院子里,看见那个陌生的土堆。土堆里埋葬着她破碎的尸骨。而她的安儿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正蜷缩小小的身体紧紧地依靠着那土堆睡觉。 安儿……她唤他的名字。 没想到孩子却真的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向她。 他笑了,喊她:“娘~” 吃完了鸡蛋饼的安儿回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娘。他高高兴兴地跳下床哒哒哒的跑过去,小手伸了过去想要抓住魏娘的袖子,却被魏娘躲开了。魏娘低下头温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李肆什么也没说,他走到井边打了两桶水,然后回到房间里把柴火扔进灶台里点燃,把水倒进了锅里。没一会儿屋子里就被烧得暖烘烘的。他从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木盆,又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了毛巾和衣服。等到锅里的水烧开了他舀了一些进碗里留作饮用水,剩下的倒进了木盆里。期间李肆跟魏娘一直没有对话,只是专注地干着自己的活。安儿一直绕着魏娘转圈,而魏娘则是慈爱地看着安儿,小声说着你慢点跑。乍一看,倒有点像是万家灯火里一家三口平平无奇的日常。 第19章 李肆试好了水温后他才回过头招呼安儿:“小鬼头,该洗澡了。” 李肆用湿润的毛巾擦去安儿脸上的尘土,又轻柔地搓洗过他每一根又小又圆的手指。他干得很是生疏,却异常小心翼翼,仿佛他此刻触碰着的是一件无价之宝。洗完澡后,李肆又给安儿擦干身子头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把他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魏娘做了一个拍的动作,示意他拍一拍安儿。李肆一开始觉得有些为难,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知轻重用力过猛,于是动作做得异常僵硬,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起来。 魏娘开始唱起一首童谣,她的嗓音柔和又温暖,很是好听。李肆坐在一旁听着动作也随之变得放松和轻柔。他想,若是自己也有娘,她是不是也会唱童谣哄自己睡觉。 没一会儿,安儿就睡着了。他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瓜紧贴着李肆的腿,小手轻轻攥着被子的一角,像个小动物似的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他是个安静又甜美的孩子。 李肆轻轻摸着他的小脑瓜,第一次对魏娘开口说话。“接你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在他打水的时候,他便不动声色把追踪符贴在了门框上。算算时间甲一应该快要到了。 魏娘没有回话,只是望着孩子默默流着泪。 “你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看不见你。这一天也许在很久之后,也许就是明天。”李肆转过头正对着魏娘,“而你会被困此地,日复一日。怨气会侵蚀你的理智直到你变成恶鬼凶灵。你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会分辨不清人。只会无差别的攻击。” 魏娘掩住脸,开始抽泣:“安儿。我的安儿可怎么办啊?” “邻居大婶人很好,她会照顾他的。”李肆放软了语气说道,“我也没有娘,我长大了。他也会的。” 甲一已经到了门口,他探头探脑,一脸茫然看了看魏娘又看了看李肆。他觉得这个气氛有些沉重,如果贸然说话可能会很尴尬。 “就一晚,过了今晚我就乖乖跟你们走。”魏娘抹了抹眼泪,说道。 李肆没有犹豫,很爽快地便答应说:“好。” 甲一目瞪口呆:“哈?谁让你擅自做主了。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了,你……哎哎哎疼疼疼”,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肆一把拽着往院子里拖去。 “孩子在睡觉。”李肆拧着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孤儿寡母的,你通融一下。” “你一个死人就少管大活人的事了。” 地府与人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管死人,不理生者。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死者的魂魄被活人封印这样的事情,这种时候通常会由黑白无常这种级别以上的人出面应对。从来用不着甲一乙四这种小人物操心。 “我还没活过。说死人抬举我了。”李肆懒得再搭理他,抬脚就要往外走,“等天亮了你就可以把她带回去。现在你先守在此地等等我,我还有件事要做。” 扔下骂骂咧咧的甲一,李肆大步朝着镇里走去。月光如同薄纱披在了他身上,他看起来像个是赶赴战场的战士。 他要去找王二麻子,揍一顿再拖回来。 李肆一路跑跑走走,总算是马上要看到街角的小赌摊了。他一心盯着那街角的灯光,完全没注意从他侧面飞过来个白色的人影。李肆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被什么东西抓住,还没等他做出反抗,整个人就被摁到了旁边的墙上。因为脸死死地贴着墙面,他无法扭头。 “哟,小四子,你在这偷跑出来,玩的挺开心啊?”来人的语气轻佻。只是这声音李肆再熟悉不过了,这人说话常常能让他联想到黄鳝,滑溜又黏腻。 李肆紧绷的神经一下便松了下来,“白爷。我这干正事儿呢。” 那人很快就放开了他,挑了挑眉毛,说道:“没事,我又不会告诉阎王爷。”在他身后站着另一个人,那人面无表情地冲李肆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李肆一边强颜欢笑,一边在心里暗骂:也就偷跑那么一次怎么就偏偏碰上黑白无常了。 白无常手里拿着把纸扇。他身着一身洁白的长袍,布料轻柔如云,长袍上绣着精致的银色花纹。他人生得唇红齿白,倒是十分好看。只是性格怪异,整日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黑无常手持铁链。与白无常相反,他一身浓墨般黑袍,袍子边缘是白色云纹。他的五官立体,因为时常面无表情所以看起来冷峻严肃,实际上性格却十分沉稳温柔。 李肆其实跟这两人的关系非常亲近。黑白无常两人虽然看起来每日凶神恶煞地到处收人,私底下却非常喜欢孩子。 虽然地府里等着投胎的孩子并不少见,但能在地府里长大的孩子却绝无仅有。 在李肆小的时候,黑白无常没事就会带着他在地府里吃喝玩乐打架斗殴横行霸道,然后三人一块被阎王爷拍着桌子骂得狗血淋头。对于李肆而言,说黑白无常是亲如兄长也不为过。 然而随着李肆渐渐褪去了孩童的模样,成了眉眼英俊的青年人。他多多少少有些失宠。黑无常看到他会无言叹气,白无常则会骂骂咧咧“你怎么长成了这幅蠢样。”虽然如此,他们仍习惯性叫他小四子。情谊都还是在的。 “白爷,黑爷,你们来这什么?” “啧,这话不是该我们问你吗?你个小鬼差倒是问上我们了。”白无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万分嫌弃地说:“捡尸体也不知道捡个好的。” 第20章 “我们来找这个人。”黑无常倒是直接回答问题了,他指了指李肆说道。 “你们找我肉身的这个人吗?”李肆不可置信,“他什么来历?竟能劳烦你们两大人来接驾。” 这次黑无常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隔壁村的事,跟这人有点关系。” 隔壁村的事?隔壁村是个什么事?李肆一头雾水。 “你审我们审完了吗?”白无常凑到李肆跟前,两颗浅棕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我……额,我就是出来玩一玩。”李肆磕磕巴巴地说着,就差没把“我在撒谎”写在自己的脑门上。 “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在干正事儿的吗?”白无常一脸坏笑地愈发的向他靠近。 李肆只觉得头顶冒汗,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背后的墙。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思索着各种逃跑的方法,然而自己与他们武力差距实在太大了。对面若想要拿捏他,远比捏一只野猫还要轻而易举。 然而白无常忽然停了下来,他收起了嬉皮笑脸,微微蹙眉,扭头望向了北方,眼神锋利如刀。“无咎。”像是要确认什么事情似的,他喊了黑无常的名字。 “你没错。”黑无常嗓音冰冷地说,“有魂体异变了。” 第11章 母亲(完) 一阵大风刮过。本来还是月明星稀的夜晚,转眼间就变得阴沉沉的。 黑无常的耳朵动了一下,他正对着通向北方的街道,身姿笔直地站着:“那魂体已经变成凶灵,往这边来了。” 白无常冷哼了一声:“真晦气” 还能有比碰到你们更晦气的事。李肆暗想,他没敢说出来。 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仓惶失措连滚带爬的甲一,而他后面则跟着个张牙舞爪的女鬼。那女鬼满脸青筋,长发散开飞舞在空中,眼睛里没了瞳仁只剩白花花的眼白。她的指甲狭长尖利,眼看着就要往甲一的背上戳去。 黑无常忽然一闪,滑到了甲一身边,抓住他的衣服一拎随手便扔到李肆旁边的地上。黑无常侧着身子笔直地站在女鬼正面,轻抬起一只手,手中的?铁链挡下了女鬼的一击。留下了一阵金属被敲击和刮扯的响声。 “这又是哪来的丢人现眼的东西。”白无常瞥了一眼甲一抱怨道。他左手向上一摊,掌上出现了本青皮书册,他右手在书面上轻轻一滑,书页便哗啦啦翻动起来。符咒的文字从书中源源不断地飞出来,绕着白无常转了一圈,迅速地向女鬼飞去。女鬼瞬间被符咒定在了原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待李肆看清楚女鬼的模样时,忽的胸口一紧,几乎喘不上气来。李肆咬着后槽牙拽着甲一领子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几乎是吼着问道:“你对魏娘做了什么?” 甲一见到黑白无常,那张猴脸早被吓得刷白,如今被李肆一吼,更是抖如筛糠。 “你迟迟未回,我我我,我不想再等了。就就想强行把她带走。但那小孩忽然醒了,他边哭边摇摇晃晃地追出来,然后他他他就不小心摔进了井里。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我我我又救不了他。然后魏娘就异变成了恶灵,一路追着我杀了过来。” 李肆的眼睛缓缓睁大,他从甲一那含糊不清的说辞里攫取到事实是:魏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哭喊着,挣扎着,淹死在了井里。 “小四子,现在审人还早了点。这边事还没完呢?”白无常打断了他们。女鬼在他的符阵里狂暴地乱冲乱撞。她犀利地尖叫着,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泪。 “符阵要压不住了。”黑无常说道。他紧皱着眉头,明显是也听到了甲一的话,很是不满地瞥了甲一一眼。 “她不过是刚异变的恶灵,哪来的那么大的怨气。”甲一哆哆嗦嗦地说道。 “你不会生孩子,难道你还没有娘吗?”白无常揶揄道,“要不我放她杀了你,好好平息一下她的怨气?” “别别别,白爷。您大人有大量,我再也不敢了。”甲一挣扎着跪在地上哐哐磕头。 这时魏娘居然真的挣脱了符咒,像一阵风似的贴着地面迅速飞了过来。 白无常慢悠悠地站到甲一面前,仰着下巴紧盯着那一缕飞驰而来的怨魂。此时白无常只觉得麻烦,他眼睛里流出了浓浓的杀意。下一次出手,他打算让她彻底魂飞魄散。 谁知那怨灵迅速调转了方向,朝着街道尽头的街角飞去。 黑白无常两人这才忽然意识到,她的目标不是甲一,是人。 一个影子闪过,与那怨灵撞在一起。两个影子交织在一起,落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是李肆。 李肆双手抓住魏娘的手腕,把她死死地压在了地面上。 他早早便知道,她追到这里,绝不是为了杀鬼差。而是要杀王二麻子。 魏娘被他压的动弹不得,然而她的指甲却忽然变长,穿透了李肆的肩膀。 李肆吃痛地吸了口气。他虽然此时又气又恨,却仍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魏娘,醒醒。你若这样下去只会魂飞魄散。” 魏娘两只空荡荡的眼睛再次涌出了鲜红的泪,她尖叫挣扎着,指甲再次穿透了李肆另一边的肩膀。 “你若能投胎转世,也许还有机会与他做母子。若是魂飞魄散便什么都完了。”李肆忍着痛继续说道。 第21章 那指甲缩了回来又再次穿透了他。李肆嘴角流出了血。怨灵的伤害不但会作用于肉体,也作用于李肆本身的魂体上。 “魏娘,安儿还在井边等你。”他声音颤抖地说完,指甲的攻击终于停了下来。魏娘的眼眶里出现了淡淡的黑色的瞳仁。她悲伤而又绝望地看着他。 见她停了下来,李肆缓缓地放开了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魏娘彻底安静了下来,她躺在地上,茫然无措地望着天。然后她流着泪缓缓闭上了眼,喃喃地说道:“太迟了。” 李肆向她伸出了手,想把她拉起来。这时天上忽的降下了一道闪电。一阵强光亮起,李肆用手挡着眼睛,依旧被照着睁不开眼。再次睁开眼时,魏娘已经灰飞烟灭了。 “呸,天界那些个事儿精,真不要脸。”白无常骂道,“抢功都抢到地府头上了。” 李肆呆傻地站着,看着这一切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他微微张着嘴,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过了一会,他紧紧地抿起了嘴,低下头朝前面的街角快速走了过去。 “必安。”黑无常露出了些许担心的神色。 “别喊我,我管不了。”白无常双手往胸前一揣,扭开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黑无常叹了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 夜已渐深,小赌摊上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人,王二麻子还在那热火朝天地晃着骰子。忽然一张椅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砸得个稀巴烂。 王二麻子痛得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便倒在了地上。一个人抓着他的头发又把他拎了起来。王二麻子睁着着向那人看去,他认出了来人是白天与他赌博的大汉。让王二麻子更加心惊胆寒的是,这人眼睛深处仿佛还有一双眼睛,正充满怒火地盯着自己。 “救……啊!”王二麻子刚想呼救,脑袋却被李肆按桌面上。他的脸狠狠地磕了上去,一下便鼻血横流。 “你要干嘛!你要杀了我吗?”王二麻子又哭又喊道。 “杀了你?我干为何要为你这种畜生玩意干这种有损功德的事?”李肆声音平静地说道,他抬起王二麻子右手,问:“你喜欢用这只手摇骰子,是吗?” “你说什,什么……”王二麻子话还没问出口,就听到咔嚓一声,那是他的右手被折断的声音。 惨叫声顿时响彻夜空。 李肆又举起了王二麻子的左手晃了晃,“听说你喜欢用这只手收钱?”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清脆的咔嚓。 此时王二麻子浑身颤抖涕泪横流地倒在地上,痛得已经失了声。 “你空长了两只手,却从未用它们拥抱过自己的孩子。折了正好。”李肆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此生注定无人相依,孤独终老。我祝你长命百岁。待你百年之后,我们有缘地府再见。” 李肆说完这些便扭头走了。黑无常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过来,又默默无言地跟着他走了回去。 白无常看着他们回来了,似笑非笑地问:“你怎么也不管管?” 黑无常想了半天,慢悠悠地吐了句:“管不了。” 回到地府,阎王爷自然是暴跳如雷,他本来就胖,这会更是气得整个人都鼓了起来。 “你们干得好啊。逃了个人就算了,你们还弄出个凶魂恶灵来。干得真是太好了。” 甲一趴在地上哐哐磕头痛哭流涕。而李肆只是低着头跪着默不作声。 他已经变回了本体,却还是一脸的血污,浑身上下全是伤口。 阎王爷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他总是不自觉地用余光去瞥李肆的脸。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阎王爷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心软,然而回过头一想又气起来。自个儿在那反复横跳了半天,最终还是大发慈悲地罚了些功德,各自禁足一个月闭门思过。这事算是过去了。 白无常嘲笑道:“幸亏最近崔大人忙,要不你们俩都得到地狱里蹲个一年半载的。” 李肆没理会他,他径直地往赏善司大殿走去,找到了掌管功德簿的魏大人。 魏大人看到李肆血肉模糊的狼狈样,着实吓了一跳。 “我要捐功德。”李肆说。 “哦。好。”魏大人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你要捐多少?” “全部。”他斩钉截铁地说。 从赏善司大殿走出来之后,李肆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小鬼差。他本来就没什么出息,靠着打杂积累了两百多年,总共一万出头的功德全捐了就去。 他以为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然而并没有一点用处。他仍然觉得胸膛里的某个地方总是揪着疼。 在回家的路上李肆路过了自己辛辛苦苦修的葡萄架。有个孩子背对着他蹲在葡萄架下,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根树枝,一个人在那里写写画画。 李肆认出了那小小的背影,他身上还穿着李肆为他换上的衣服。 李肆扭过头用手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真的是一件让人撕心裂肺的事情。 手背变得温热而潮湿。 他再也没敢看他第二眼。 第12章 山冢(一) 说是被关禁闭一个月,谁想到这还没过两天李肆就被崔大人提了出来。 李肆本想着在家里好好地练练字。他甚至专门在院子里挑了几块平整的石头,煞有介事地把宣纸铺得平平整整,再用找来的石头压住四角。然后他又用茶水调好了墨,在桌边正襟危坐。 第22章 他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本是很好看的。只是不知为何,一拿起笔就仿若一只颤抖的鸡爪。折腾了一上午,李肆哆哆嗦嗦地写下了一个“肆”之后就缴械投降了。他再次认识到,文人墨客的那套不适合自己。 忽然一颗头从桌前的窗户探了进来。“哟,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鬼画符。” “我这都关禁闭了,你们俩怎么还是阴魂不散的。”李肆把笔往桌上一扔,他身子往后一仰,翘起了二郎腿。反正他现在一无所有,于是破罐子破摔出一副坦然潇洒的模样。 白无常完全没有理会李肆那“大不敬”的发言,他用食指与中指把那宣纸一夹,提起来欣赏了一番,“这写的是什么啊?” “肆。你来做什么?” “呵,是我老眼昏花了么?四哪有那么多笔画?” “放肆的肆。所以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崔大人找你。”站在后面的黑无常终于张开了金口,说道。 这个回答让李肆很是意外,他原以为是白无常拖着黑无常专门过来嘲笑他的。没想到竟然是正儿八经来办差事的。 白无常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把纸一扔,说道:“麻烦您抬起高贵的屁股,屈尊纡贵地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肆很无语。他们究竟因何而来并不重要,反正白无常无论如何都会嘲笑他的。 文武判官的大殿坐落在阎王殿左侧,高耸的柱子支撑着华丽的屋顶,雕梁画栋间流淌着庄严肃穆的气息。殿内烛光摇曳到处堆满了书书纸纸。文书官们忙忙碌碌,李肆只是在殿里站着,每过一小会儿就会来个文书官跟他说:“借过。” 崔钰大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看到了李肆一群人,放下了手上的书册。 “来了。” “崔大人。”李肆老实乖巧地行了个礼。 “我听说了。” “哦……嗯。”李肆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谓的最坏结局不过是下地狱。反正他为数不多到人间的两次,不是被刀子捅就是被指甲戳。那又如何呢,现在不也依旧活蹦乱跳地站着么,地狱无非就是刀山火海,也许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我已经同牛头马面说了,从今以后你跟着黑白无常。” “反对。”白无常首先发出了抗议,“此人脾气大得很,遛个弯都能跟路过的狗打一架。” “反对无效。”崔钰瞥了一眼白无常,他声音低缓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你跟着黑白无常去处理碧水村的事。” “大人。“在听到碧水村这个词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黑无常也开了口,“请三思。” 然而崔大人并没有理会。“还有一个我的人。他已经在离碧水村最近的客栈内等候,具体事项去问他便是。”说完崔大人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三个人前前后后走下大殿,都没有说话。暂且不提平日里就沉默寡言的黑无常,若是连白无常都默不作声,那便一定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肆往前小跳了两阶台阶,窜到白无常的面前问:“白爷,那村子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死人了。”白无常敷衍地说着,哗地打开了扇子,很是嫌弃地用扇子把他凑上来的脸撇到了一边,“好狗不挡道。” 难道崔大人是让我跟他们一块去收魂的?不对,如果只是这样何必特意把还在禁闭的我放出来。不仅如此,这次不但出动了黑白无常两个高阶鬼神,崔大人还特意派自己手下的一人,若只是一次普通的引渡,何必劳师动众派那么多人去。 那村子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李肆心里琢磨着,紧跟上白无常的步子,小心翼翼地问:“莫不是……那村子里死人魂被困住了出不来了?” 白无常忽的停住了脚步,瞥了他一眼:“小子。你脑子转得挺快的啊。”他很少夸他,突然来了那么一句,李肆简直受宠若惊。 “就在前几天,碧水村全村十多口人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无人生还。”黑无常从后面跟了上来,说道。“事情蹊跷,我们便亲自去查看了一次。那村子确实设了奇怪的结界。” “不全对。其实当时从里面活着逃出来了一个。”白无常说道。 “那人呢?” 白无常斜了李肆一眼,没好气地说:“人死了,尸体被你借去揍人了。” “我们找到了他的魂体,那人受到了惊吓,只会胡言乱语。问不出什么来。”黑无常补充道。 白无常叹了口气,“明面上是死了十几个人,实际上那结界里至少有三万阴魂。那地方鬼气森森,怨气大得很。依我看来,里面必有恶鬼,至少是个极凶。” 怨灵恶鬼的等级分为末凶,小凶,凶,大凶,极凶。末凶的怨灵,一般鬼差可自行处理。小凶则需要多名鬼差一起处理。凶需要官差级别的人出面。而大凶极凶只有黑白无常以上的高阶鬼神才能镇住。 魏娘怨气如此之大,撑死了只能算个凶。 至少是个极凶那是有多凶。李肆想了想,打了个冷颤。 “既是极凶,我一个普通鬼差去做什么?” “大概是崔钰看你不爽,又碍于阎王爷的面子。所以特意找个由头让你自己送死。”白无常转着手里的扇子,一脸坏笑地说道。 李肆的嘴角抽了抽。 黑无常拍了拍李肆的肩膀,温柔地冲他摇摇头,说:“此为人祸。” 第23章 “也就是说,有人立下了结界,而我的任务只需弄清楚村子被封的原因即可?可是,我没有可附身的躯体。又如何去查呢?”李肆一路快步走着,一边问道。此时他们三人已经通过了奈何桥,来到了地府大门处。 “用法术自己塑一个便是。”黑无常说道。 “那不是官差以上才有权限的吗?” “没错。你擅自行动打架斗殴,崔大人反而还给你升官了。你可高兴?”白无常笑眯眯地揶揄道。 李肆低下头思考起来。不对啊。这事谁干不可,崔大人为何特意解了我的禁足,还升了我的权限。为何偏偏是我? 白无常看他站那不动了,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不耐烦地把扇子一收,说道:“因为满地府也就你这种的蠢货,愿意贱兮兮地跟人打交道。快走吧。” 啧,这人真是好话不多半句。李肆偷偷在背后瞪了白无常一眼,他为自己刚刚那短暂的受宠若惊而感到羞耻。 他们落脚于离客栈不远的林子里。黑白无常落地便化成实体,他们褪去官袍,改成了素净的圆领窄袖袍衫,颜色倒是一如既往的一黑一白。 李肆也跃跃欲试,他竖起手指放置胸前,集中精神调动法力。 他虽然会施法,但并不经常使用,除了偶尔隔空点个蜡烛之外,法力在地府并无用武之地。 很快他就感觉自己的脚踩在了大地上,感觉到了风拂过他的头发和鼻尖,带来了一股湿润的草木气息。这意味着他成功地幻化出了实体。 李肆还没来得及高兴,随着施法的白光褪去,只觉得浑身一冷。 他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草木森林里。 “啊啊啊啊,等一下我为何没有衣服?” 黑白无常并肩站在他面前,前者发愁地低头捂脸,后者则挑着眉毛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肆仓惶地找了颗灌木躲到了后面,探出头来嚷嚷着:“你们倒是做些什么呀?” “做什么?给你吹个口哨吗?”白无常说完,就真的吹了一个。 “闭嘴,别把人给引来了。”李肆嚎叫着让他停下。 “衣服……是要买的。”黑无常叹口气,说完他一施法消失于树林之中。 “谁让你现在变身的。猴急个什么。”白无常双手交叉于胸前,“出来吧。你小时候也没少光着屁股在地府大街上溜达,我们什么没见过。” “别说了白爷。”李肆捂脸崩溃道。 这时候黑无常回来了,他手里拎着块破布。大概是人家盖在货上不小心掉落路上的。 “此处离城镇太远,你暂且先凑合一下,到了客栈再想办法。” 李肆没办法只能拿布随便一裹,布的两角于腰间一扎,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彼时已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天气变得温暖起来。湿润的空气被太阳一蒸,便闷热得脖子手臂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好在没几分钟他们便走到客栈。 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浓烈的马匹气息,随后一座两层的木质结构的小楼便映入眼帘。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小的客栈一楼有马厩和茶铺,二楼则是客房。小二在一楼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这一天人不多,茶铺里三三两两的坐了几桌客人。 “哎,两位爷里面请。”小二一打眼先是看着了黑白无常,赶忙上前招呼,但在看到跟在后面的李肆时愣在了原地。他在“这三个人究竟是不是一起的?”的问题上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考。如果不是一块的,他不能把一个乞丐放进去。可是万一是一块的,他又不能得罪了客人。在这位小二不算短也不算长的职业生涯里,这算是空前绝后的挑战了。 正当小二犹豫不决时,黑白无常已经穿过他,自顾自地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从小二的视角看来,他们看起来并没有跟后面的人很熟络的样子。 李肆刚抬脚想往里走,小二的职业本能最终做出了选择。 “这位……额……公子,您这身穿着……恐怕小店无法接待。”他把李肆拦了下来,但言辞上还算客气。 只是这一动静很快就引来了其他客人的侧目。 一位看起来很有钱的商人忽然将筷子扔进碗里,砸得叮当作响,他很是不悦地哼了一声,“怎么?沿路乞讨的叫花子也要放进来。这还让我们怎么吃饭?” “叫花子怎么了,叫花子不是人吗?谁不是长途跋涉地来到这里,就不能进来讨个水喝嘛?”说来也是奇怪,平常人被误会了首先想到的通常是澄清,比如“我不是乞丐”又或者是“我与刚才进去的两位是朋友”。而李肆下意识的却是替乞丐抱不平。 富商没想到来了个硬茬,他站了起来,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趾高气昂地走到李肆跟前,然后从袖口里掏一两银子扔到了他的身上,说:“这够不够?赶紧滚。” 那一小块碎银撞在李肆胸口,掉落下去后滚到了桌子底下。 李肆十分火大,他瞄了一眼黑白无常,那两人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往这边看。他想着,要不再忍忍? “这位老板,我只是来找人的。” “找人?哈哈,找谁啊,来来来,你指一个给我看看。”那人一脸讥讽地笑道。 此时,一个温柔却略带冷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是来找我的。” 第24章 第13章 山冢(二) 声音的主人正站在通往二楼的木阶梯上,他身穿淡青色的交领衫袍和白色的外氅,他半散着发,头上戴着一顶纱帽。光线穿透白纱,勾勒出了他侧脸的形状。 李肆瞬间便觉得自己手脚发烫。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涌进胸膛心脏,留下一阵酸胀酥麻。是他。 “你又是什么人?”富商依旧气势嚣张地插着腰。 那男子扶着扶手,一步接一步地缓缓走下了楼。 “肖老板好阔气,既有这闲心在这小小客栈豪掷千金,那逾期的三万两借款想必很快就能还清了。”他的声线柔软,声调听起来却有些不近人情。 “你,你是顾家的人?不对,顾家的人怎么会跟乞丐扯上关系。”那肖老板退了两步。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刚刚盛气凌人的气焰一去无踪,他整个人都塌下去了。 “他人的事暂且不提,顾某现在只想跟肖老板欠的三万两银子,扯上点关系。”男子慢条斯理地说着,他已经走下了最后一阶台阶,一手仍扶着扶手,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敲打着。“择日不如撞日,遇见即是缘分,不如今日就在这把钱还了吧。” “哎哟,在下还有点急事。就先告辞了。”肖老板急急忙忙地抱起他的行李,抬脚就要走。 “且慢。”那男子把他喊住了,指了指李肆。“向我们家大人道歉。” 肖老板瞥了眼李肆,又拉不下面子又怕真让他还钱,犹豫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得罪了。” “道歉怎么能这么道歉呢。鞠躬或者下跪至少得有一样吧。”男子走上前来,拍了拍肖老板的肩膀。“你觉得如何?” 肖老板脸上吓得变了颜色,他最近生意不景气,正是怕债主上门的时候。肖老板低头鞠躬:“对不起这位大人,是肖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肆早就不生气了,反而被这一出整得有些尴尬。他的目光从刚才就一直黏在那男子的身上。他现在只想掀开他的纱帽,直视他的眼睛,好好地问问他为何在此,又为何不告而别。 “肖老板客气了。生意人,和气才能生财。别忘了带走你扔的钱。我们就不送了。” 肖老板“哎哎”应着,连滚带爬地爬到桌上捡起了钱,抱着自己的行李逃似的跑出了客栈。 白无常饶有兴致地转着茶杯看完这出好戏,开口道:“不愧是崔大人选的小孩,绵里藏刀真是一把好手。” 那边轻轻俯首道:“见过谢大人,范大人。” 李肆却不等他寒暄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说:“你过来。” 李肆把他拉到二楼,关了门。回过身时,他已经取下了纱帽,握在手里。 他背着窗,披着一身绒绒的白光笑意盈盈地站在那儿。 李肆却是很不爽,他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一股熟悉的药草味道扑鼻而来。 “你这混账东西,为何不告而别?” “我未曾想过与你分别,怎么能算是不告而别呢。”顾云雾挑起眼皮,并不躲闪地回应了他的目光。与李肆不一样,他倒是心情好。 “你若再咬文嚼字,你信不信我揍……” “你可是想我了?”顾云雾打断了他。他看着李肆,眸子像是黑夜里的汪洋大海,看似平静的水面有着暗流涌动。 李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立刻反应过来:“你别想转移话题。” 顾云雾脸一撇叹了口气。李肆心里却有些得意,他想:这会看你怎么敷衍我。 “先把衣服换了吧。之后我们慢慢说。” 李肆这才注意到,在客房的榻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衣服。“怎么不早说。”他抱怨道。 “这不是要说的事情太多,耽搁了一会儿嘛。”顾云雾好脾气地笑着。 没过一会儿,李肆便换好了衣服。他身穿着珊瑚红的绸缎交领窄袖衫袍,腰间系着双绕皮革腰带,脚上则是一双不知道什么动物皮革所做的长靴。这一身衣着虽然样式简单,但材质一模便知道其价格不菲。李肆平日里只穿地府的官服,一时间觉得十分新鲜。 “好了吗?”顾云雾从外室向卧房里探了探脑袋,看到李肆已经换好衣服,他先是微愣了一下,很快便笑着说:“好看的。” “啊,是吗?”李肆心情是彻底好起来了。他像个过年得了新衣服的孩子般,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又转了几圈看了看自己身后。“你哪来的钱?” “我们家就是开钱庄的,你说呢?” “你回去取钱了?”李肆很诧异,“没吓死个人?” “我那坟头里有的是金银珠宝。若是用完了托个梦再跟我那便宜爹要便是了。”顾云雾说着把李肆拉到一面铜镜前坐下。他拆了他那用麻绳随意绑着的头发。也不知从哪儿掏出把梳子,一点一点地将脑袋上横七竖八的头发归拢起来,最后用红色的丝绸发带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你居然还认他是父亲?” “谁让他有钱呢。”顾云雾放下了梳子,他看着镜子里的李肆,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铜镜里的男子丰神俊朗,英气逼人。一对比,镜子外的人就过于聒噪了些。如此好看的一张脸长在他身上,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你个没骨气的。”李肆想起顾长卫就气不打一处出,“他可是杀了你的人。你这就是认贼作父!” 第25章 “嗯。我知道。倒也不是要认他。反正我已经死了,作为一个死人,无论是悲痛还是愤怒都无法带来任何收益。既然此人有用处,就暂且留着用一用罢了。”顾云雾风轻云淡地说道,他似乎很早地便收拾好了所有情绪。 李肆虽然心里依旧愤愤不平,但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话确实也没什么毛病,毕竟他正穿着人家买的衣服,还是得有保留一些拿人手短的礼貌。于是他话锋一转问道:“所以这些时日你到底去哪了,现在为何会在此地?” “我还当你忘了这回事呢?”顾云雾笑了,“我去参加文书官考试了。” “那你为何不说一声?也不曾来找过我?” “我起初从未打算离开很久。想着也就是去去就来的功夫。只是考试比我想象的要花时间。”顾云雾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 “……”李肆有些无语。崔大人手下的文书官是那种去去就来的考试吗? “你可是生气了?”顾云雾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些,想从李肆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嗯。生气。”李肆郑重其事地点头承认道。“我见到春桃了,知道去你特意去与春桃道别的事。我以为你要去投胎了,我都要见不着你了,你却不留给我只言片语。我非常生气。” 顾云雾的眼睛缓缓地睁大了,他微微张着嘴,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李肆看着他,挑了挑眉头。他在等顾云雾的道歉。只要他开口了,哪怕是敷衍也好玩笑也好,随便说句哎呀对不起,抱歉什么的,他就立马原谅他。谁知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随后李肆只觉得衣角被轻轻拉住,他低头时正对上了顾云雾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 他说:“四哥,我很想你。” 李肆觉得自己心脏都停掉了一拍,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答案,却比任何答案更让他丢盔弃甲。 此时客房的大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门后出现了白无常不耐烦的脸。 “你们在这上面卿卿我我地聊够了吗?” 顾云雾立刻从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换成了往日的笑脸。“谢大人久等了。实在是抱歉。下面人多耳杂,我们在客房里谈吧。” 李肆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个笨蛋,不知道刚刚在那儿感动些什么鬼。 他们四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仿佛要搓一盘麻将。 “两位大人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但为了方便理解,我们还是从头讲起吧。大概两个月前,碧水村边上的山塌了,山体下方露出了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溶洞内能感知到大量的阴魂存在。少说有三万人。”顾云雾拿出了一幅地图,他手指划过安南镇,落在了碧水村旁边的山上。李肆这才发现这个村落离安南镇不过百于里的距离。 “我记得近百年来,都不曾出现过丢失大量阴魂的记录。”黑无常低着头思考了一会说道。 “崔大人正是因此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批人的来历。离现在最近的五百年前确实有过大一批阴魂忽然之间去处不明。只是当时误以为他们流向了鬼界,所以并没有追查。恐怕这次的山洞里的阴魂正是五百年前失踪的那批人。”顾云雾继续缓缓说道。 鬼界是脱离了天地管辖的莽荒之地。那里只奉行弱肉强食的准则,总有强大的鬼魂自立为王。虽然自诩正道的天界与鬼界是水火不容,但地府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若阴魂不愿投胎逃到鬼界,地府便不再追究。一旦有什么事情与天界鬼界挂上勾,地府便是一副“自己作的死自己收拾”的态度。 “来这之前我草草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阴阳簿,他们生前全都是士兵。虽然阳寿长短各不相同,死亡的时间却是同一天。” “呵,士兵同一天死亡,要么是在一日之内全部战死了,要么就是给他们的君主陪葬了。”白无常冷哼了一声,说,“我更倾向于后者。” 顾云雾对白无常的话不做否定,只是淡淡地补充道:“他们是被封印在那儿的。” 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实行封印并非易事。人与鬼神不同,他们法力低微,使用的封印之术更接近于邪术,通常会伴随着大量的牺牲或严重的反噬。 单纯的陪葬是无需如此大费周章的。 李肆一直没有说话,他托着脸思考着。碧水村这次的事情,似乎与天界和鬼界并无关系。既然两个月前山洞就已经打开了,如果只是五百年前的封印,地府要解开并非难事。然而为何地府却一直迟迟未处理?所有的可能性都流向了一处:人。 一旦是人搞出些怪力乱神的事来,地府的态度就会变得暧昧不清起来,虽然属于职责范围,但往往此类事情会引来天界或者鬼界的注意,导致多方势力缠斗在一起,很是棘手。 所以通常此类情况,地府都会优先采取观望的态度。简单来说也就是等着人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地府再前去收人。 “那山洞可是人炸开的?”李肆问道。 “是。”顾云雾点点头,“五百年前,有人将上万的阴魂封印在了那座山里。而在五百年后的现在,同样是人,为了某种目的把山炸开了。” 第14章 山冢(三) “既然是人干的。”白无常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于胸前,“天庭那群老登怎么不去处理?” 第26章 “或许他们已经派人下来了。”顾云雾微微蹙起眉说道,“两周前碧水村的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杀害。此事是由两位大人亲自查看的,应该再清楚不过了。那山洞里怕是不单单有三万阴魂,还有极其危险的恶鬼。现在并不知道结界的具体情况如何,但一旦结界不在,恐怕会殃及安南镇甚至更远的城镇。天界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他们的顶多是惩治恶鬼,那村子和洞里的阴魂还得我们去处理。” “啧!”白无常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嫌弃。黑无常非常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背,表示安抚。 这种人和神官搅和在一块的事,在地府里人人避之不及。天庭和地府的关系非常微妙,本质上虽然是权利平等的两个机关,但天界神官对待冥界差使的态度总隐约带着点居高临下或是不屑一顾,但碍于面子又不得不端出一副虚情假意的模样。十分别扭。 但对于李肆来说这些并无所谓,他就是个一穷二白小鬼差,而这是来之不易的赚功德的好机会。 “若是有结界,一定会施法的物品。我们只要把它找出来解除便是了。”李肆说道,“虽然只是猜测,这整件事情可能跟玉玺有些关系。而这个玉玺可能在某个人的手上。” “玉玺?”顾云雾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向李肆。 李肆点点头,“有个从村子里跑出来的人,临终前提到了这么个东西。”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被他瞎猫碰到死耗子撞上了。”白无常说道。 “玉玺这东西不像是荒郊野岭的村落里会出现的东西。炸药并不便宜,不会有人没事拿来炸山头玩儿。所以我在想那个山洞有没有可能是个帝王墓冢。那些炸山的人,是去盗墓的。”李肆说着,停顿了一下,“那人好像还提到了师父。所以我猜想至少在他逃出去时还有人活着。我们先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人找到。” 白无常听后扯开嘴角笑起来,他又重复了道:“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顾云雾则不发一言地看着他,李肆回望过去时他又微微扭开脸,若无其事似的移开了目光。 此时楼下忽然嘈杂起来,先是小二惊慌失措的声音,紧接着是由远而近的,咚咚咚的踩着木阶梯的声音,最后是客房的门被人踹开的巨大声响。 这扇可怜的木门,一日之内被人两次暴力破入。它无助地挂在门框上来回摇晃着,呻吟似的吱吱作响。 客房门口出现了个身着白衣袍衫的男子,他身姿挺拔,头发整齐地盘成鬓。样貌倒是一表人才,就是眉梢眼角走势向上,看着总像是有人欠他钱似的。那人瞧了一眼屋子内的人,随即冷哼了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人如此财大气粗傲慢无礼,把这附近唯一的客栈包下来了。” 白无常身先士卒地挂起了脸,连一向温和的黑无常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刚刚还跟在屁股后面的小二见势不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躲下了楼。客房的门框成了楚河汉界,门里门外的人各自顶着一张的黑脸,剑拔弩张地大眼瞪小眼。 只有李肆还不知就里地问:“嗯?谁把客栈包了?” 那位“财大气粗傲慢无礼”的富贵公子此时默默地挪了挪身子,躲到了李肆身后,小声道:“是我。” 李肆猛地扭头看顾云雾,说:“你是银子多得嫌烫手吗?” 顾云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倒也不是。这里是离碧水村最近的落脚点,我担心碧水村再生变故,便让小二拒了住店的旅客。” 他们讲着悄悄话同时,另一边的气氛没有丝毫地缓和。 “地府好大的阵仗,连黑白无常都来了。”见周围已无他人,那男子微仰下巴,单刀直入道。“纵使两位大人位高权重,不让他人住店的谱未免也摆的太大了。” 李肆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之前关注点偏得相当离谱。来人怕正是天界派来处理碧水村一事的神官。 “呵。哈哈哈哈。”白无常捂着脸,忽然大笑了起来。 李肆心想:完了,这都把白爷给气笑了。怕是要打一架。 “必安。”黑无常显然比李肆更了解白无常的性子,他面色严肃,手轻轻地摁住了白无常的肩膀,不让他发作。 “不让住店只是不让普通人接近碧水村罢了。大人若想住大可以住下。大家都是出来办差事的。大人说话何必如此不客气。”李肆是诚心实意地出来打圆场。 那位年轻的神官迅速瞥了一眼他的脸,立刻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移开目光:“怎么,地府现在已经弱成这副模样?一个小小碧水村,两位鬼神大人不够,还要带上这么个小喽啰吗?” 李肆当即站起来就开始掀袖子,硬是被顾云雾拉了回来。 顾云雾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行了一礼,他微微勾起嘴角。“恕在下学识浅薄,敢问这位大人姓甚名谁,是哪位大人座下的神官?” 你又是哪来的名不经传的东西? “……”那神官明显是愣了一下,他不是没有听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只能憋着一股子气答道:“月白,侍奉于南王公座下。” “天庭此次只派您一人前来?” “正是。” “好的。客栈大人可尽情使用,有何需要我也可以替您准备。我们会在此地等待大人凯旋归来。祝大人武运昌盛,旗开得胜。” 第27章 月白皱起了眉,“恶鬼杀人,一个村庄的人死于非命,你们地府就这么看着吗?” “地府如何行事,不在大人您的管辖范围。况且……”顾云雾歪了歪头,“小小碧水村,有大人您去还不够吗?” “你!”月白咬着牙,却憋不出话来。 “哎呀。”白无常发出一声感叹,他仰了仰身子伸直了腿,看样子是通体舒畅了。随后他脸上便抖露出个坏笑来:“你们俩要不就跟这位小神官去了吧。瞧他一人怪可怜的。” 顾云雾:“嗯?” 月白:“啊?” 李肆:“哈???!!!” 白无常实在是不想捏着鼻子参与到这个事里来,无论是人还是神,他都一视同仁地讨厌。偏偏队伍里一个新兵蛋子,一个文官书生,若是放置不理属实有些不厚道。现如今来了个不知好赖的狗屁神官,倒是歪打正着地补上了战力不足的缺陷。虽然白无常不想承认,但天庭的武官没有一个是不能打的。索性让他们三个组一队,互相恶心去吧。 “等……等一下。”李肆反应过来,伸手就想抓住白无常的衣服。谁知那白无常溜得飞快,瞬间化成一团空气,李肆的手空空荡荡,连一缕残影都没抓住。 黑无常也站起了身,他往李肆那只空空荡荡的手里塞了一大把追踪符,嘱咐道:“有事叫我们,莫要勉强。”随后便化为了另一团空气。 刚刚还争锋相对三人面面相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同袍战友。 只是互相嫌弃流程还是得走的。 “哼,你们可不要拖我的后腿?”月白冷冰冰地说道。 “你少自作多情。谁要跟你一块组队了。”李肆生气时两颊的肉会往上一堆,像只愤怒的河豚。 “你们地府一直关注这件事情,手上必然我们没有掌握的信息。”月白这人虽然说话不客气,但是脑子却还是清醒的。“我需要你们给我带带路。” “呸。你让我们干就干?你现在就是求我们。我们都不干,你自己摸瞎去吧。”李肆眼珠一转,往那神官脸上甩出个大眼白来。 “你!” “你什么你。想打架来……嗯唔嗯嗯!”李肆还想叫嚣,却被人捂住口鼻扯了回来。 顾云雾一手扣住李肆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月白大人大可放心,介时若是遇上什么,我们一定先跑为敬,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月白:“……”。话好像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那么扎心。 之后三人再无话可说,于是不算愉快地就地此解散了。 月白离开后,顾云雾与李肆四目相对了一会儿,顾云雾“啊”了一声,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他神神秘秘地说着,紧接着伸出一只手来。他手心相下,略施法力。 在他手下凝结出一道白光,白光渐渐拉长,化成了一把长刀的形状。 白光渐渐散去,长刀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李肆伸出双手,刀缓缓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一把长约四尺的长刀,刀尖略微弯曲。刀体通体洁白如雪,薄如薄冰。刀的把手则是暗红色的,像是成年累月的血渍。 “你到哪儿搞到的?”李肆瞪大了双眼,他对武器不甚了解,但武器似人,气度不凡的武器一定不会太差。 “地狱。” “地狱?”李肆目瞪口呆,他当了两百多年的鬼差,除了小时候陪着阎王爷巡视了一次,就再没有去过。 “崔大人带我去巡视了一次。” “文书官可不管地狱的事。崔大人看来是相当重用你啊。” “是吗?那回头我要去给他道谢。”顾云雾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事,他略略睁大了眼睛,一副受宠若惊模样。 “是什么人给你的?” “一个前辈。”顾云雾语焉不详地说着,“他躲在暗处我看不清。他说他已经金盆洗手,这刀用不上了。让我交给与它有缘的人。” “地狱里的东西你都敢拿,你知不知道里面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坏事做尽的人。”顾云雾很认真地回答道。 “你这不是明白的吗?”李肆只觉得浑身无力。“崔大人知不知道此事?” “我猜可能不知道,我是偷着带出来的。地狱里的人也许是坏的,但刀是无辜的。我已经试过了,没什么问题。” “你试过了?你怎么试的?” “我拿它砍了一屋子柴,孟姑娘高兴坏了。” “你……唉,我收下了。”李肆已经放弃与他纠缠细节问题。他生前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公子,哪会懂这些打打杀杀刀枪棍棒的事。别说他了,李肆自己都没见过几把好刀。 刀是法器,越好的刀越容易生出自我意识来。若是此刀真的危险,与其放在他手里,还不如自己拿着。 见他收下了,顾云雾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他总是笑着的,像是挂着一副面带笑容的面具。但这次,李肆知道他是真的在开心。 “它有名字的。”顾云雾补充说道。 “什么?” “出世。” “啊?这地狱里恶鬼的刀怎么这个名字?”李肆很是费解,“不是应该都是些嗜血的名字吗?” 顾云雾对武器确实是一无所知,他摇摇头,“那位前辈就是这么告诉我。” 第28章 “你少前辈前辈的,离那些人远点。以后不要去地狱里瞎逛。”李肆看着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七上八下,总有那么一点后怕。 “好。”顾云雾乖巧地点点头。“四哥你今晚可要与我用一个客房?” “隔壁有空的房间我干嘛不住?”李肆一脸莫名其妙。 顾云雾没多说什么,只是又淡淡地笑着说:“好。” 李肆此时感觉有些奇特。 有旁人在,顾云雾就是个笑脸藏刀的大人,显得自己反而像是个随便耍性子孩子。可若是只有他们两人,他就好像换了副面孔似的,动不动就撒娇卖乖。 李肆琢磨不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顾云雾的额头,说:“早点睡。”随后便起身离开了。 顾云雾坐在椅子上看着房门被拉上。他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身子向后倒在椅背上,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屋顶。屋顶就是用木头一根一根整齐的叠在一块,看着无聊得很。 右手的手指轻抚过被刚刚触碰的地方。 “早点睡。” 他自言自语道。 第15章 山冢(四) 第二天清晨三人在客栈门口碰了头。顾云雾贴心给所有人都准备了干粮,水和马匹。虽然三人非实体形态时可以飞天遁地,但是既然化成了人形,也是得照着人的方式吃饭喝水,脚踏实地地走路。 客栈离碧水村并不远,只需要翻过两座山,然而山路崎岖,也得走上一些时辰。 顾云雾与月白并排而行,一路上不计前嫌地将情报细细分享给月白。 “我今日问过店小二,碧水村地处偏僻,除了炼丹修行的道士,寻找草药的医师之外,基本上没人会去。然而两个月前曾有那么一批人,他们带着大量的装备物品在客栈逗留了一段时日。山路狭小崎岖,他们费了些功夫才陆陆续续把物品搬进山里。小二说他确实在那段时间时常闻到火药的味道。” “如此说来,那真有可能是盗墓的人误将山里的恶鬼放了出来,才致此惨剧。”月白摸了摸下巴,“是谁先想到盗墓的事?” 顾云雾顿时笑靥如花,回头伸手一指。“是我们地府的李肆大人。” 李肆他独自走在后面,落后于他们约一匹马的距离,被提到时也只是没好气地回瞪了一眼。 李肆平日里虽然总是发火撒泼喊打喊杀,但上头快下头也快。他总揣着一种“老子不跟你计较”的大度,即便经常看这个不爽看那个欠揍,实际上却从来没有记恨过谁。所以他倒不是对谁有意见,他就是搞不懂。这才多一会儿,顾云雾倒真跟那狗屁神官处成同僚了。 李肆长久地注视着顾云雾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人为何总是风轻云淡的没有情绪。 他才二十出头,却仿佛土埋脖子般,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的释然。 他生时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满心疑惑,最后发现这一辈子都在被暗算折磨。 他本可以成为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却饱受谋害,与病榻缠绵了一生。 换做他人,怕是早就怨气冲天,化作恶魂厉鬼也不奇怪。而他知道真相时,竟也就淡然接受了。 李肆忽然想起安儿。那孩子虽然乖巧,却也有倔强的时候。他见到大人,是会撒娇地举起双手求一个抱抱。顾云雾呢? 李肆想到这后悔莫及地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总说他没骨气,窝囊。 那些圆滑世故是顾府留给他的诅咒,刻入了他想要求生的骨子里。 在孩童时期,他就不曾任性撒娇过。 也不曾有人,拥抱过他那小小的,孤独的病弱之躯。 他们到达碧水村时已是下午。天气尚好,群山间是一片光鲜亮丽的绿。 碧水村坐落于群山之间的一个盆地里,此处清晨黄昏会起一层薄纱般的白雾,村子傍着墨泼似的山水,倒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三人把马拴在村口的林子里,徒步走了进去。 这是个不大的村子,矮房错落有致,村子里唯一一条土路一眼便可以看到头。沿着村子边沿确实有一层结界。这层结界设计得很妙,越是能力强大的鬼魂越是无法突破。但对于人,神官和法力低微的鬼差,就没太大的效果。 难怪黑白无常不愿意来,光穿过这个结界就够让他们烦的。 村子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偶尔能听到点鸟鸣虫叫的动静。他们穿行在矮屋之间,每个屋子都大门敞开,屋里摆设各异,但都放着一个小小的祭台,上面贴满了红纸黑字的奇怪符文。 “这村子真够迷信的。每家每户都在搞祭台。”李肆说道。 这句话引起了某位神官的侧目,“你一个鬼,说人迷信算怎么回事。” 李肆没搭理他。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村的尽头是一个湖,湖水碧绿,波光沉浮。风里夹着泥土草气和潮湿的水汽。群山环绕着湖,湖又半怀着村落。好一副山水泼墨。李肆眯起眼向远处眺去,隐约看到湖对面的山脚,有一个一丈高的洞。 “真奇怪。”月白从另一处屋子后面绕了出来,“这村子怎么是空的。连血迹都没留下。” “若是肉体无伤。那些人估计是被怨气杀死的。通俗易懂被来说,就是被吓死的。”李肆语气硬邦邦地回答他,三个人里,一个外行一个新人,就他当鬼的资历最长。 第29章 “哼,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月白忽然被深入浅出地教育了一番,很是不服气,“死不见尸怎么解释?” “你他么都知道还要听什么解释?”李肆白眼一翻,懒得跟这个人多说。他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想法,只是若是正如他的预想,那情况实在是糟糕。 他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发现了湖边一个不大的祭台,上面一片狼藉,锅碗瓢盆香炉高香碎了一地。看着像因为什么外界冲突,正在进行的祭祀活动戛然而止了。 这些村民都拜的是哪门子的神呢? “月白大人。你可知道这些村民拜的是天界哪一位大人?”李肆不想张嘴的事情,有人替他张了嘴。 “不知。”月白皱起眉头,“连张画像都没有,只怕是什么野神。”随后他又再次地扫视了一遍周边,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三人找艘船到对面去吧。” 三人四处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湖旁的一棵老树下的野草堆里找到艘堪堪能用的木船,两个木桨被潮气蛀得面目全非,一拿起来就木屑横飞。当下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总不能游着过去,只能将就着用。 雾气渐渐随着日落一块降下山头,眼前像被笼上了一层纱布,山水泼墨的景致变得暧昧不清起来。李肆跟月白一前一后地扛着木船,顾云雾则抱着干粮和水在身后步步跟着。 月白得出了点空闲,于是上下打量了顾云雾一番,说:“你太瘦了。” “谢谢大人的关心。”一上来就评头论足其实并不怎么有礼貌,但顾云雾却不愠不恼地全盘接受了。 “你是文官?” “刚上任不久。” “那你是不是不善打斗?” “确实如此。但请放心,我绝不会给大人你添麻烦的。” 月白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经过一日的相处,月白发现这个小青年虽然有时说话夹枪带棒,但一旦合作起来,他大抵还算是个温柔和善的人。 月白其实也不过是天界上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武官,临危受命第一次下天界处理此类事务。论经验,他与另外两位一般,菜得如出一辙不相上下。他无论干些什么都要在心里估摸一番,然而摸着摸着怎么也摸不出个底来。于是越是心虚就越容易虚张声势。 此时顾云雾不计前嫌的慷慨相助,他多少是心存感激的。于是他话锋一转,无比诚恳地对顾云雾说:“若是发生什么,呆在我身边别离太远。” 这句话不知为何地就大大刺激到了走在前面的鬼差大人。 李肆忽然一把把船抢了过来,自己一个人举起船往湖里一扔。然后他铁青着脸,甩着胳膊呼哧呼哧地又走了回来。他将顾云雾往自己身后一拉,另一只手往前一划,食指一伸差点戳到月白的脸上。 “管好你自己。” 月白盯着眼前的手指,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他自认为刚刚的话说的还算真诚友好。这人怎么回事,简直不可理喻。 李肆说完,接过顾云雾手里的行李往船上一抛。然后瞥着月白哼了一声,抓着顾云雾的手往前走去。 顾云雾也不反抗,反倒是一副十分愉悦的模样,任由他拽着上了船。 月白自此断定这两人都有点毛病。 三人摇摇晃晃地划着船,很快就到了湖心。此时暮色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湖面浓雾弥漫,他们晃着晃着就看不见对岸了。 顾云雾小声地呼了一句,“四哥……” 李肆并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继续卖力地摇着桨,“害怕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答了个“嗯。” 月白正站在船尾摇桨,他看顾云雾呼吸平稳神色淡然,哪里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别怕。没事。”李肆安慰道。 迷雾模糊中,月白隐约看到顾云雾的嘴角微微勾了勾。 顾云雾到底害怕不害怕不知道,月白此刻只觉得自己有点害怕。 水汽中除了森林草味,还隐约沁出一股子腥气。这腥臭气仿佛是跟着他们似的,越来越近了。 没过一会儿,顾云雾再次开口了,“湖里有东西。”这次他收起了意味不明的微笑,难得的板起了脸。 李肆忽然一愣,张口骂了句:“靠。快划快划!” 月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被这么一催促,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了起来。 “是什么东西?”月白手忙脚乱地划着。 “是你心心念念的尸体。”李肆答道,“他们一夜之间全员横死,没有人给收尸。风吹日晒,再经过这五百年的怨气这么一腌制,没过多久魂魄连着身体一块异变,成了尸鬼。” “尸鬼不喜阳光,也不喜水。”顾云雾在一边补充道,“为何他们会躲在水里?” “不知道。也许他们生前拜的就是个水鬼呢。”李肆说着,左手向上用法术点了一团火光。火光勉为其难地撕开了浓雾的一小块边角,他隐约能看到岸边了。 突然咚地一声,他们的船撞上了什么东西。船身被卡住了,一动不动。 一只惨白的手沿着船的边缘,悄无声息地伸了上来。 它伸向了顾云雾的袖口。 第16章 山冢(五) “小文官别动!” 一根闪着金光的箭贴着顾云雾的手指划了过去,扎穿了那只苍白的手。 第30章 月白再次拉弓,这次箭贴着李肆的屁股飞过,穿透了一个从船头探出的黑色脑袋。 “你他么可给我瞄准一点啊。”李肆大喊着,他锲而不舍地哐哐哐划着桨,船身似乎又向前挪了一些。 “用不着你废话!”月白第三次拉开了弓,对准了湖面。他没有发现下一个目标。 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们要掀船了。”顾云雾说着,他一挥衣袖,向空中撒了一大把的符纸。随着他低声的一句“封”,符纸纷纷落下,贴在船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罩。 “快走。符阵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随着船逐渐靠岸了,符阵的光渐渐地减弱。月白轻身一跃,第一个跳上了岸,李肆紧跟其上,他跳到岸上,向顾云雾伸出了手。 “过来!” 顾云雾努力维持着符阵,法力掀起的风将他的衣角和袖口卷得猎猎作响。他微蹙着眉,符阵的光落进他的眸子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他努力地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够李肆的手心。就在此时,船再次摇晃了起来,他眸子里的火熄灭了。 手与手的距离差了那么一寸。 顾云雾坠入了暗如浓墨的湖水里,数不清的惨白鬼手,像蛇一般缠绕上他的手臂腰肩,并慢慢地蚕食到了他的脖颈和脸。 “小文官!”月白再次架起长弓,鬼手几乎要把顾云雾吞没,月白不知道该往哪里瞄准。 李肆几乎没时间思考,他本能地跳入水中,连走带游地移动到顾云雾身边。 “放开他。”他几乎是嘶吼着,掰开那些覆盖顾云雾身上的手掌。 “放开他!放开他!”鬼手被掰下去一只,便有另外一只攀了上来。很快连李肆自己身上都爬满了鬼手。 渐渐地他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眼睁睁地看着顾云雾被拖得越来越远,几乎要沉到湖面之下。 李肆紧紧地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挽住顾云雾的后脑勺,将他搂到怀里。 他将另一只手艰难地举起,高高地伸向了天空。 强光瞬间划开了迷雾。一把长刀出现在他的手掌之上。 “你们给老子放开他!!” 他反手握刀,向着顾云雾的身下狠狠地刺了下去。 长刀触底,鬼手瞬间被撕裂得粉碎。湖水涌动,他们前后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们仿佛站在水帘之中,两侧的水里是尸鬼们四处逃窜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像是愈合的伤口般,水帘渐渐相拥闭拢。李肆收起了长刀,强光褪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们又重新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顾云雾在李肆的怀里晃着脑袋挣扎着,头发刮蹭着李肆的颈窝,留下些许酥痒。在挣脱李肆开扣在后脑勺的手后,他终于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四哥,我没事。你快要把我闷死了。” 李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耳膜里都是心跳的鼓动。他努力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 顾云雾伸出双手贴上了李肆两颊,他温柔地抹掉李肆脸上的水珠和湿漉漉的碎发,像是确认他是否完好似的,左右看了看。顾云雾的发鬓散开了,头发贴在他的脸颊和脖子,落到湖面上开成了一朵墨色的花。额头上的发尖有水珠滴落,滴在他的鼻子上一路滚落至他的唇角。 他浑身湿透衣冠不整。可却是美的。 一种狼狈不堪的美。 “我没事,你也没事。”顾云雾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笑着轻声说道。 李肆看着顾云雾的眼睛,慢悠悠地扯出了一个笑来。他此时终于可以用鼻子呼吸了。 一根金箭飞来,贯穿了李肆的肩膀。血液随之喷溅而出,在他的脖子上溅上了数朵暗色的红梅。 李肆吃痛地抽了一口冷气,他扭过头冲着岸山的人吼道:“你发什么疯?” 月白却再次架起弓瞄准着他,他神色紧张,浑身僵硬,拉弓的手上筋脉爆出。月白正容亢色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鬼王的刀?” 这人在说什么玩意儿?李肆愣在原地,神官的话说得很直白,但其中的意味过于惊世骇俗,以致于他一时半会竟有些听不明白。 “快说!不说下一次开花的可就是你的脑袋了。”月白眯起眼,紧紧地盯着箭头所指的方向,余光中却瞥见顾云雾的脸。 那张总挂着春风和煦般微笑的脸,此刻面无表情宛如被雕刻出的冰冷玉雕。玉雕上有被鲜血留下了赤红的印记。他那双桃花眸子里有深不见底的杀意,如同洪水般四溢而出。 月白被那双眸子盯得怔了一下。凉意从他的心脏蔓延至他的四肢,乃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 月白忽然觉得,他才是那个更接近恶鬼怨灵的人。 在月白动摇的这一瞬,顾云雾用法力撩起一道水浪,往月白身上扑打而来。月白举起胳膊遮挡。这浪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浇了一身湿。 他放下胳膊再次向湖面望去时,那里空空荡荡,只剩浓雾弥漫。 在漆黑的洞穴里,两个人从池水里猛地冒出头,李肆扯着顾云雾的衣服把他拖上了岸,然后喘着粗气躺倒在他身边。 这是个钟乳洞,四周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空气里是湿润的泥土味。黑暗里,他们并排躺在潮湿的地上,静静地听着水声,喘气声,还有心跳声。 第31章 “你这水性也太糟糕了。”李肆终于把气喘匀了,开口说道。 “做人的时候……就不会水,难道做鬼……就能无师自通了?”顾云雾还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术使得不错。” 顾云雾闭上眼没有说话,他做鬼的时间太短了,而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你是怎么发现湖底有洞穴的?” “你劈开湖的时候看到的。”顾云雾说完,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们打不过他,跑是最好的法子。” 李肆无言以对。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被顾云雾这么一搅合,他可能真的就骂骂咧咧地爬上去与那神官决一死战。 此时他肩膀上的血已经凝结了,也许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法力塑成的身体,恢复起来要比附身春桃那会儿快上许多。伤口虽然还在隐隐作痛却已无大碍。他一翻身爬了起来,随后手指一滑,放了一团火光,光线拉开了岩洞里的黑色幕布,一条向上的窄道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有路。” “这大概是五百年前,前人所用的路。”顾云雾也缓缓爬了起来。“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墓,那么墓主人很有可能就是从这里被运进来的。” “你没事吧?能走吗?”李肆回过头看他。 顾云雾叹了口气,“伤员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 “我没事。你若是没事,我们一起走上去看看。” 窄道是天然形成的,时而是台阶时而是斜坡,洞里了无生气,只有角落里青苔在无声地窥视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穿过一个石头裂口,空间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石室里。 此处中间有一个大一些的池子,水质清澈得让人分辨不出来这是水还是空气。池子中间有一块凸起的石块,石块上放置了一口石棺。 洞穴顶部有个不大洞口,月光从中洒下,像一条皎洁的纱布悄然落在了石棺上。 因为这一束月光和一池清水。石棺看起来并不凄凉可怖,反而是一种温柔了岁月的静穆。 选择这个地方的人,是花了心思的。 李肆甚至觉得,若选这个地方并非墓主自己,而是别人。那么这个人对墓主应该是抱有爱意的。 在池子周围的石壁附近,堆着大大小小的陪葬品。金银器皿,刀枪剑戟,棋盘玩具,东西多多少少都有被挪动过的痕迹。看来,之前来的那群人本来是想着满载而归的。 顾云雾在角落里发现了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他蹲下贴着火光仔细辨认起来。 「順康五年,永安侯府世子降生,蒞名傅歡。順康二十年,歡公於碧水湖邊舉辦之武勝會中,挫敗十三豪傑,獲首功。得號碧水將軍。 順康二十二年,率軍擊破北真之眾。 順康二十五年,御駕南征,大敗南蠻,鎮守南疆。 同年先帝崩逝,宮中奪權政變,將軍督軍回師,清君側,澄清王室風雲。輔佐新帝即位。 啟安三年,歡於皇后册封典禮上殿前失儀。同年,流放駐守南疆。啟安十年,與黨羽相結意欲謀叛。被賜死。皇帝感念其多年情義,以此鍾靈頂秀之地為其墓,以表护国有功之情。」 李肆勾着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马上就被其佶屈聱牙的措辞给劝退了。 “这上面写着些什么呀?” “这不是个帝王墓,是个将军墓。”顾云雾五指微张,缓慢地摸过上面的碑文,“上面写着一位少年将军的一生。” 第17章 山冢(六) 正当在他们低头研究石碑时,忽然有一个黑影从他们侧面的洞穴闪了过去。 “谁?”李肆警觉地将顾云雾挡在身后。“出来!” 顾云雾缓缓站了起来,他微微张开手,头顶的那团火光剧烈地烧了起来。 洞穴里的影子似乎没有要躲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灯火之下。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长着张国字脸,五官硬朗。可能因为长期没有好好修整,他胡子拉碴满身污垢。然而邋里邋遢的不知为何反倒很符合他的气质,好像他本身就该长这样。 “你们……你们可是顾家派来支援的?”那男人张口说道。 顾家?李肆一头雾水。怎么哪儿都有顾家?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云雾,认真确认了他额头上并没有刻着顾氏二字。 顾云雾此刻也是疑惑的。他不动声色地将情绪藏起来,轻声答道:“正是。请问兄台,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名男子的注意力都被那团悬空的火光吸引住。他不可思议地盯着,竟没听到顾云雾说了些什么。 “这火把是怎么弄的?” “哦,我身边的这位道长懂些斩妖除魔之术,这不过是他放出的小小法术罢了。不必害怕。”顾云雾开始了他的鬼扯。 男子收回了目光,这个解释让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带着敬意,深情且热烈地往道长身上看了一眼。“太好了,总算是有人来救我了。” 某位一脸茫然的道长猛地打了个冷颤。 “这里不太安全。我们换个别的地方再说吧。”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道长,这边请。” 男子带头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个不太显眼的洞穴之中。 洞里面高低不平却四通八达,岔路极多,男子丝毫没有犹豫地在里面扭七拐八地走着。 第32章 李道长猫着腰艰难地跟着,他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凑到顾云雾身边小声问道:“怎么?你们顾家还有倒斗的产业?” 顾云雾摇摇头:“此事我并不知情。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安南镇不过是一小小的偏远乡镇,顾长卫开个当铺是如何在短短十几年就积累出如此大的财富?也许当铺只是幌子,他本来就是倒卖古物起家的。” “看来死在安南镇郊外的就是这人的徒弟。他是跑回顾府求援的。所以这人才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我们是顾家派来的救兵。” 正所谓说什么来什么。 走在前面的男子忽然开声询问道:“去求救的人,可还好啊?” “他伤势过重,已经去世了。”李肆答道。 那男子没了声响,半晌才低声感叹了一句:“这样啊,只剩我了啊。” 他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宽敞的天然石室里,这里相对干燥,顶上还有不少洞穴可以换气透风。是个很好的休息之所。 石室四周挂满了火把,地上放着大大小小许多木箱,吃喝工具一应俱全。火光把不大的室内照得通体明亮,与洞穴其他地方的阴冷潮湿不同,这里所见之处都是暖融融的。 “你们饿不饿。这里还有些干粮。人都死光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那男子指了指角落的一个箱子。说完,他抬起头时看到了顾云雾的脸,直愣愣地睁大了眼。 刚刚在洞穴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明朗,如今火光通明,把顾云雾的眉目如画也一并照得清晰明了。 李肆这会儿似乎有点明白顾长卫的顾虑了。这个人果然不能瞎放出去。 “可是有什么不妥吗?”顾云雾挑起眼皮,轻声问道。 “不。不是。公子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哦。关于你弟兄们的死,我很遗憾。”顾云雾其实被盯得有些不悦,但他仍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巧妙地把话题扭了回来,“我们过来的急。对此事,对你们都不甚了解,还请这位兄台能指点一二,我们好想对策。” “哦。哦哦。”男人咽了口唾沫,答应着,“我姓刘,叫刘铮。兄弟们都管我叫老刘头。我们这个队伍跟了顾家二十年了。顾老板提供墓的地址,我们负责盗墓。盗出的东西由顾老板倒卖,钱虽然是三七分,但没墓可盗时,也是由他供我们吃穿,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次这个墓也是吗?”李肆问道。 “是的。”老刘头点点头,“但这次怪的很,顾老板其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玉玺。我后来是听个算命的说的,墓里的玉玺能召出阴兵听令。妈的我当初以为这都是唬人的,私底下还笑话顾老板迷信。谁知道真就那么邪乎。唉。” 老刘头是个粗人,所以他大致是没有看也看不懂石碑上的文字。这里葬了只是位将军,玉玺的存在是非常不自然的事情。 “能仔细说说吗?你们是怎么来的,发生了什么?” “两个月前我们就在准备了,谁知道那村子里的人一个个都神经兮兮的,一看到我们炸了山,就拼死阻拦。我们连躲带藏的,花了一个多月才偷偷摸摸把装备都带到洞里来。然后巡山探路地又摸了快一个月才摸到刚刚你们去的墓室。那玉玺就明晃晃地放在石棺上面,藏都不藏一点。本来还以为大功告成了。谁知刚把那玉玺拿起来,那,那怪物就出来了。那个怪物就是团黑色的烟雾,从石棺缝隙里流了出来,凝成个人影。他的刀能杀人,把我们杀得四处逃窜。我跟小胡跑得快,找到了通往湖底的通道,好不容易跑出去。结果刚上岸就碰上那群神神叨叨的村民在拜神。他们一看到我们就喊打喊杀的,我们就跟他们打了起来,把祭台砸了个稀巴烂。那黑影就从山这边杀了出来,专逮着村民大开杀戒,我跟小胡便趁机逃走了。只是慌乱中我又逃回了山里。而小胡虽然身负重伤,但是他逃了出去。那村里人被屠了个遍,个个死状凄惨。一到晚上就全部诈尸,跑湖里守着。我想跑也跑不掉了。只能在这里苟活着等救援。”老刘头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到这,李肆终于将事情捋出些眉目了。 碧水村之名并非因旁边的湖而得名,而是因为埋葬于此地的碧水将军。 将军不知犯了何事,被极其恶毒地封印在了此处。封印一共有三道。第一道是玉玺,第二道是村民的“祭祀”,第三道是村民血脉里的诅咒。 碧水村的村民世世代代住这儿是为了看守这位将军。他们所谓祭祀并非祭神,而是行封印之术。盗墓团伙移动了玉玺,破掉了第一层封印,而老刘头与小胡意外闯入,打断了村民的仪式,破掉了第二层封印。将军的怨魂大杀四方,村民的死成了最后的防线,第三道封印启动,便是村子外的结界。 而那三万无法超生的阴魂,大概是将军的三万将士。他们恐怕就在那玉玺之中。 将三万无辜生灵被活生生血祭,为的就是封住他们誓死效忠的将军。 设计此术之人何其歹毒。 李肆不忍想下去,他抬眼看向顾云雾。只见顾云雾神色凝重地低着头,一半的脸藏在阴影里,一言不发。他大概是也想明白了。 “那玉玺呢?”李肆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还在刚刚的墓室里,四下逃窜的时候谁管得着那玩意儿。直接就扔地上了。”老刘头说着,脸色有些发白,“你们该不会想去动那东西吧。可别了吧,那东西一动,说不定黑影就跑出来了。” 第33章 “那玉玺是封印他的东西,不把玉玺归位,那鬼将军随时都可以在这个洞穴里面愉快地散步。什么时候散步到这儿来……”李肆没有再说下去,老刘头已经开始坐卧不安了。 “那……那我们把它放回去?” “请带路吧。” 李肆想了个计划。先将玉玺归位,将恶鬼封住,自己再去外面清理尸鬼。尸鬼清理掉了,村子外的结界应该就会消失。剩下的就交给黑白无常处理便是了。 只要别碰上那狗屁神官。 又是一阵七拐八拐,他们回到了墓室里。穿过水池,他们来到了石棺边上。果然在旁边看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物品。 那是一块被血完全浸透了的玉石,上面雕刻着精致花与兽,被火光一照,泛出渗人的红光来。 李肆刚向玉玺伸出手,石棺便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随后好像爆炸似的,嘣了一声。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击向他们袭来。 顾云雾与老刘头两个人瞬间地被弹飞出去,一起撞向了旁边的石壁。顾云雾下意识扯了一把老刘头。紧接着他就成了个肉垫,自己摔到石壁上后,老刘头又砸到了他的身上。 顾云雾瞬间觉得嘴里泛起一股腥甜,大概是肋骨断了几根,胸腹内传来一阵冗长的剧痛。他闷哼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血。 他心想,幸亏是被自己这具已死之躯给挡住了。要不老刘头还不得摔成个残废。 而李肆迅速地化出长刀挡在身前,这才堪堪接住了那阵冲击没有被一同吹走。然而此时他无暇顾及其他,就在他跟前,出现了个烟雾缭绕的黑色人影。 那人影手持长剑,直直劈向李肆。 李肆鲜少会感觉到恐惧。他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然而这具黑色的影子怨念深重,光是站在他面前,其压迫感就已经让他心惊肉跳。 李肆知道自己打不过,只是这一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他一咬牙,用那闪着莹莹白光的长刀接住了那一击。 那一击极重,他的膝盖一软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手指连带着手掌,手臂一块酸麻到了肩膀。所幸算是勉强接下了。 妈的。打不过。根本打不过。李肆的脑子乱成一团,只剩下本能地大吼:“快跑!你们快跑!” 此时,一束金光闪起,一根箭射了过来。 然而箭直直的穿过黑影,贴着李肆的头皮飞进了池水了。 “艹!!!”射箭的和差点被射的人同时骂道。 所幸黑影被射箭的人吸引住了,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李肆才得以获得逃命的机会。 这一刻,他突然就原谅了月白之前的所作所为。 李肆扭头跳进池水,演绎了一出手脚并用的夺命狂逃。 爬回岸上后,他就与老刘头一块七手八脚地把顾云雾架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顾云雾的衣袖里掉了出来,老刘头麻利的一捡,带着他们钻进了洞穴里。 回到了刚刚的石室后,李肆才开始放心地喘起粗气。 老刘头正捧着刚刚捡来的东西仔细端详着。那是顾云雾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老刘头先是呆滞了一会儿,先是双手开始颤抖,紧接着全身都抖了起来。他噗通跪倒在顾云雾跟前,眼里竟有泪花涌出。 “公子您……您果然是她的儿子!” 顾云雾和李肆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这个她是谁,甚至不知道这个她是男是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您长得像她。”老刘头捂住了脸。“她去世那么多年了。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块玉佩了。” “刘兄,起来说话罢。”顾云雾像是安慰他般,轻声说道。 老刘头大概也发现了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实在是唐突。他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擦干眼泪,却依旧选择跪在地上。 “公子。不瞒您说。这玉佩其实曾经是我的东西。” 第18章 山冢(七) 刘铮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嗷嗷待哺的乳儿小弟。他从小老实巴交不善言辞,长得也不算讨喜,明明长得人高马大,硬是在家里活成了个透明人。 他十二岁那一年大旱,家里的农田颗粒无收。祸不单行,又逢太子病逝。皇帝龙颜大怒,朝中局势动荡,无人顾念百姓民生。 家里六口人,很快就揭不开锅了。姐姐在那一年嫁了。哥哥去铁匠铺里当了学徒,好歹是管了吃住。就剩刘铮自己,半大的小伙正是吃饭如猪的年纪,父母愁得眉毛都要掉光了,走投无路就狠下了心,以三百文的价钱把他卖给了收苦力的人。 他丝毫不知,只当是父母给他找了个好去路。反正只要管饱饭,他就绝不抱怨。于是他背起空荡荡的行囊,高高兴兴地去与父母道别。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送别时母亲狠狠地哭了一鼻子,嚎哭加呜咽的调子是七零八落,她从个破袋子里抖出块玉佩来。玉佩稀疏平常,自然算不上什么好成色,若是扔当铺里开价超过十文老板都要皱眉头。然而那是母亲的嫁妆,偷偷摸摸地藏了这么些年。 “娘什么都没有。这个玉佩给你,路上当个护身符,以后娶了媳妇,就送给她。” 刘铮刚跟着买他的人走了没几天,就被转手以一两银钱发卖了。莫名其妙地身价翻了一番,本人却毫不知情。 买者成为了他的师父,整日没个正经事干,没事就叫他练刨土。 第34章 刚买下这牛一般的傻孩子没多久,碰上了太子大丧,师父忽然接了个大单,他喜笑颜开地回来直夸是个刘铮能招财的。 后来刘铮才知道,师父和一众兄弟是个盗墓班子。而刘铮的出道墓就比他人来得更凶险。 他们要潜入当朝太子的皇陵,盗的也不是金银珠宝,而且去盗一陪葬之人。这若是被抓到,何止是脑袋搬家,说不定全身的肉都得分道扬镳。 坊间传言,李氏一族本家与分家缠斗不止。本家尊贵乃当今圣上,分家以太子妃一家为首,欲发动政变拥太子上位。然而太子暴病而亡,太子妃一家齐齐落马,通通处死。刘铮搞不太懂,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都是姓李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这些事情远轮不到少年人操心。眼下他只需干好自己的活,吃饱自己的饭。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的屁股,潜进了太子皇陵,偷走了被关在里面陪葬的太子妃。 那是刘铮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女人。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的娘亲最美。如今只觉得自己见识浅短得可怕。 她黑发如绸,面似银盘,一双桃花目水波常含。在场之人无一不惊叹。只是太子妃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皇陵有一段时间了,人已奄奄一息。事不宜迟,大家便迅速撤退了。 皇陵何等雍容华贵,目之所及皆是金银珠宝。不谙世事的少年人看着看着便迷了眼,反应过来时竟没跟上队伍。他焦头烂额,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所幸一段时间后他还是被师父找到,平安地回了去。 事后自然是少不了一顿胖揍。揍完后师父让他去给太子妃磕头谢恩。 队伍本来是想将他弃掉的。没有人会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小伙计以身涉险。可怜的小刘铮,无论走到哪都是个透明人。 只是太子妃不知如何知道此事,她不顾自身虚弱,一半央求一半威胁着要他们回头找他。“若那孩子找不回来,我也就不走了。” 若是带不走太子妃,这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亏本买卖。大家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冒着风险把小伙计找了回来。 刘铮听后跑到太子妃帐篷前涕泪横流地磕头。太子妃许他进帐,她明明美的那样惊为天人,却亲和温柔,会握着他的手检查他有无大碍。 “你还是个孩子,不能死在那种地方。”她说,“我已经见了太多杀戮了,不能再看到无谓的牺牲。”说完她垂下眼,无意识地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这番模样刘铮很是熟悉,自己的母亲在怀着小弟时,也常常是这样。 “娘娘……” “嘘……”她轻声制止了他,“就当是我俩之间的秘密。可好?” 刘铮愣愣地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了自己的玉佩,往她手里一塞。“这是我娘给我的护身符,我娘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次次都顺利平安。娘娘也一定会安康顺遂的。” 他把脑子里所有的吉祥话都搜罗了一遍,难得嘴不打瓢地说了一大串。 “我会长大的,我已经很高了,以后会长得更高。娘娘若用的上我,我这一辈子都给您当牛做马。娘娘若有所托之人,只要拿着这个玉佩,我便可以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少年人跪在地上,笨拙地以头触地,嘴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生怕对面之人听不清他那一颗烧得炙热的真心。 他再抬起脸时,看到的是她的微笑。 后来太子妃被一个姓古的人接走了,听说他之前是太子的贴身侍卫。那人改名换姓作顾长卫,隐居至岭南一偏远小镇。 本以为尘埃落定,然而美人薄命,很快便香消玉殒了。 多年后刘铮早就成了盗墓班子的领头,班子有人来了,有人走了,亦有人死了。只有他坚强地活了下来,一直与顾家保持着合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混口饭是其次,留个念想才是真的。 少年人出游半生归来已是中年。 午夜梦回,依旧是情窦初开的那一年。 美人一笑,如春风十里,吹入了少年人花开四季的梦。 洞穴里寂静无声,二十年,于李肆而言玩玩骰子便转瞬即逝,可对于顾云雾和老刘头来说,却是漫漫长路。 顾云雾轻轻地把手放在老刘头的肩膀,他说:“刘兄,起来吧。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就算彼此得以相遇,也不过是造化弄人。太子妃腹中的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肆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悄悄地伸手握住了顾云雾另一只的手。顾云雾的指尖冰凉,被握住时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慢慢的,那十指收拢,他温柔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从旁边的洞穴滚进了石室。 双方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来人正是月白,他一身白袍早已泥点斑斑,原本梳得整齐端正的头发,此时也如杂草般这一丛那一簇的在他的头顶上自由生长着。 月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着急忙慌地冲他们摆手道:“跑跑跑,赶紧跑!” 李肆忽然就明白了,他慌慌忙忙地拉起老刘头,拖着顾云雾,四人齐齐窜进另一个洞里。 “靠,你赶紧给我滚远点,跟过来个鬼啊!”李肆一边跑一边骂道。 “哼。可不是跟过来个鬼吗?”虽然同在逃命,月白的嘴也不落下风。 第35章 洞穴漆黑,他们看不见后面,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盔甲碰撞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咔,咔,咔。 四人连滚带爬的一顿左窜右窜,连老刘头都分辨不清方向。一阵乱窜之后,竟又跑回了墓室里。 “不成,他盯死我们了。”月白停了下来,喘着粗气说道。 “谁跟你我们,他明明追的是你。你个扫把星!丧门神!”李肆胡乱骂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追踪符往四处一撒,他念到:“贴!”,符咒哗啦啦地在石壁上贴了一排。 李肆心里祈求着他那俩黑白大爷能前来救场。 “你!我还不是为了救你们!”神官大人深觉冒犯,气得脸色发白。 后面忽然袭来一股犀利的剑气,把他们冲得四下散开。 顾云雾被冲到池子中央的石头上,他一抬头发现玉玺就在离他手不到一尺的地方。于是咬着牙想要伸手去够它。 只听到李肆大喊:“小心!” 顾云雾抬起头,那个黑影已居高临下地站在了他的身前,双手握着剑柄高高举起剑身。 李肆和月白几乎同时向顾云雾冲了过去。可是他们离得太远了。 若是受了恶鬼的致命伤,无论神鬼都有可能神形俱灭。 李肆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力地趴在地上,自己的手却怎么伸都够不着他。 那高举的剑捅了下来。顾云雾被人推了一把,滚到池子里面。而推他那个人则被剑插在了岩石之上。是老刘头。 随着胸腔被剑穿透,老刘头瞪大了眼睛,吐出一口鲜血。 黑影将剑提起,再次瞄准一旁的顾云雾,劈了下去。 月白的箭飞了出来,这次他学聪明了,箭落在了武器上,发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剑被打歪了,擦着顾云雾的肩膀落了下来。 此时李肆已经跳上石头,趁着黑影的注意力被月白吸引的间隙。他敏捷地打了个滚,窜到黑影身边,捡起玉玺,砰地一声重重地盖在了石棺之上。黑影的动作停滞了,他慢慢化作一团柔软的黑雾,缩回了棺材里。 鲜血沿着石块的缝隙流动,像条蜿蜒的红色小蛇,一路爬到了顾云雾的手边,落入池水后便渺无影踪。 “是我……”顾云雾努力尝试着爬起来,他浑身湿透,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是我把他害死了。” “月白,你的法术能不能救救他?”李肆管不了那么多恩恩怨怨,向月白求助道。 月白走上前查看了一眼老刘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抱歉,伤势实在太重了。” 月光撒在了老刘头的身上,像是为他温柔地盖上了一层白纱。他睁着眼,眼瞳中的光却是模糊的,嘴还在喃喃着什么。 “娘娘……娘娘……我会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云雾爬到了他身边,将他扶到自己的膝盖上,老刘头看着他,眼里的光似乎又明晰了一些。 老刘头笑了,他自知自己是要死了。眼前的光景一会模糊一会清晰,他好像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惊艳了他一生的容颜。 老刘头缓缓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顾云雾衣袖的一角,恳求着。 他说:“殿下……请对我……笑一下罢。” 第19章 山冢(完) 顾云雾紧咬着下唇。他自觉无能,平生只擅长笑脸示人。此时这一个笑却挤得异常艰难。这个人认识他的母亲,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会给他讲述母亲的事的人。 他最终还是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情凄意切的笑来。他不知道,这个微笑与老刘头记忆中的母亲是否还会相像。 老刘头的手落了下来,眼睛的光也随之全散了。 然而事情却远远还没有结束,几乎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伤春悲秋的时间,各个洞穴里深处传来了异样的声音,那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抖出的呻吟声。“啊……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鬼将军被封住了,外面的尸鬼爬进来了。”月白说着,右手一转用法力幻化出一根箭。 “二对三十多人,有胜算吗?”李肆伸手一拉,将长刀召唤出来。 “不好说。我在洞口跟他们打了一会儿。比我想象的难缠。” “合着你该不会是被他们赶进洞里的吧。” “闭嘴!” “他们是被诅咒的人,跟普通的尸鬼不同。”这次李肆很温柔地给月白找了个台阶。 此时一声巨响,洞穴忽然震荡了一下,沙粒石块稀稀疏疏地落下。 “这又是什么动静?”月白皱着眉头向上看去。 “有人在强行破结界。”李肆双手握紧刀柄,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他的救兵来了。 只是李肆心里并没有十足的底气,他发现将军被封住后,整个村子的结界反而变得更强了。如果黑白无常无法破进来,说不定他们会被困死在这里。 一个尸鬼从黑暗中迅速爬了出来向他袭来,李肆侧身闪过了一击,用刀将那尸体劈成两团白花花的肉块。他刚手起刀落,另一只紧随其上地就扑了过来。李肆躲开了一击,跳到石棺上,定眼瞧去,洞穴里已经爬满了尸鬼。这哪只三十多只啊,少说有五十只。死掉的盗墓班子的人应该也在其中。 等一下,盗墓的人。李肆意识到这一点时,猛地往顾云雾的方向看去,老刘头果然已经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第36章 “顾云雾。快躲开。”李肆虽然这么喊道,但他知道顾云雾根本跑不动,他断了几根肋骨,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李肆想跳到他身边,却被跳上来的尸鬼挡住了去路。 老刘头站定了脚,慢慢转向了顾云雾。 顾云雾攀扶着石棺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微微喘着气,面无惧色地直视老刘头的尸体。 老刘头向他伸出了手。 “等一下。老刘!”李肆用刀砍掉了挡路的尸鬼。已经来不及冲过去了。 老刘头的手从顾云雾的耳侧穿过,捏住了从后面袭来的尸鬼的脖子,随之而来是一声清脆的“咔嚓''。 李肆舒了一口气,老刘头虽然异变了,但他生前的执念太深,使他站在他们这边。 现在至少是三对五十了。 洞穴又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比刚刚还要猛烈。糟糕,结界果然变强了,他们还是进不来。李肆看着四处袭来的尸鬼,只觉得头皮发麻。 顾云雾缓慢地挪了过来,他伸出手抓住了石棺上的玉玺。 月白虽然分身乏术,但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幕。他吼道:“你要干嘛?” “要砸了它。”顾云雾说道。 “住手。”月白用弓打掉一个尸鬼,朝着顾云雾拉起了弓,“你把那鬼将军放出来岂非火上浇油吗?” 李肆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念头,忽然意识到顾云雾是对的。他一脚飞踢踹走了一具往上爬的尸鬼,然后跳到顾云雾身前,以身为盾,挡在了月白的箭道上。 李肆对顾云雾喊:“砸!!” 那将军本比尸鬼们强上许多,捏死他们轻而易举,如同捏死蝼蚁。可他却像赶鸡仔一样将他们赶来赶去,最后回到这里。 为何玉玺归位后,尸鬼入洞结界变强。再往前,盗墓班子为何有人能逃出去。老刘头为何能在洞里安然无恙地活了这么多天。 来到这里的遇到每一根蛛丝马迹都串联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这张名为玉玺的网,网住了他们所有人。 将军是故意的。他故意放人出去求救。故意留了活口引诱人过来。他在等一个能替他毁了玉玺的人。他想拯救他那三万无辜将士,甚至也许他还想拯救这个被诅咒了五百多年的村子。 顾云雾将玉玺举了起来,他调动了法力到了自己的手上。高高地举起,重重地摔下。那玉玺落在石面,瞬间四分五裂,化作粒粒血色的玉块。 石光内黑雾溢出,化作无数利剑插住了所有尸鬼。尸鬼瞬间化为灰烬,只剩下亡魂站在原地。 黑雾散去,露出了将军本来的模样。他身着铁甲战袍,身姿挺立地伫立于石棺之上,脸上是一片苍凉悲怆。 山峦崩塌,大地动荡。 三万阴魂齐齐现身,将墓室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如同潮水般循序渐进地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将军!”将士们如钟般洪亮地齐声喊道,声音在石洞里撞来撞去,撞出一份荡气回肠来。 将军身后是石砾坠落沙尘飞扬。 他双手拱拳,弯腰一礼。那是金戈铁马的将军与他戎马一生的将士们最后的道别。 最后将军微微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顾云雾一眼,随后便化为一片金色的流萤,顺着月光消散而去。从此,这世间他再无留恋。 李肆被这一幕震得定在原地,半晌才发现山顶破一个大洞,黑白无常从上面飘了下来。 李肆从未如此想念这两个人,光是看到他们的脸,他觉得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白爷,黑爷!”他快走了两步迎了上去,这还没走两步,就被白无常一巴掌抽到了地上。 “小四子你可是真出息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喊人。那么多追踪符给你是让你折飞机玩儿的吗?这次算你们命大!下次呢?”白无常板起脸滔滔不绝地骂道。 到底是谁把我们扔下就扬长而去的啊!啊!自己破不开结界还有道理了!李肆被那一巴掌抽得两眼昏花,满腹怨言愣是一句也没说出来。他气得要死,只能捂着脸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黑无常在旁边直叹气:“没事就好。小四子你莫怪他,他着急。” 此时白无常一个眼尖瞥见李肆肩膀上的伤,他一把抓住李肆的衣服把他拎了起来。“谁?谁把你伤成这样?” “他。”李肆抬手朝月白身上一指,“他用箭射我。” “好啊。”白无常松开李肆,扭头瞥了眼月白,眼里皆是凶光,“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是什么东西?动手前好好睁眼看清楚这是谁家的狗了吗?” 李肆:“……”,话虽是向着自己说的,但听起来实在是难听。 “你……你们……”月白咬牙切齿,“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地府背信弃义可真是一把好手!” “谢大人,我们之前确实有些小误会。现如今危机解除,能活下来,多亏了月白大人慷慨相助。”顾云雾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他靠着石棺坐着,不仔细看一时间还真不一定能看着他。 “必安。”黑无常冲白无常摇了摇头,“月白大人,恶鬼已惩,您大可以回去复命了。” 白无常挑起眉毛,扔下一句“下不为例”便没再说什么。他环顾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跪倒在地的阴魂,一边开始画传送符阵一边骂骂咧咧:“干了上千年,就没碰见几次如此恶心的结界,崔钰那老谋深算的混账,这个案子结了之后他要再不给我放假,我必揭竿造反。” 第37章 月白收拾好了弓箭,抬头时碰巧与李肆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开头“哼”了一声。接着月白又远远地对上了顾云雾的眼睛,他微愣了一下,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 李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之间奇怪的气氛,他挪到顾云雾身边坐了下来。“你们俩怎么了?今早不还好得跟同僚似的么?” “大概是因为他射你肩膀时,我瞪了他一眼。”顾云雾苦笑道。 那何止是瞪,那是以眼为刀,狠狠地在月白心口挖了一个血窟窿。于月白而言,白无常凶则凶矣,却远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顾云雾来得渗人。 顾云雾身上有着一种很矛盾的气质。平日里明明一副温润如玉和善亲切的模样,却总在不经意间就透出点阴鸷沉郁。 偏偏他又美得诱人。若是长久地盯着他看,心里便会长出一大片的草来,哪怕是清心寡欲宛如佛祖心中坐,那佛祖坐着都嫌扎屁股。 月白见到顾云雾便会生出许多别扭矛盾的心思。他又怵他,又忍不住想保护他,就像昆虫总想扑向捕蝇草甜美的陷阱。 月白意识到了这一点,暗暗祈祷着以后别再碰到顾云雾。他抱拳行礼,向诸位道了一句后会无期便施法离开了。临走前他真心诚意地希望李肆这只大头苍蝇别被吃干抹净。 传送符阵已成。士兵们的阴魂终于可以启程去黄泉之国,不日之后便可进入轮回。 黑无常忽然轻声叫住了白无常,“必安,过来。”他伫立在那块生平石碑前,朝白无常招招手。“是血无。” “啧。我当是谁做出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下合情合理了。”白无常嗤之以鼻道。 “谁?”李肆竖起大耳朵就贴了过来。 “上上届的鬼王。”白无常说道,“埋在这里的竟是他生前的将军。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邪得如出一辙。” “我倒觉得将军也许并没那么坏。要坏也是那什么鬼王坏。被下了这么毒的禁咒,换谁都得疯。”李肆小声嘀咕道。 黑无常没说话,他看着碑文上的字叹了口气。 “为何你们对这人那么熟悉?”李肆歪着脑袋问道,这两人很少关心鬼界的事情,特别是白无常,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从不放在眼里。 “因为他邪得名声大噪家喻户晓呗。好端端地放着自己的皇帝之位不做,尽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白无常用扇子嫌弃地捂住鼻子说道,“别人都是死后当鬼王的,这人还是个凡胎时就已经当上鬼王了。这世上搞邪魔外道的人数不胜数,像他这般天赋异禀,把邪术玩得如此炉火纯青的也就独此一份。他若是修仙问道,说不定现在的整个天界都是他的。” “那他现在呢?” “呵,被上一届鬼王杀了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鬼王还能有什么结局?前人必为后来者的垫脚石,他们都是这么一届届爬上来的。”白无常说完,想了想又忽然改了嘴,“哦,在上一届的鬼王倒是不一样,是为情所困,自己甩手不干了。” “那个……”黑无常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他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顾云雾身边站着的阴魂。 是老刘头的阴魂,他虽然没有意识,但仍呆呆傻傻地站在顾云雾旁边,没有跟着大部队进入传送阵。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顾云雾说,“待会儿我会带他回去。” “那我们先行一步。你若是疼就把那具身躯脱掉赶紧回去吧,崔钰估计还等你回去给他写案卷。”白无常对顾云雾说完又拍了拍李肆的肩膀,“小四子,这次回去,可是有泼天的富贵等着你。” 李肆听到泼天的富贵,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这次能攒到多少功德呢?一千?两千? 顾云雾却不慌不忙地向黑白无常行礼,“云雾谢过谢大人和范大人。” 待黑白无常离开,顾云雾才示意李肆过来。 “四哥,帮我把这石棺打开吧。” 李肆虽然不明其意,但看着他可怜巴巴的,也就照做了。 棺里是铺满了白色荼蘼花,上面躺着将军的躯壳。里面找不到一丝任何腐朽衰败的痕迹,花是热烈地盛放着,而将军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这都五百年了。”李肆惊叹道。 “也许诅咒的初衷是为了留住他的身躯与魂魄。埋葬他的人无不用其极,只是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够醒过来。”顾云雾说着悄悄把左手藏到了身后,他的手里地握着一团光。那是砸开玉玺时,玉玺中残留的记忆法术。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棺柩合上。 从今以后,将军会像其他尸体一般,衰败腐烂,化作一具枯骨。 他们谁也没有忍心,将这些说出来。 第20章 君臣(一) 初夏。京郊的碧水湖边,荼靡连绵地盛开了一整片。花瓣随风而落,仿若夏日落了初雪。 少年提着衣衫走过一片泥泞。浅色衫袍拖地,染上了一层褐色。后面急急地跟着个小太监,踏着小碎步子,一路苦口婆心。 “殿下,殿下。世子负伤,那帐子里血腥气太重,只怕会冲撞了您。” “都是血肉之躯,有何可冲撞的。”少年抬手一掀帐帘,矮身钻了进去。 顺康二十年,北蛮大败。和平条约一立,中原百姓总算是盼来了几年安生日子。 镇守北疆的永安侯袁氏与国舅爷班师回朝,皇帝大喜,于西郊碧水湖畔举办庆功宴会。宴会足足持续了一个月,围猎,比武,好不热闹。 第38章 在碧水湖畔的比武擂台上,年仅十五的侯府世子袁欢连续击败十三人,拔得头筹。皇帝感叹其年轻有为,封赏了领兵之权,并赐名碧水将军。 帐篷里袁欢光着膀子敞着腿坐在榻上,一只手架在膝盖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朵白色的小花。他四肢修长,皮肤被日头晒成了小麦色,长年累月的训练铸就了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侍女正用湿毛巾为他擦拭胸上的伤口。他一偏头看她,侍女顿时就羞得面红耳赤。 外面传来急急忙忙的通报,“太子殿下驾……”,那一声尖声利嗓的“到”还没有念完,来人就已钻入了帐篷。 侍女急急停下了手,跪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袁欢没有起身也未行礼,而是挑起眉毛笑着看向来人。 “辛苦了,出去吧。”太子殿下挥了挥手,把侍女打发走。 “头发怎么散了?”袁欢看他披着发,问道。 “来得急,发髻没簪好,掉了。” 袁欢哈哈一笑,抬手把手上的花往他耳朵边的发里一簪,“正好送你。鲜花配美人。” 太子殿下没搭理他,他蹲下身仔细地查看了袁欢的伤口。那是一道约摸三寸长的新鲜刀伤。他蹙起了眉头,“怎么伤成这样?” “你没去看比赛么?” “昨夜贪看了一会儿书,没起来。”他说着,从水盆里拾起毛巾拧干,轻轻擦拭掉伤口边上的血垢。 “萧明绪你……那可是我扬名立万的比赛。”袁欢哭笑不得,“我打得那么辛苦,你却在睡觉。” “反正我知道你会赢,看和不看又有什么不同?”萧明绪把毛巾扔进水盆里,他起身在旁边的药箱里翻找了一番,拿出了药酒针线。他先是用药酒清洗了一遍伤口,然后将针放在烛火上方燎了一下。“可能会疼,忍一下。” 针线穿过皮肉,袁欢却面不改色。他的眼睛一直追着他看,笑嘻嘻道:“太子殿下,你不去当个大夫可真是屈才了。” “听说你要领兵了?”萧明绪没接茬。 “那就是陛下跟我爹客气客气。条约都签了,至少几年之内不会有大的战事。我就算领兵也只是在校场玩玩。” “若是以后发生战事,你是不是就要上前线了?” “那……确实如此。”袁欢犹疑了一会儿,答道。 “到时劳烦你把我带到军队医庐里,我可以给你当军医。”萧明绪说着,转了几圈针熟练地打了个节。他身子向前一探,嘴贴着袁欢的胸咬断了多余的棉线。 湿热的呼吸落在了肌肤上,留下一阵酥麻。袁欢向后缩了缩身子,顿时红了脸。 “殿下。太子殿下。你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若是把你拐走了,还没出城,国舅爷的铁骑就能把我的脑袋踏碎。” 萧明绪抬头看着袁欢。他有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面藏着一泓清泉,时而会泛出潮湿的水汽。“你知道外祖父和母后根本不喜欢我。” 袁欢觉察出不对劲,他坐起身拉开萧明绪的衣袖,手臂上面紫红色的鞭痕清晰可见。“娘娘又打你了?” 萧明绪把手抽了回来皱起眉头。母后要求他出席比赛,为的是结识党羽巩固政权。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争权夺利党同伐异,他也不愿意当什么狗屁太子。他自小就只想当个悬壶济世的小医师。如今这次比武不但让他挨打受骂,还可能让袁欢远走前线。 他简直恨死了。 袁欢是先帝最小的妹妹大长公主之子,虽然只比萧明绪大了那么一岁,可若算辈分,萧明绪得喊他一声小叔叔。 他们相识于彼此的五岁与六岁,那日大雪簌簌,大长公主将袁欢带入东宫,站在殿前与他说:“这是太子殿下,是你一辈子要护的人。”从此以后袁欢成了萧明绪的陪读,侍卫,和玩伴。他们每日形影不离,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几乎成了彼此的血肉,分不出你我来。 萧明绪的母亲温氏出身于武官世家,雷厉风行铁血手腕。萧明绪一旦读书习武略有怠慢,她便会拿鞭子狠狠抽他。 彼时皇帝政权空虚,朝堂之上温氏掌权一家独大。皇帝自然与皇后同床异梦,所以这么多年皇后只有萧明绪这一个孩子。偏偏这孩子模样性子皆不像皇后,更像他那自诩清高的窝囊父亲。他性格温吞,不喜习武练剑,更厌研习政事,就喜欢折腾些药草医书。皇后恨铁不成钢,鞭子棍棒便是家常便饭。 袁欢不知道为萧明绪挡了多少鞭子。有时候能拦得住,但更多时候是一块挨打。 “娘娘她……有时候就是过于恨铁不成钢。”袁欢把萧明绪拉到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 “可我不是铁,只是块木头。” “瞎说八道。你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以后要继承大统的人。怎可妄自菲薄。待有一日你登基了,皇后娘娘安下心来,便不会再为难你了。”袁欢把他搂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发,“到时我就是你的将军。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你让我揍谁我就揍谁。就算天王老子神仙菩萨来了我都不听,我只听命于你。” 萧明绪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袁欢。这个人永远骄傲热烈,明媚得如同七月的太阳。他的母亲严苛,父亲冷漠。是袁欢以一己之力担起了他生命中的所有重要的角色,兄弟,挚友,以及爱人。 “我的将军……”萧明绪低声喃喃重复道。这大概是做太子,唯一的一点好处了罢。 第39章 “嗯,你一个人的将军。”他在他的鼻尖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这时,少年人意气风发,不知苦处。 顺康二十二年,袁氏与温氏两大武官世家在战乱时一路互相扶持,却在短短两年内彻底决裂。国舅爷年事已高,失去了袁家支持之后便在朝中露出倾颓之势,以皇贵妃为首的王家便趁机起势。 皇贵妃为人圆滑世故,多年深受皇帝宠爱,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萧明岚只比萧明绪小上半岁,同他母亲一般滑头滑脑,与皇帝关系非常亲近。 皇后与皇帝多年不合,太子萧明绪自然跟着不受皇帝待见。于是宫中时有传言,皇帝随时可能废太子而新立。 萧明绪可不管这些,废了正好,这破太子谁爱当谁当。 这一日他乔装偷偷溜出了宫。他时常会去市场上掏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有医书话本也有一些看起来骇人听闻的禁术之书。随后他便乘车去了京郊的驻兵校场。袁欢正在那任职京师驻军的统领。 自从外祖父与袁将军闹翻,他已经一月有余没有见到袁欢了。 到了校场,萧明绪偷偷摸摸地从围栏下的一个小洞钻了进去。这个洞是袁欢告诉他的,他抱怨了好几次,说后勤那群吃干饭的废物,补个洞补了大半年还没补上。 萧明绪刚爬出来,还在拍着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就被一队士兵给逮了个正着。 “这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小娘子胆敢擅闯军营?”领头的是个气质不凡的青年,看起来在军中应该是有些身份的。 萧明绪戴着纱帽,身上穿着淡黄色的蚕丝夏衣,头发披着,只浅浅地用发带绑了一点发尾。乍一看还真不知道是男儿还是女郎。 萧明绪双手怀抱着一袋书,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在这被抓住倒是小事,可一旦身份败露,回宫他说不定会被母亲打死。更可怕的是,他可能再也不能轻易这么溜出来了。 “来见情郎的?”那青年调笑道,他身后的士兵们发出一阵爆笑,纷纷起哄吹哨。 下一秒那青年都后脑勺就不知道被谁扔过来的沙袋狠狠一击,他嗷唔了一声蹲下身捂住脑袋。 “对,赶紧好好摸摸,看看自己长了几个脑袋,够不够砍的。”身着战衣的袁欢从后面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简直放肆!”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立刻心领神会地齐齐向萧明绪跪下行礼,大声齐喊:“拜见嫂夫人!” 这句嫂夫人戳中了萧明绪,他一下就被逗乐了,捂住自己的嘴才将笑意遮掩了过去。 “滚滚滚!都给我滚。”红潮爬上了袁欢的耳朵,他挥手把那群嬉皮笑脸的士兵们赶走,顺势踢了一脚还蹲地上抱头当蘑菇的人,骂道,“你也滚,回头再找你算账。” 紧接着袁欢便拉着萧明绪于众目睽睽之中往自己的军帐走去。 萧明绪尝试着抽了两次手,没能抽回来。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也不怕别人讲闲话。” “讲什么闲话?” “年轻有为少将军不守军纪带女人回营?” “你又不是女人。这叫瞎话。” “那……永安侯府世子心有所属?” 袁欢笑了,他停了下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萧明绪。 “这也不是闲话,是实话。” 第21章 君臣(二) 军帐的摆设简单得甚至有些单调,榻前放着冰块的铁盆倒是侧敲旁击地显示了主人的身份高贵。 袁欢把佩剑往桌上一搁,将身上的战袍褪了下来,露出了好看的肩膀曲线。“啊,好热。明绪快过来,这凉快。”他一屁股坐到了冰块旁边,向萧明绪招手。 萧明绪将书袋搁置在他的佩剑旁边,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袁欢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拦腰抱住了他,脸贴着他的胸口。萧明绪身上总带着一股药草的味道,闻起来并不苦涩,反而会让袁欢安心。像是……行走的安神散? “你不是嫌热吗?”萧明绪推了他一把。 “嘿嘿。”那人笑着不但不撒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热还穿那么严实。没有轻薄一点的衣服吗?” “薄衣服剐蹭两下就变成一团烂布了。我们整日操练,少不了磕磕碰碰的。”袁欢说道,“而且这里晚上的蚊虫太毒,衣服穿少点我可能会被吸干。” 萧明绪微微叹气,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下次我给你带些驱虫的草药。” 袁欢听后忽然抬头看他,眸子仿佛装满了星辰般闪闪发光,“你下次还来?什么时候?” “不知道。” “自从国舅爷跟我们家老头子闹掰之后,我上朝都不敢从往你宫殿的方向看。走路上唯恐碰到皇后娘娘。哇,我光是想起她腿肚子都会发抖。”袁欢虽然这么说,但萧明绪心里却清楚,他自从当了驻军统领整个人就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每日就围着这京郊大营转啊转啊,哪有空回头看自己一眼。 “下个月初吧。”萧明绪想了想,说道,“我想办法再出来。” “真的?” “嗯。” “如果被发现会怎样?” “会被打死。” “……”袁欢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环住他的腰,怜惜地叹了一口气,“别太难为自己。你若是想见我就送个信。我赴汤蹈火都会去见你。” 第40章 萧明绪温柔地扯开他揽着自己的手,反握住坐到了他的身边,“老侯爷如何了?” “我们家那老头最近天天在家吵着要辞官不干了,说打了一辈子仗,现在要回乡下种田。”袁欢皱了皱鼻子,叹了口气说道。 “那你岂不是马上就要袭爵了?” “谁知道呢。唉,怎样都行。就是我这姓氏实在不好听,袁侯袁侯,你听听这什么东西,难听死了。” 萧明绪被逗笑了,“那我以后叫你袁将军。” “你我之间何必叫得如此生分。”袁欢嬉皮笑脸着说,“那都是让外人喊的。” 萧明绪点点头,“我听说北边最近不太安宁。” “嗯。有线报说北蛮部落正暗地里联络其他部落,撕毁合约只是时间的问题。”袁欢谈起正事时会忽的把嬉皮笑脸收起来,他本来就才貌双全,严肃的时候便会显得尤为英俊,“到底是当初国舅爷把条约定得太过严苛。人没了活路必然会反抗。” “侯爷也是因此才与他闹不和的吧。”萧明绪无奈道,心想这两父女真是一脉相承,都硬得跟石头似的。“那把合约上的条件松一松不成吗?” “不成。此时若是松口,便是退让,只会养出得寸进尺的吸血虫。只有再把他们打服了,到那时松口,是赏赐。他们才会感恩戴德心服口服。” 萧明绪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那么多。他忽然觉得,也许袁欢才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在想……若是你当了皇帝……”萧明绪犹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嘶……”袁欢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的猛地抽一口冷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很合适。比我合适。” “我的太子殿下,你是要我造你的反吗?”袁欢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手指顺着发丝滑下,撩了一簇放在指尖上揉搓着,“别人许诺时总爱说至死方休。可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就是死了,变成鬼了也不会。我啊……至死不休。” 萧明绪垂下眼,他拉过袁欢的手,亲吻他那布满硬茧的十指。 “我也至死不休。”他说。* 入夜后,袁欢叫人安排了一辆马车,让自己的副官亲自护送萧明绪回宫。 那副官便是那被一沙袋砸成蘑菇的青年军官。他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林。 “林子,送他回宫。” “回宫?”司马林吓了一跳,他再次打量起萧明绪,白日里眼瞎心盲,到了晚上反而耳清目明地看出了萧明绪的男儿身。 “别走正门,送东门。”袁欢细细嘱咐道,托着萧明绪的手将他扶入马车,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一会,才放开手。 “给我写信。” 车子里的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城的路上,车子里坐着的人是一路无言,车子外策马的人却是如坐针毡。 司马林虽然出身不高,但勉强也算是世家子弟。他性子活泼跳脱,自从两年前比武决赛上输给袁欢后,便厚颜无耻地跟着袁欢屁股后混,平日里也一口一口“吾弟袁欢”地叫。所幸袁欢也是个好相处的,两人一拍即合,不久便处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对于袁欢如何长大,与谁亲近,司马是略有耳闻的。 “嗯……今日,多有得罪。”司马林终于是没忍住,开了口,“敢问如何称呼?” “我……姓萧。”车里人慢悠悠地答道。 司马林不再问了。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后颈,瑟瑟发抖地将马车驶向东门。 萧明绪下了车,看见司马林脸色煞白,觉得有些有趣。 “今日的事,司马将军无需介怀。只需保密即可。” “哎!哎哎!属下遵命……殿……殿下?”司马忙不迭地答应着,只是在称呼上犹豫了一些。 “军营里都用嫂夫人这样的称呼吗?” “嗯。军营里虽然明面上军纪严明上下级分明,私下大家都认彼此当兄弟。” “称呼很有趣。”萧明绪笑着说道。这些人看起来温暖又赤城,他替袁欢感到欢喜,欢喜却也寂寞,“夜深了,将军回营小心。”他轻声说完,转身独自一人走向了高耸巍峨的城墙之后。巨大的石块和坚固的砖瓦组成了这道城墙,它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夜风掀起了萧明绪的衣袂。司马林忽然觉得他像是一只自己飞向牢笼的飞鸟。* 萧明绪偷偷摸摸地溜入东宫,才发现正殿灯火通明。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走了进去。 地上跪满了侍女和太监,而他的贴身侍女已经被打死扔在了一边。 皇后坐在正殿上,她的眼神如冷冽的寒冰,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凸起。“太子殿下回来了?” 萧明绪看了一眼死去的贴身侍女。明明正值盛夏,可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心里又怕又痛。 “你们都下去。”听到命令后的其他人颤抖着退了出去,宽阔无比的大殿中间,只剩下萧明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皇后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伸手捏住了他的脸。“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如今朝上什么形势你看不懂吗?” “母后,我……” “你什么?你外祖父年事已高,你却还如此不成器。只会看些没用的破书。”皇后抢过他手里的书袋,甩在了地上,紧接着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渐渐收拢。 第41章 “你清高,你不屑玩弄诡术阴谋。你以为你不当太子就能当个闲散王爷了吗?我告诉你,萧明绪,晚了!你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晚了。没有人会信你两袖清风不问世事。觊觎这个位置的人永远不会放过你。你若不争,我们都会被他们踩在脚底下,慢慢地,一点点被撵成一滩肉泥。” 萧明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他用手握住皇后的手却没有舍得用劲,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他张了张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母后……” 母后,除了争权夺利,你就没有疼惜过我吗? “已经晚了!你听到了吗?萧明绪。你若不想活。与其被王家撕碎,不如现在就死了。”皇后用双手捏住了他的脖子,眼里尽是绝望的疯狂。 窒息感袭来,步步紧逼,他一退再退,身后只剩万丈深渊。可他还不能死。 在这世间还有人把放在心尖疼惜他。 萧明绪终于使出力气掰开了皇后的手,将她推倒在地。 他猛得咳嗽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最终他站住脚缓住了气,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母亲。 这两年他如同抽枝发芽的树般疯狂地生长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接近成年男子的气魄和力量。他已经不再需要仰视自己的母亲了。 “皇后,你可知谋杀储君是死罪。”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声音却冷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皇后愣了一下,她开始大笑起来,笑完就哭了。她摇晃着爬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大殿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个深色的水印。她一个踉跄向前倒去。萧明绪还是上前把她接住了。 皇后抬起头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上他的脸。 “这样才对。”她说,“这样才是我的好孩子。” 说完,她推开他,一个人摇晃着离开了大殿。 半个月后,北方蛮族出兵再犯中原。国舅爷领兵北上,却在路途中突生恶疾,猝然暴毙。一时间军心动荡,士气低迷。少年将军袁欢临危受命,策马北上,首战大捷。 朝中一片欢欣鼓舞。然而皇后却将自己关在宫中,从此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自此之后,萧明绪再没有被母亲打过。 多年后,萧明绪依旧会反复想起那个夏夜,陷入疯魔的母亲掐住他的脖子。 他会想起母亲留在他身上那渐渐收紧的窒息感。 想起这些,然后追悔莫及。 他宁愿自己就那么死了。 第22章 君臣(三) 北方的战事持续了两年,终于以重新签订条约为契机,罢战休兵了。 京城下了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一时间天寒地冻,空气冷得如刀子般割人心肺。自从国舅爷去世之后,温家便败了。那些曾经拥护温家的党羽全都兔走狐孙散,良心点尚且会保持沉默,丧心病狂地还会落井下石地在皇帝面前反参一手。王家的势力迅速崛起,攫取了大量的官权兵权,连皇城的禁军也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然而纵使朝内朝外流言蜚语传得再凶狠,最关键的太子之位依旧稳如泰山,没有松动一丁点。早已权势滔天的二皇子若是溜达碰到萧明绪,还是得尊称一声太子殿下。每每如此,第二天萧明绪总能听到二皇子回自己宫里摔东西骂人的传闻。 二皇子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温家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明明更得宠,对政务也更加用心努力,为何父皇就是不肯松口。只有萧明绪心知肚明,他是一把父皇插进母后心脏的复仇之刃。皇帝就是想让皇后尝尝,空有名号没有实权到底是什么滋味。 大雪连下了几天,终于变小了些。萧明绪抱着暖炉,披着由丝绸和柔软绒毛混合编制而成的冬衣,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看雪。他想起第一次见袁欢时,好像也是大雪纷飞。 这些年他一直再给袁欢写信,他会将花瓣夹在信笺里,春日的桃,夏夜的昙,秋天的菊,冬日的梅,重复了一轮后再重复一轮。 战事焦灼,军武繁忙,萧明绪原本并不指望收到回信,可袁欢每次都会回信。他每次都把信写成了一封又臭又长的战报,以至于萧明绪对战事比皇帝还要了如指掌。 他根据战事的发展,熬了好几个夜晚查阅资料在地图上找到了一条安全便利的输送粮草物资的路,又花了好些天字斟句酌地写了厚厚的一本奏折,才把这件事落实下来。他还去太医院亲自挑选草药,将它们碾碎,混上石蜡和蜂蜜熬制成金疮药。他将金疮药放在小盒子里,跟各类物资一块运往了北上。 即便如此,萧明绪仍然时常会觉得不甘,自己被困在这四方之地,能做到的只能是微不足道的这些了。 今年入冬,袁欢托人不远千里地给他送了一包牛肉干和一张新制的狼皮裘衣。信中没有了大段大段的战事,只有短短几句:吾一切安好。吾亦怀念汝,如鹿思水,如鸟思林。 牛肉干太硬,狼皮裘太臭,只有这封信萧明绪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几天,他将鼻子埋在信笺里,呼吸里全是篝火的味道。 我也好想你。如小鹿思念山泉流水,如飞鸟思念树叶丛林。 “太子殿下真是好兴致啊。大白日的竟有空在此地赏雪品茶,如此清闲实在是让臣弟好生羡慕。”二皇子萧明岚从旁边的假山里踱着步走了出来。萧明绪觉得这人着实奇怪,又不待见自己,又非要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一嘴。 第42章 “二皇子客气了。这赏雪品茶,远没有在宫里砸东西来得有趣。”平日里萧明绪总懒得跟他计较,今日大概是因为他的出现实在是煞风景,就随口回了一嘴。谁知道这人真就是一没脑袋的炮仗,一丁点儿火星就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萧明岚梗着脖子嚷嚷道:“你!你知不知道温家已经完了!你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太子,你还有什么可狂的?你还有什么?” “他有永安侯府。”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有风穿过凉亭,撩起了萧明绪的头发。树枝不堪积雪的重负,窸窸窣窣地抖落了一地雪白。 他转身回头,透过一层雪雾,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袁欢站在鹅毛大雪中,一身红衣铁甲,右手轻放于剑把之上,张扬热烈得像是一团火。“臣拜见太子殿下。”他抱拳,屈膝跪在雪地上。 “袁将军辛苦了。起来吧。”萧明绪说着,手藏进袖口,偷偷捏成了拳。冰天雪地里,他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袁欢站起来,扭身向二皇子轻轻一鞠。“见过二皇子。”其恭敬程度是泾渭分明。 “你们……好啊,真想不到,太子私下还结党营私呢。” “永安侯世代忠良。太子殿下是储君,是未来的圣上。臣忠于殿下有何不对?哪来的结党营私之说?二皇子,贼喊抓贼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今日二皇子在这说的这些大不敬的话,微臣也不介意明日上朝拿到大殿上与满朝文武论道论道。” 二皇子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摔衣袖悻悻而退。 萧明绪不发一言,他仔细而又贪婪地盯着袁欢看,每一寸肌肤都不愿放过。也许是舟车劳顿未曾休息,他眼圈底下有一层薄薄的乌青。所幸人看着还是精神的。 袁欢向萧明绪走了一步,萧明绪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举动刺痛了袁欢,他微微皱眉,露出了些许委屈的表情。 “怎么了?” “这里是皇宫。”萧明绪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也在冒汗。 袁欢忽然就笑了,他走上前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萧明绪的袖子,将他拉到假山后面,藏进了石头间一人宽的缝隙里。 “这样便没人能看见了。”袁欢说着,伸手握住萧明绪的手,“你出汗了。” “嗯……”萧明绪有些僵硬地看着他,“我以前不懂。如今懂了。” “什么?” “原来近乡情怯,是这样的感觉。” 袁欢眯起眼笑,他将他拥入怀里,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印下了一个吻。萧明绪仰着头,他看着被假山割裂的天空,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声轻轻的喘息。 入夜后,大雪终于停了。所有声音仿佛都被积雪细细地藏了起来,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袁欢定定地望着东宫的殿顶发呆,他的手握着萧明绪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摸着。周围弥漫着一股草药香,是熟悉的,属于萧明绪的味道。 “还不睡?”躺在他身边的人问道。 “嗯。认床了。”。 “小时候也没少在东宫住过,怎么忽然就认床了?” “大概在西北睡了几年硬邦邦的草榻,一下变成这匡床蒻席。不习惯。而且你在我身边,我……”袁欢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之前总梦到你,一醒了你就不见了。我怕我现在就在做梦,一闭上眼你就没了。” “不会的。至少明天不会。”萧明绪握了握他的手,“你要喝点酒吗?” “好。” 萧明绪起身,将长袍随意地披在身上。他歪着头挽起头发,露出了一小节洁白的脖子。 他从小方桌上拿起酒瓶,将它放在了炉火边上。炉火轻轻地舔着酒瓶,很快就冒出了氤氲的热气。 袁欢用手托着脑袋斜躺在床上,他盯着他看着看着便开始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看你这太子当的,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 “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我能做的不过是温个酒而已。”萧明绪轻描淡写地应着,他将酒倒入两个酒杯,一手拿着一只,走回塌边递给了袁欢。 “哎,真是什么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都比不上这杯酒啊。”袁欢接过酒,轻轻地碰了另外一只酒杯,一饮而尽,“殿下把这酒杯赏我罢,我拿回侯府放家祠里供起来。” “其实我想向父皇请奏,南下出巡。”萧明绪没接他的俏皮话,而是话锋一转,谈起了正事。 “是因为瘟疫么?” “嗯。自从去年夏末水患后,南边就断断续续地传来疫情的消息。赈灾粮和银子一早便下放了,灾情却反而愈演愈烈。我猜,赈灾的物资大概已经被一层层地吞光了,根本发不到老百姓的手里。”萧明绪垂下眼,摇晃着酒杯里的酒,却迟迟没有下嘴。“我想亲自把物资带下去。” “呵,你猜我为何这时候回来?”袁欢不悦地冷笑了一声,“因为瘟疫,南边有人揭竿造反了。规模虽说不大,但因此造成了南疆少数民族趁乱入境。下面乱成一团麻,让我回来收拾烂摊子。” 萧明绪听后,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人一旦没有活路……” “必会奋起反抗。” “王氏掌权,养出的都是些什么蛀虫败类。”萧明绪蹙起眉头,他将酒杯捏紧,指尖微微发了白。 “鲜少听见你这么骂人。”袁欢笑了,他将萧明绪手里的酒杯接下,抬头饮下,正色道:“太子殿下,你现在有兴趣争权夺利了吗?” 第43章 萧明绪摇了摇头说:“不”。如今王家外戚掌权与从前温家一家独大,本质上并没有区别。皇权早就四分五裂,就算他费尽心思登基了又如何呢,不过是重演温家外戚掌权的剧本,他始终是个傀儡皇帝。这盘棋已经死了。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想治病救人。” 对于萧明绪的上奏,皇帝很干脆地就应允了。他对这个太子一向漠不关心,索性什么都随他。萧明绪已经对这种冷漠习以为常,谢恩之后就开始打点行李。倒是皇后听说了此事之后,遣人去请了他。 袁欢知道后,这位征战沙场的将军一边发着抖一边表忠心说愿意陪太子殿下一块前去。萧明绪看着他满脸冷汗,谢绝了他的好意。将东西打点得差不多了,他只身一人前往皇后的宫殿。 皇后好似已经等候了很久,她一个人坐在大殿之上,下人全被遣了出去。她比上次见到时更为消瘦,脸虽然是美的,却美得毫无生气。 “绪儿,过来。”她看到他,向他招了招手。萧明绪已经不记得她已经多久没有那么喊过他。 他有些讶异,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了皇后的跟前,跪了下去:“母后。” “你要去岭南,可是真的?” “是的。” “嗯。好。”皇后点点头,“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萧明绪听后再次愣住了,皇后很少与他聊闲天。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他忽然心乱如麻,便胡乱地搪塞了过去。谁知道皇后却很认真地听了进去。 “若是好,你便别回来了吧。”皇后的语气平淡,也没有什么表情。萧明绪一时间竟听不出这话到底是劝告还是嘲讽。只是他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皇后就摆了摆手,说:“退下吧。我累了。” 萧明绪张了张口,最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退出大殿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皇后的脸色惨白,整个人黯淡得仿佛失了颜色。 也许她是真的累了。 第23章 君臣(四) 山峦叠嶂中,不算宽的官道上行走着一队军队。行军的队伍如同蜿蜒的长龙,随着山势起伏而变换着姿态。一架豪华的马车被队伍护在了中间,车身由上等的木材雕琢而成,镀金的边缘在阳光下张扬地闪着光,甚是显眼。 一根箭落了下来,正正扎在了马车的顶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更多的箭从山野丛林中飞了出来,落了一场要人性命的雨。只是那马车实在坚固,箭咚咚咚地把车扎成了只刺猬,里面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随着有人喊了一声“有刺客,保护太子”,一队蒙面黑衣的人窜了出来,与周围的军队的官兵厮杀在了一起。虽然军队人数众多,但碍于地形狭隘,人群被路框成了长长的一列,失去了本该有的人数优势。黑衣人们身手尚可,一时间竟打得你来我往。 忽然有一个黑衣人跳到了车上,他手握大刀猛地掀开车帘,随即就被一只大脚踩在脸上踹了下来。那太子从车里钻了出来呸了一声,骂道:“一群为虎作伥的混账东西,太子的车也敢乱劫。”他跳了下车,一个侧身躲掉了劈过来的大刀,抓住那人的脑袋哐一下砸在马车的木架上。紧接着他手肘一抬狠狠撞在了从后面袭来的人的鼻子上,最后一个抬脚将前面扑来的人踢飞。就这么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制服了三个人。 随着其他人被陆续压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将军和副官终于慢条斯理地赶了过来。 “人都抓齐了?”将军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圈自己的队伍,无一人受伤,就是太子名贵的白袍上溅上了几个泥点子。“都绑起来塞车里。走吧。”他说完,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身,扬长而去。副官向太子点头行礼,便随着将军一块走了。 西南府的知府王大人一大早就蹲在城门口,伸长着脖子向远处张望着,像极了一只老鳖。 王大人望眼欲穿之时,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众人马。他赶紧理了理衣袍,勾着背谄笑着迎了上去。 “西南府知府王贺,拜见太子殿下,袁将军。” 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从太子的座驾上被扔出来,差点砸到了王大人的脸上。王大人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摔了个屁股蹲儿。 “王大人可真是一条好狗啊。行刺太子这出戏是说唱就唱。你们家二皇子在京城打的算盘珠子都蹦到这儿来了。”车帘大敞,车室里太子翘着二郎腿坐着,在他脚边全是五花大绑的黑衣刺客。 “哎哟。太子殿下。冤枉啊。”王大人赶紧跪地求饶,“此地常有盗匪山贼横行,确实是小人管制不力。但行刺太子这罪名万万不敢当啊。” “呵,盗匪山贼?”此时,从旁边策马上前的袁将军冷笑了一声,“盗匪山贼不去抢队伍后面的物资马车,独独盯着太子座驾是做什么?想把太子抢回去当压寨夫人吗?” “小人不知啊。小人真的不知啊。这些人真的跟小人没有关系啊。” 副官坐着马从后面走了上前来,他先是狠狠地瞪了那袁将军一眼,然后停在了王大人面前。“这事暂且先放一放,赈灾相关的账本可准备了?” 王大人深觉奇怪,怎么突然跑出个副官,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他用袖子擦了额前的冷汗,点头哈腰地说:“有,有。都准备好了放府里了。” 第44章 “带路吧。” 一行人走进了知府县衙的大门。副官走在最前面,他取下了铁制的头盔随手一扔,抛给了走在身后的将军,露出了一张略带冷意的脸。头发因为汗水而黏在了他的额前和脸颊,但他丝毫没有在意,直接走到案前开始翻动起上面的账本。 王大人哆哆嗦嗦地躲在一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太子像个浪荡公子,将军只顾跟着副官的屁股后面转。哪儿哪儿都不像话。这时那太子晃里晃荡地踱到了他身边,语气轻佻地说:“汗流浃背了吧王大人。好好在心里打打底稿,看看待会儿遗书里写些什么比较好。” 王大人突然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副官翻看了一遍账本,这假账做的是一天诚意都没有。他叹了口气,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瞥着堂下的人。“将军,你说过忠于圣上。今日我可否预支一下你的忠心?” 袁将军右手轻轻地搭在剑把上,微微一笑,答道:“当然,殿下。您说吧,先杀谁?” 坐在高堂上的人垂下了眼,又缓缓地抬起。 “抄家。这附近的百里内的县令乡长一块抄了。粮食拿来赈灾,钱拿去充军。把所有的州府衙门统统打开,用来收治隔离病人。至于这些贪官污吏……”他停下来,思忖了一会儿,“关起来等候发落。” 袁将军向某位位站的歪七扭八的“太子”使了个眼色,那“太子”立刻直起身子,弯腰行礼道:“遵命”,麻利的撤出大堂。 袁欢拍了拍王大人的肩膀。“听到我们家殿下的话了吗?走吧,王大人。地牢在哪儿,给带个路?” 碧水将军带兵南下讨伐异族,先把当地官员的抄了一遍家。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朝中,引起一片喧哗。命运就好像被点燃一根引线,它闪着激烈的黄光,势不可挡地一路向黑暗深处燃烧而去,而在那里藏着的是数之不尽的炸药。 在萧明绪到达西南府的两个月后,瘟疫的扩散终于得到了初步的控制。受灾的百姓吃上了饭,病患也有药可用。 袁欢在西南府城往下三十里外的一条河旁边驻地扎营。他还给取了个名字,叫安南大营。 南方少数民族与北方不同,他们往往没有大量兵马,就是时不时集结个成百八千个人的队伍,从山的另一边跑过来烧杀抢掠地闹腾一下。 袁欢南下与其说是讨伐,不如说是震慑更为合适。在绝对的兵力面前,别说山那头的南蛮,连这附近百里内横行霸道的山贼都老实投诚了。 袁欢打了几场兴致缺缺的仗,天天在军营里闲得发慌。 五月的岭南仿佛已经入了夏,对于袁欢来说实在是过于温暖了。这里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袁欢每天都觉得自己像个蒸笼里的包子。 这日萧明绪来到大营里,他给将士们带了些驱虫和防中暑的草药。 虽然两人离的并不算远,袁欢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城里情况怎么样?” “扩散的情况好些了,只是这病实在难缠,救回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二。病人们无法进食,慢慢虚弱而死。太磨人了。”萧明绪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即使这样做并没有有效地缓解他的头疼,“这次出城,我想找些新的草药试试。” “好啊。正好知道个好地方,我带你一块去。” 他们两人于清晨出发,行了一天的路,终于到了袁欢所说的地方。彼时已经入夜,所幸这日月明星稀,倒也没有太暗。 这是个环山绕水的地方,有清风拂面,亦有虫鸣鸟蹄。 “这是我们前些日子驱赶蛮族时,搜山搜出来的。当时我就想着一定得带你来看看。”袁欢翻身下马,取下马鞍上捆绑的行李,“沿着湖走过去,在山脚下有个山洞。今晚我们在山洞里过夜。” 洞里有一汪池水,池水凸起了一块石板。月光从山顶的洞洒了下来。 “这水好清。”萧明绪蹲下身来,把手伸进池水里。池水是温的。 一颗石头被扔到他面前的水里,他被泼了一脸的水。旁边传来了袁欢哈哈大笑的声音。 袁欢这捂着肚子笑的前俯后仰时,忽然被人一脚就踹到了池水里,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眼看去,萧明绪正站在岸上挑着眉毛看他。 袁欢咧开嘴笑,露出了好看的牙齿。他忽的伸手一拉把萧明绪也拽入池中。两个人顿时扭打成了一团。 在这里他们终于卸下家国,皇权,争斗,阴谋,回归他们本该天真的模样,可以肆无忌惮,可以嬉笑打闹。 袁欢将萧明绪右手反折在背后,半搂半抱地将他禁锢住,然后得意洋洋地低头看他。胜负已定。 萧明绪安静了下来轻轻喘着气。他瞳仁微动,目光在袁欢脸上扫来扫去,然后抿起嘴,眸子里腾起一股水汽,他说:“袁欢,我们……能不能别回去了?” 袁欢没有回答萧明绪,他倾身亲吻了他。…… 第24章 君臣(五) 清晨,两人刚离开山洞不久,便远远看到司马林骑马而来。 司马林正巧在这附近巡山,听说袁欢在山里,便寻了过来。他身后跟随着一队士兵,其中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女。 “殿下,将军。”司马林远远地便冲他们俩打招呼,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山谷里撞出了几个回响。随着回声尚未散去,他已经策马来到他们面前。“哎呀叨扰两位的雅兴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在附近的村落里抓到个蛮族巫女。如何处理还得请将军定夺。” 第45章 “巫女?”萧明绪掀起眼皮看向司马林。 “嗯,抓住的时候她正好在施行什么邪术。被她施术的两个村民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两具干尸。怪吓人的。”司马林说完,打了个冷颤,回头冲后面的人说:“带上来。” 少女身着堆积着各种颜色的奇装异服,脸上用红色的染料画着奇怪的符号。 “就她一人?”袁欢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就她一人。”司马林点点头。 此时士兵已经将少女押到了袁欢面前,那少女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袁欢,那棕色的瞳仁极浅,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金黄的色泽。袁欢想起来潜伏在杂草里伺机而动的毒蛇。 果然那少女身上的绳子不知何故一下就松了,她像条游鱼般滑溜地拜托了旁边的士兵的束缚,直奔向袁欢,张开手向袁欢抓去。她手心里亦有红色染料所画的符文。 因为少女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武器,袁欢的下意识不是去拔剑反击,而是往后退。然而,少女已迅速逼近,眼看就要摸到他的衣襟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萧明绪就已经把她撂倒在地,他膝盖压在少女的胸上,右手紧紧地将她的手摁在地上,左手抽出一把短匕首了狠狠地贯穿了她布满符文的右手,将她钉在了地上。 那少女倒是硬骨头,脸都疼得扭曲了,硬是咬着牙没喊出来。倒是在一边的司马林忽的噎了一口气,差点没叫出来。 那可是不染尘埃的太子殿下。 袁欢第一时间上前来检查萧明绪的状况,确定他无碍后开始痛骂司马林:“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太子跟前带。给我拖下去杀了。” “不。这人留着。”萧明绪语气平淡地说,他用两根指头沾了一点少女的血,然后涂抹在她脸上。 “当真?”袁欢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这个少女孤身一人翻山越岭过来,不是为了用邪术杀什么村民,她就是冲着他这个大将军来的。 “司马将军,替我备辆马车。”萧明绪鲜少地用了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这……这,殿下这太危险了啊。” “没事。她的符文已经被毁了。” 袁欢见他坚持如此,便使了个眼色让司马林照做。“你的草药怎么办呢?” “草药已经找到了。”顾明绪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少女身上,说道。 马车找来了之后,少女又再次被五花大绑地装上了马车,因为怕她会突然咬人,还给她嘴里也塞上了布条。萧明绪与她一同坐在马车里,其他人则围着马车骑马而行。 萧明绪用匕首将自己的袖子割成了几根布条,轻柔地包扎在了少女的右手上。“先暂时这样,等到回到城里我再给你仔细处理。” 少女凶狠地瞪着他,然而萧明绪对于她的不友好视而不见,他解开了她嘴里的布条,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少女依旧瞪着他,不发一言。 “我见过你手上的符文。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西南有民族会使用一种法术,能以气换气,以肉换肉,以命换命。我的城里有许多因病奄奄一息的人。我需要你帮帮我。” “我为何要帮你?施术者是会减寿的。”这一次少女回答了他。 “去年水涝,恐怕你的部族日子也不好过吧。我可以向你们提供粮食和药草。” “如果我不呢?” “你会被我的将军掰成两段,你的部落会被我的军队踏成平地。从这里到城里还有一段路程,在此期间你可以仔细想想,哪一个选项更明智一些。”萧明绪语气温柔,听着丝毫不像是威逼利诱。 “以命换命,你得用活人做祭品。”少女语气稍微虚了一些,却还是犟着脸。 “姑娘放心,该死的人我这有的是。” “……” “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萧明绪歪着头看她,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阿玥。”少女缩了缩身子,她的脸上浮起了一段红霞。 “阿玥,我记住了。”萧明绪点了点头,“阿玥,劳烦你也记住一件事,下次若再对我的将军出手,我会亲自把你生掰成两段。” 又过了一个月,肆虐了大半年的瘟疫,终于尘埃落定。 袁欢在军营里听到了很多传闻。太子以生人为祭,实行巫术。太子重用异族巫女等等。 这些传闻像是钉子,袁欢每每听到就觉得身上哪儿都不舒服,扎得慌。他总想着要当面问问他,可是军营里总有那么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要处理。一来二去就给耽误了。 直到京中传来了急报,要求太子立刻返京。急报送到了袁欢的军营里,当天他就骑着马到城里去送信。 袁欢急步走过了院子,抬手制止了想要通报的人,直直地走进了主屋。他看见萧明绪正倚在案上挑拣着草药,而当初那条冲着袁欢吐信子的小蛇,正温顺地站在他的身侧。 那一刻袁欢便知道了,所有传言都是真的。 “你怎么来了?”萧明绪抬眼看到了袁欢,摆了摆手让阿玥退下了。 袁欢心烦意乱地瞟了那女孩一眼,把急报往桌子上一搁。“你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干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萧明绪微微蹙起眉头。 “用巫术,祭活人这些都是真的?” 第46章 “真的。” “萧明绪,你是疯了吗?”袁欢捏紧了拳头,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 “那些贪官刺客不该死吗?”萧明绪却还是淡淡的。 袁欢被问的愣了一下,他缓了口气说道:“该死,但不应该这样死。” “让他们上公堂,依法处置?”萧明绪冷笑道,“官场上全都是王家的人,哪还有法可依?” “我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死的,我在乎的是你。从古至今碰邪门歪道的人就从未有过好下场。萧明绪你明不明白!” “可是百姓活了,疫情结束了。”萧明绪终于软下声来,他想去拉袁欢的手,却被躲开了。 袁欢紧紧地抿着嘴看着他,神色复杂。“太子殿下,京城来报,让您立刻启程回京。” 萧明绪忽然就愣住了,他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袁欢。 “我会派兵马护送殿下回去。请殿下尽早准备吧。” “你没有别的要对我说的吗?”萧明绪轻声问道,近乎哀求地望着他。 你不挽留我吗?你要把我送回那虎狼窝吗? 袁欢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紧紧捏着的拳头,指甲几乎陷入肉里。他何尝不想走过去,一如往常地搂住他。可是袁欢一想起那条盘在他身侧的蛇便觉得浑身冰冷。最后,他松开了拳头,退了两步抱拳行礼。 “祝殿下一路顺风。” 退出主室前,袁欢扭头看了一眼萧明绪。 他看到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袁欢给萧明绪部署了一只整整五百人的军队,并且让他的副官亲自护送他回京。 在萧明绪启程的那一日,袁欢还是骑着马在他的马车的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萧明绪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朝他远远地招了招手。袁欢心里不是滋味,却还是别别扭扭地策马走了过去。 “这个送给你。”像是前日的争吵不曾发生似的,萧明绪给袁欢递了一块玉坠。那是一块非常清透的玉,清得如同那洞里的池水。玉里有一条血丝般红色絮状物。“别担心,这跟阿玥没关系。这是我做的。” “你做的?”袁欢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嗯,给你当做护身符。”萧明绪也没有解释,他垂下了眼,淡淡地微笑着。一阵风吹过,撩起了鬓角的碎发,“路途遥远,将军就别送了吧。” 风息了。袁欢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忽然远雷滚滚,殷殷动地而来。他抬起头,朝天边看了一眼。要变天了。 数周后,车马终于抵达了京城城门。奇怪的是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城门,如今却大门紧闭,无人通行。 司马觉察到不对,勒令停住了车马。忽然城门打开,一众禁军鱼贯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禁军头领骑着马走到了他们的马车面前。 “司马将军辛苦了。大皇子之后的行程由在下护送。” “我这是犯太岁了吗,都到家门口了,居然还能踩着狗屎。”司马林阴着脸说道,“滚开。” 城楼上出现了一排黑压压的人影,司马林抬头一看,是已经拉弓待射的弓箭手。 “请将军交人。”禁军头领本人似乎并不想得罪司马将军,他恭敬地握拳行礼,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你要造反吗?”司马林抽出了身上的剑。几乎在同时,城楼上的箭雨落了下来。两对兵马裹在一起,刀光剑影间血色四溅。 司马领的军队是跟着他从西北打仗回来的精兵,对上娇生惯养的禁军,以一打十不在话下。然而对方人数实在过多,杀了一批,便又有城门还源源不断地跑出支援军接了上来。很快就陷入寡不敌众的劣势。司马林意识到,王家是真的豁出去了,要至他们于死地。 他刚砍了一个想要爬上马车的人的脑袋,另一个人就已经从另一边跳上马车,钻进了车室里。司马林大喊不好猛地翻身下马,跳上马车,拉帐入内。只见到刚刚那人喉咙已经被割断,躺在地上抽动。 车内一片猩红,太子身姿挺拔地站在中间,血液溅在他的白袍上,像月色下盛开的彼岸之花。司马林这才想起,太子他原本也是在武官世家的孩子。 “司马将军,快走。”萧明绪见他过来,伸手推了一把他的盔甲,“护卫军撑不住的。” “殿下,我不可能扔下你。哪怕要跑也要一起跑。” 萧明绪摇了摇头,“我在,你跑不掉的。快走!” “殿下!” “司马林。这是命令。你也要造反吗?”萧明绪语气生硬地说。“快滚!” “……”司马林心知肚明,宫里怕是已经生变,王家人掌控着整个京城。若没有人杀出去通报袁欢,他们就都得死在这。那太子就真没指望了。 “让袁欢起兵围城。你要告诉他,他是大长公主之子,先帝的娣孙,是正统皇家血脉。”萧明绪缓下了语气,露出一个悲怆的笑来,“这盘棋在我手上已经死了。但他可以成为那个掀翻棋盘的人。” 第25章 君臣(六) 顺康二十五年夏,皇帝崩。二皇子萧明澜据称遵循先帝遗诏,褫夺太子之位,囚禁大皇子萧明绪,并自立为帝。同月,驻守南疆的碧水将军挥师北上。 跟着袁欢一起南下的不过寥寥一万兵马,但那都是跟着他在西北打下赫赫战绩的精兵,那些娇生惯养的地方守军自然无法匹敌。再加上他袁家这张活招牌名声实在太大,尽管王家上下打点,也买不到任何一颗贪生怕死之人的忠心。一路上的官员假模假样地守着城,袁家的旗帜一旦出现在地平线,绝大多数都意思一下就老老实实打开了城门。 第47章 由于萧明绪在城楼底的那一战中选择了自投罗网,五百人的护卫军成功逃走了一百多人。司马林并未南下,他将报信的任务交给了其他人,自己一人策马北上。他要去调镇守西北的三十万大军。那三十万的兵马虽然现在属于袁欢麾下,但其实很大一部分曾经是温家的。 司马林压根没打算传达萧明绪最后的话,并非因为其言辞触及忤逆,而是深悉其中蕴含的遗志。向袁欢透露此言,犹如往其心头插下一刀。如今局势混乱大战在前,司马林不忍见将军在还未发兵,就陷入太子言论之囹圄。所以他径自决定将这几番话语扼于心底,打算让它们百年之后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湮灭于尘埃之中。 下有精锐士兵急攻而上,上有几十万大军伺机而动。萧明澜每日在龙椅上都如坐针毡。袁欢刚打中部,就派了使者前去求和。我王家跟温家不对付,跟你袁家又无仇无怨,举兵北上造反的事情一概不追究,继续封你做大将军,差不多就得了。 隔周,萧明澜就收到了袁欢加急送来的使者脑袋,气得他砸了好几个玉盏。 又隔了一周,袁欢收到了老侯爷的家书。信上说着原太子萧明绪已经身故,询问他如何打算。因为这封信,袁欢的军队第一次停下了脚步。 这并不是王家的手笔,是老侯爷自己在试探袁欢。他深知萧明澜名不正言不顺,只是萧明绪自从被抓后便了无音讯。老侯爷也拿不准他到底是否还活着,只觉得是凶多吉少了。他不愿意自己寄予重望儿子打一场没有成果的空战。 要么投降,要么彻底反了。 天下人都知道,袁欢不但是侯爷,还是世子。 谁知这一封信却让袁欢病倒了。他倒在了江南,离京城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然而不久后老侯爷还是收到了袁欢的回信,他说哪怕天下无主,我仍誓将萧明澜及其外戚碾为齑粉。 老侯爷这一看知道是不成了,反了吧。论政治老侯爷并不想掺和,可论打仗他袁老当家还是说得上话的。王家不过是这几年的新起之秀,几乎倾其所有才把温家斗倒,如何与世代忠良之袁家相提并论呢。 于是在袁欢本人与他的西北大军赶到前,四周地区的守军就统统倒戈,先一步围了城,将萧明澜与王家统统控制了起来。做完这些,老侯爷便回侯府里沏上一壶茶,摇扇而坐,逗鸟喝茶。这摊子是彻底帮他砸了,就等着袁欢回城自己收拾了。 自从知道宫中生变,袁欢就食不下咽寝不能寐,要不是怕将士们受不了,他恨不得没日没夜地打仗赶路。要没有袁老爷子的那一封信,也许他还能凭着一口仙气多撑个几天。 那封信彻底把袁欢心中的那一股气抽走了,本就连日过度劳累,如今再加上急火攻心,袁欢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这一脚差点踏进阎王殿里。 他病倒了,发着高烧,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地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大雪纷飞的东宫,被荼蘼簇拥着军帐,御花园里假山隐秘的一角,一抹落入池水里的月色。 最后他似乎又听见了萧明绪近乎哀求的问他。 “袁欢,我们……能不能不回去了?” “你没有别的要对我说的吗?” 可是他亲手把他送走了。 袁欢用手背盖着脸,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最后无声地痛哭了出来。 袁欢病倒的这几日,军中大乱人心惶惶,但又怕走漏了风声,连着给西北的司马将军送了好几封急报。 这一日暮色降临,一个后勤班的小士兵带着稀饭和药汤来到了将军的军帐里。 袁欢刚抬手想把小士兵赶走,小士兵忽然把头盔和盔甲一脱,露出本来的女儿身来。 袁欢虽然烧得稀里糊涂,还是认出了这人正是异族巫女阿玥。她竟然女扮男装地混在军营里跟上来了。 “将军,我就说几句话。之后便随你处置。”阿玥一脸严肃地说道,“殿下是否在临走之前给你了一块玉坠?” 袁欢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他对她依旧没有什么好感,但如今他重病在榻几近绝望。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就算此时她动巫术杀了他,也无所谓了。 “我们的术是将一个人的气运和生命换到另一个人身上。这确实是禁术,不是所有人都能力施术的。不瞒将军,你这块玉坠确实施了术。是殿下亲自做的。他将自己的气运和生命分了一部分出来送给了你。从岭南上来,你一路不吃不喝,胡作非为地折腾了整整一个月,换他人早就倒下了。你之前还能上蹦下跳,是他拿命一直供着你。”阿玥说到这时皱起眉头,停顿了一下,“他知道你要打仗,他不敢死。” 那个夜晚,袁欢终于强撑着爬了起来,吃下了一大碗稀饭。 随后几日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当京中传来了王家被控制的消息时,他已经彻底好了。 袁欢无需再带兵上去,他只带上了阿玥,轻装上马,向着京城疾驰而去。 萧明绪仿佛漂浮在一片冰冷刺骨的海里,视野里是忽明忽暗的水面。疼痛侵蚀了他的五感,他听到的声响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 他的记忆停留在了自己被抓的那天,他被拖到了大殿之上,旁边站满了王家的党羽。皇后被捆绑着站在龙椅旁边,冰冷地看着他。 萧明澜坐在龙椅上,用剑指着他,要求他下跪。皇后却开口斥责,不允许他屈服。下一秒她就被砍了脑袋。 第48章 那颗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萧明绪的面前。她的眼睛没有合上,一直盯着他。哀怨与愤怒从她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混着血水一块流了出来。萧明绪张开嘴喘着气,浑身颤抖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便踏入了万丈深渊。 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模糊,有冰冷的潮水滚着银浪袭来,将他生生吞没,疼痛如巨浪般一阵一阵地拍打在他的身上。他每一根骨头都被折碎,右眼被挖出,左手连着左臂被放入石磨碾得血肉模糊。他的皮肤上有炽热滚过,每到一处便会留一块又一块扭曲狰狞的暗色烙痕。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视野里会出现一片城池,有士兵与马驹。他听到袁欢的声音,感受到马背上的颠簸和他的体温。这些意象稍纵即逝,但却实实在在地让他觉得好过了那么一些。 萧明绪靠着这么一点东西,熬过了日日夜夜。 期间,他依稀感觉到有两个人来过,他们穿着一黑一白的官服,藏身于黑暗之中,盯着他看了很久。萧明绪挣扎着睁开肿胀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声音是一片嘶哑。 “我不走。”他说,“我还……不能走。” 黑色官服的人摇摇头说:“不行,这人带不走”。白色官服的人则嫌弃地骂道:“什么邪门东西”。 后来他们就走了,又将他一人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再有意识时,萧明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躺在了榻上。有人隔着被子摸索着碰到了他的手指。然后这个人便哭了。 “阿玥,我不管你用什么歪门邪道,用多少活人做祭品。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去办,求求你,求你救活他。” 萧明绪心里想笑,想着想着却又觉得苦涩。这个人明明最讨厌乱七八糟的巫术禁术,他明明如此骄傲不曾对谁低过头。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发生了变化。断裂的骨头渐渐接上,新的肌肤从他的伤口上破土而出,吞噬掉那些斑驳扭曲的丑陋伤痕。听觉,触觉,嗅觉一点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萧明绪醒了过来。 窗外枫叶似火。阳光透过窗棂,夹带着一整片影影绰绰的枫影落到了他的被子上。有风吹了进来,轻抚过他新生的肌肤,带来是令人舒适的凉意。 萧明绪试图挪动自己僵硬的身躯,他发现自己的左袖空空如也,右眼也漆黑一片。 “你醒了。”阿玥端着一个托盘,跨过了门槛走进了卧室。“幸亏你天赋异禀,否则我一个人可没法把你救回来。”她说话从来就不恭敬,不过萧明绪也不在乎。 “袁欢呢……” “在处理政务。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的人跟受了惊吓的蚂蚁似的乱成一团,全靠他一个人顶着。” “萧明澜和王家的人呢?” “死了。那什么二皇子,还有策划这次事件的王家外戚和党羽全都活祭给你养身子了。”阿玥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些想要投机取巧的人上书劝袁欢当皇帝,也都祭了。” 萧明绪听完苦笑着垂下眼,到头来是要让他一个废人当皇帝吗? “我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身上的伤口和断掉的骨头尚且容易。你没了眼睛和手臂,要想无中生有会比较麻烦,怕是要用上数不胜数的祭品。”阿玥说完,眼眸里透出露出了蛇一般的阴冷的光来,“暂不提以后,到此为止我所做的种种,也并非只想行善积德。” “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的族人入住中原,我要父兄在你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他们要有豪华府邸,锦衣玉食。” 萧明绪能理解,他们一族世代生活在蛮烟瘴雨之地,那里少数民族众多,互相争斗不断。想要投靠中原换一份安稳也并非什么过分的要求。 只是阿玥还未说完,“若你真的想恢复眼睛和手臂,我也可以帮你。但条件是……”她微微扬起了头,向他吐出了贪婪的蛇信子,“我要做你的皇后。” “呵。”萧明绪露出了一个冷笑来,他眸子明暗交替着,有刀光剑影,亦有火海燎原。他轻启双唇,说:“好。” 那一刻,萧明绪意识到,在自己身上确实有什么,永远地变了。 第26章 君臣(七) 袁欢花了好几个月一点一点地将这个烂摊子缝缝补补地收拾起来。 王家余孽逃至江南,底下一群首鼠两端的废物死活抓不住人。国库亏空,账面被王家胡乱篡改得一塌糊涂。满朝文武干点事情思前想后慢慢吞吞。而入了秋,北蛮又有因为调动了兵力缘故而蠢蠢欲动。 袁欢从来不到大殿里去,只在书房里与官员们议事。他每日起早贪黑点灯熬油地看折子写批注,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二十四份来使。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也许是因为袁欢收拾烂这摊子表现得实在是太勤快,总有些不怕死的上书让他承袭皇位。哪怕萧明绪的状况越来越好,这样的声音也并没有消停。一开始都是些阿谀谄媚之人,袁欢杀了便杀了。到后来,连一些为国效力清正廉洁的人也旁指曲谕地劝他。 袁欢总不能把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他只能是怒斥他人闭嘴,然后在心里憋屈得慌。裹挟着家国大义让着他背叛萧明绪,根本就是逼他去死。 这日,司马林急吼吼地冲进书房,他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在一众官员面前摔成个狗吃屎。 第49章 一屋子的人本来七嘴八舌闹哄哄的,忽然都闭上嘴,齐齐回头看着他。 “着急忙慌地做什么?还有没有一点礼节。”袁欢拧了下眉头。 司马林喘了口气,咽下一口口水,颤着声音说道:“将军,殿下……殿下醒了。” 刚刚还在叱责别人失礼的人,一下便扔了手里的折子,撒腿就往外跑。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可是储君醒了。于是这一帮年过半百胡子花白的老爷子们也提起官服,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追。 袁欢第一个跑到了东宫大门,他停了下来从大门往里看了进去。萧明绪就站在东宫的主殿的门口,他右眼绑着绷带,正仰着头看着枫叶。有风吹过,萧明绪散着的头发和空空的袖子也一并被吹起。 这副景象狠狠地刺痛了袁欢。 他脸颊发烫,手脚却是冷的。悔恨和心痛将他的胸腔堵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喘不过气来。 袁欢咬着下唇不敢再往前,他实在不想让萧明绪看到自己这副面如死灰的模样。只是他刚转身又看到乌泱泱一群老大爷正朝他跑来,一时间竟然进退两难起来。 听到声响的萧明绪已经扭过头,朝大殿正门看了过去。他看到了袁欢傻愣愣地站在那。在他们的互相凝望对方的视野中,落下了一场热烈火红的枫叶雨。 一群人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他们在大殿门口乌泱泱地跪了一片。“拜见陛下!”忽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于是众人跟着稀稀拉拉地喊着陛下。 只剩下袁欢鹤立鸡群般地站在人群里沉默。 萧明绪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袁欢此刻只想扔掉那些繁文缛节,冲上去,搂住他。可是他不敢,他被东宫的门槛拦在了门外。 门槛一高一低。 一高是身份一低是世人。 待到萧明绪走到他跟前,袁欢才如梦初醒般低头抬手作势跪下。可是他刚屈膝,手臂却被萧明绪抓住抬了起来。袁欢对上了萧明绪的眸子,那本是一汪池水的眸子,此刻却是深不见底的黑,像是失去月光只剩下一片悲凉的夜色。 “你确定?”萧明绪轻声问他。 袁欢知道一定是有谁与萧明绪说了什么。他认真地看着萧明绪,摇了摇头。 我永不背叛你。 那只抬着他的手一抖,慢慢放开了他。 袁欢往后撤了一步,单膝跪地,抬手行礼。 “臣袁欢,拜见陛下。” 十五年前,他们初遇于这所大殿前。他们成为了彼此的兄弟,挚友和爱人。 而从这一日这一刻起,他与他,成了君臣。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启安。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在萧明绪登基后,让袁欢头疼的事却只增不少。 萧明绪先是以身体孱弱不堪重负为由,取消了登基大典。礼部的人向皇帝确认了好几次,确定是取消而不是推迟,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他们天天念叨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上书的折子堆满了整个书房。 最后袁欢把礼部的人全找过来威逼利诱地骂了一通。“什么体统不体统,他就是体统!能闭嘴的就留下,闭不上嘴的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这边礼部刚刚安静了。那边刑部找了上来。 历来皇帝登基都是大赦天下。萧明绪反倒直接把在册的所有死刑犯打了个包,挖了个坑埋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养着还费钱。杀就杀了吧。” 袁欢自然知道其中的始末原由。但他不能说,只能胡乱搪塞了过去。说完这些他一脸不悦地甩了甩袖子,走出书房直直往萧明绪的殿里走去。 萧明绪还住在东宫,他说住惯了不愿意搬。袁欢只能让人把牌匾给拿下来重新做一块。新的牌匾还没有做好,东宫便成了无名无分的宫殿。 袁欢进门时,萧明绪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斟茶,他看到袁欢来了,仿佛早有预料似的,把茶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请。” “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倒也不必总用那巫术吧。”袁欢略带愠色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并没有喝那杯斟好的茶。 “你生我气了?”萧明绪向前一探,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打量着袁欢。 “我哪敢。”袁欢扭开脸,他整日面对一群叽叽喳喳的士大夫,实在是烦得很。“你已经是皇帝了,说话也别总是我啊我的。” 萧明绪笑了,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袁欢身边,用手把袁欢的脸掰了回来,面向自己。 他的吻落在了他脸上,像一滴温热的雨滴。 “陛下。”袁欢皱起眉头抓住了他的手。萧明绪停了下来,他垂下眼皮轻声道:“仔细着点,将军,我现在只有一只手,我打不过你了。” 袁欢心头一颤,彻底缴械投降。 他扣住萧明绪的后脑勺,将他拉向自己。 先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袁欢在这场大雨里被淋得浑身湿透,反应过来时已是深陷弱水。 他躺在塌上盯着天顶心想:自己哪还像个将军,分明像个沉溺红颜祸水的昏君。 “袁欢,你想要什么?” “想要山河稳定,国泰民安。想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袁欢刚说完“好好的”,忽然心头一梗,叹了口气。 第50章 “什么东西惹你心烦了吗?”萧明绪枕着他的胳膊贴了上来,“是在江南挖洞逃窜的老鼠,还是北边伺机而动的狼?” 袁欢没做声,他弯起被萧明绪枕着地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是我吗?”萧明绪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他的眸子里在夜里却亮得出奇,乍一看仿佛还能看到从里面渗出的红色幽光。 “你先养好身体,别胡思乱想。”袁欢终于拗不过他说道,“少用点巫术吧。喝汤药也能好的。” “我若变成了你不喜欢的样子,变得暴戾嗜血,唯我独尊。你还会忠于我吗?” 袁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翻身把萧明绪搂进怀里,轻轻地说:“陛下,别这样。” 是别再自称“我”,别再刨根问底,还是别变成那样。 萧明绪仿佛得到了答案般,没有再说话。他蹭了蹭袁欢的脖颈,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萧明绪睡着后,袁欢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打开主卧门时他发现阿玥站在门口。她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药,不知道站了多久。 袁欢摸了摸装着汤药的碗,已经凉透了。“给我吧,我去把汤药热热。”说完他伸出手想要端走托盘,阿玥却一收手,躲了过去。 “你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阿玥盯着他,眼神阴冷如刀片。 “你想干什么?”袁欢眼眸一沉,起了杀气。 “你不要以为你还很了解他。”阿玥丝毫不惧他,“我的法术本根本就无法救他,正常人也不可能承受得住那么多祭品所带来的反噬。萧明绪天生就拥有着操纵法术和吸收他人生命的能力,并且不被反噬。我只是搭了个桥,他便真的从那鬼门关逃出来了。他在此术上展现的天赋,远远超过了我和我的族人。” “所以?你想图谋他什么?”袁欢捏紧了拳头,狠狠地盯着她。 “我想要让他成为我们一族的神。他本来就是皇帝,他可以用法术称霸四方无往不利。有他的庇护,我的族人从此不用再过茹毛饮血的生活。我们也可以享得你们中原人所拥有的荣华富贵。”阿玥似乎对于激怒他感到很满意,她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地说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处置死刑犯时他已经尝到了弹指间尸横遍野的甜头,你觉得他还会甘于当一个凡人么?” 袁欢已经不想听了,他伸出手猛地掐住了阿玥的脖子,手臂上青筋凸出。“闭嘴。巫女。” 托盘和汤药落地,砸得稀碎。阿玥被掐住几近窒息,她用双手死死地扣住袁欢的手臂,指甲陷进去拉扯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血痕。她挤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我们……打个赌吧,将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在他身边站到最后的……是你还是我。” 第27章 君臣(八) 阿玥的话在袁欢心中埋了一根刺。 可袁欢却没有办法找萧明绪开口,他总觉得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自己也逃不了干系。袁欢只能忍着痛,任由那根刺扎在自己的身上,腐坏流脓。 入冬之后,萧明绪渐渐地从袁欢手里接管了政事。他在朝上反应总是寡淡,群臣在下面吵翻天了也不吱声。一回书房就开始雷霆手段,批折子骂哭了好几位能言会道的士大夫。 他将王家外戚留在京城的产业通通查封,收缴的银子全部充公。又遣散司马林带回来的原属于温家的二十万兵马,将高额的军费全部填入了国库。总算堪堪补上了王家贪赃公款留下的漏洞,结束了拆西墙补东墙的日子。 北蛮趁机派使者来京,半威胁半商量地表示想要重谈合约。萧明绪笑容满面,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使者,却绝口不提合约的事情。临走前打包了条死狗给送了回去。言下之意是把你们那狼子野心收一收,好好当狗。 到了夏天,阿玥的族人就带着一车人到了京城,那一车人正是在江南逃窜了大半年的王家余党。萧明绪给他们赏钱赏宅子赏官做,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朝堂上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就差指着萧明绪的鼻子骂他卖国了。萧明绪不急不恼,听完后神色平静地下了朝,依旧我行我素。 “老鼠已经被蛇抓了,你为何还不高兴?”萧明绪勾住袁欢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自从萧明绪接手政务了之后,袁欢为了避嫌便很少讨论政事了。君臣的身份横亘在他们面前,他们很难再回到无所不谈的兄弟或是挚友的关系。唯剩下的一些爱意与情欲,使他们成为彼此不可告人的床伴。 “养蛇为患。” “打蛇得引蛇出洞。”萧明绪说,“你怕他们?” 袁欢想了很久,艰难地开了口:“你想成为神吗?” 萧明绪没有再说话,他墨黑色的眸子沉了沉,视线从袁欢的脸上移开了。 “将军,夜深了。睡吧。” 十月入秋后,北蛮的使者第三次送来了更改合约的请求信。这次萧明绪连接待都不接待了,直接把人扣了下来。之后驻军便寄来了军报,北蛮已经集结了二十万的兵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边境。 萧明绪看后把信一折,对司马林说:“找密探去散播消息,皇帝亲自北上督军。 司马林顿时惊慌失措,“陛下可是我们现在只有十万驻军。哪怕只是防守也只能勉强应对,您亲自去太危险了。” “谁跟你说要防守了。”萧明绪轻轻将信放在了桌上,翻起眼皮看司马林。“备粮草和马车吧。” 第51章 “等等,陛下,你现在就要启程吗?袁将军呢?” “他去京郊收拾军务去了。你若是告诉了他,就算你抗旨不遵之罪。” “那将军若是自己发现了呢?” “他若是发现了,就随他吧。”萧明绪撇开头用手托着下巴,淡淡地说道。 萧明绪第一次上了西北,这里是荒茫的一片天地,放眼望去皆是戈壁与砂石。 他从驻军中分了一万的兵马,找了个山谷作为驻地停了下来。其他的九万将士则仍留在边境等待命令。 到了冬季此处时常会有暴风雪,山谷被巨山包围,只有一面出口,能很好的抵挡暴风雪的袭击。这里易守难攻,但一旦败了便会成了瓮中之鳖,逃无可逃。 彼时已经到了十一月了。 他派了一队骑兵深入后方打听敌方的位置。没过多久那队骑兵回来了。他们打探敌方军队离他们并不远,不过百里的距离,快的话两到三日便能到山谷。然而有人在侦测中被擒,皇帝的位置已然是暴露无遗。 暴风雪如约而至,风雪如同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铺天盖地而来。年轻的君王在山谷里静静地站着,遥望前方的滚滚雪尘。他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剩下的就只是等待了。 与此同时,袁欢才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西北大营里。 袁欢在京郊时其实听到了有粮草北上的消息,他知道一入冬北方必不安定,只是没想到战事会来的如此之快。 司马林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给他寄了封加急军报。袁欢立刻便扔下了军务,快马加鞭地一路赶来了。 在路上,袁欢才隐隐意识到,这一整年,萧明绪都在织一张大网。 他高调抄家削兵充实国库,任由朝堂上争吵不休,侮辱扣留使者。似乎都在有意告诉北方:新帝登基,国库空虚,朝堂不稳。年轻的君王不得人心,稚嫩又莽撞。他又放出消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涉险北上,好像着急忙慌地想要通过一场胜利以巩固朝政,平稳人心。 袁欢到达西北军营的时候,才听说皇帝正在山谷里,而敌人的大军已经动身向着山谷前进。 “简直是胡闹!司马林你可真是好样的。不早告诉我就算了,你吃那么多年军粮,是看不清楚形势吗?任由着他胡作非为。” “苍天在上,陛下说要去山谷扎营时,我跪下来求了好几天,膝盖都跪乌了。若不是真没办法了,我也不会忤逆皇命给你写信。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皇上想干什么,我劝得动吗?” 皇帝以身为饵,想要诱敌深入山谷,再里外两面夹击。这样稀松平常的战术,敌人自然一眼就能看明白。他们很清楚中原的北防军只有十万人,而他们休养生息了两年,自己军队已是北防军的双倍。敌人只要全军出动,哪怕前后夹击也有自信能打赢。 “现在他还能不能从山谷里撤回来?”袁欢觉得焦头烂额,他不自觉地揉了揉眉间。 “不好说。敌军已经相当近了,现在若是撤出来,恐怕会正面撞个正着。”司马林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将军,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发个急报把附近所有守城军全调上来。你按照计划从敌人后方包抄,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带一队骑兵进去把他弄出来。” 袁欢一脚踩上马镫,跨马而坐,望向远方那一片风雪交加的大地。他想起那一夜赶到皇宫,看到浑身是绷带和血的萧明绪。 他觉得自己又要失去他了。 袁欢的队伍在途中果然与北蛮人的大军撞了正着,因为暴风雪的缘故,敌人的行军队伍贴得非常紧密。袁欢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从侧面突围了进去。 骑兵队终于穿过山谷口,与驻扎的一万军队汇合。袁欢翻身跳下马,脸上身上全是血冻成的冰渣子。 萧明绪似乎早有预感似的,他掀起军帐的门帘出门迎接,差点与冲过来的袁欢撞在一块。 袁欢咬牙切齿地一把抓着萧明绪的衣领把他推进了军帐里。 “萧明绪你到底想干什么?”袁欢怒吼道。 “他们来了吗?”萧明绪望着他,他很平静,一种让人觉得残忍的平静。 “你……”袁欢一腔怒火仿佛全扑在了一块冰上,竟一时失了语。他的余光扫过房间,忽然眸子一缩。阿玥正坐在榻上盯着他笑。 “将军,这可是大不敬。”阿玥说。 袁欢脸色一片惨白,他喘着粗气,连嘴唇都在发抖。 “报告,山谷入口已经看到敌人的兵马了。”外面传来了士兵的通报。 袁欢紧抿住唇,一言不发地扭头钻出了军帐。 萧明绪微蹙起眉头,表情阴冷地扫了阿玥一眼,“干自己的事情。莫要多嘴。” 袁欢强行振作地整顿好了军队的阵型,骑在马背上环视着四周。 他深知这是场必不可能赢的战斗,现在只能拖着,拖到司马林的军队伏击后方,再趁其不备带萧明绪逃出去。 袁欢想到这里时竟笑了出来。就在刚才他还觉得自己气得就要吐血了,如今却依旧下意识地想要护他周全。 这该死的忠贞和爱意。 敌人的二十万大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渐渐地填满了整个山谷。 己方的方阵被乌黑的潮水吞没,泛起一层血色的浪花。 袁欢骑着马踱步在最后一块长方阵后面,眼看着敌方大军愈来愈近,却无路可退。他的身后便是他的王。 第52章 潮水还是涌上来了,最后一块方阵也被吞没。袁欢的马在厮杀中被冲倒,他从上面跳了下来,滚了一圈,用剑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站在军帐前面,缓缓举起剑,独自面对朝他袭来的千军万马。仿佛是一道孤独的山峰矗立在汹涌的浪潮中。 忽然山谷上方炸开了几朵烟火,烟火刺破漫天雪雾,落下了一片五彩绚烂的光。 袁欢忽然被拽了一把。一个影子把他挡到了身后。 风胡乱地吹着萧明绪白色的战袍,衣诀纷飞,猎猎作响。一个蛮人举刀而来,刀尖几乎要落在萧明绪的鼻子上时,世界仿佛静止了。在一片红色的电光石火中,举刀的人瞬间化成了一堆粉末。 红色的闪电迅速地蔓延开,噼里啪啦地裹上每一个人的身体,惨叫声瞬间充斥着整个山谷,几乎要把袁欢的耳膜震穿了。 袁欢睁大了眼睛,看着雪地上出现了一圈又一圈的符阵。符阵铺满了巨大的山谷,幽幽地发出了红色的暗光。这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二十万的活祭品灰飞烟灭。风雪变小了,厚重的云层被光线残忍地割开,白金色的鲜血从云层的伤口中倾泻而出。天地变得安静起来。 萧明绪回过头,向袁欢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他缓缓地解开了缠绕右眼上的绷带,露出一只猩红如血的瞳仁。 “将军,没有狼了。从今以后,山河便稳定了。” 袁欢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沿着他苍白的面庞滚到下巴,最后滴落在雪地上。 他到底还是失去他了。 第28章 君臣(完) 西北一战大胜而归,举国上下一片欢天喜地。但皇帝使用法术杀人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朝廷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有支持法术兴国的,也有反对邪魔外道的,只不过没有人敢在上朝的时候吵架了。坊间传言说,当今的皇帝能弹指间让人灰飞烟灭,后来越传越邪乎,说他长了三头六臂,背上还有鹰的翅膀。传言归传言,文武百官不管抱着什么态度,都不约而同地默认绝对不能去招惹皇帝。 袁欢西北回来后就一直躲着萧明绪,他每日两点一线地往返于京郊大营和侯府,以军务繁忙为由拒绝上朝。 这种粗制滥造的谎言实在是毫无诚意。都没仗可打了,还有个屁的军务。 然而,袁欢不上朝,萧明绪也不追究。他说忙军务,萧明绪就给他批军费。 关于萧明绪的消息,都是由司马林带过来的。这个人简直是天选狗腿子,虽然在两个人之间反复横跳,但同时对他们都忠心耿耿。 “你说这法术神奇不神奇。陛下的左手长回来了。”司马林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说道,他对皇帝用法术的态度一直非常中立。“但他好像不愿示人,一直打着厚厚的绷带。” “哦。”袁欢漫不经心地敷衍道,他随手翻着军队的账本,军费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笔。“麻烦你回去给陛下带个话,我们这驻军用不上那么多的钱。” “你干嘛不自己说?”司马林吐了口瓜子,“陛下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袁欢苦笑起来。那一夜司马林没赶上萧明绪的祭祀盛典,他没见到那华丽又残酷的杀人现场。凡人在萧明绪面前脆弱卑贱得如同蝼蚁。 袁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只是凡人,而萧明绪已如同鬼神。 他与他永远不可能并肩而立了。 京郊的荼蘼开得正盛的时候,皇帝来到了袁欢的军营里。袁欢一听到通报,立马拔腿就跑,从军营侧面围栏下的洞逃了出去。这时候袁欢十分庆幸,幸亏后勤是群吃干饭的。 萧明绪没有找到他,在他的军帐里停留了一阵子便离开了。 又过了几个月,皇帝又来了。袁欢自然是故技重施,然而刚爬出洞一抬头就看到萧明绪站在洞前低头望着他。 袁欢:“……” “可以谈谈吗?”萧明绪轻声问他。 “陛下想要谈什么?”袁欢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不能和好了吗?” “陛下言重了。微臣并没有对陛下有任何不满。若陛下没有其他的事情,微臣就先告辞了。”袁欢说完,提脚便要走。 “袁欢……” 袁欢感觉被一只绑着绷带的手拉住了。他感觉到那绷带下面只是白骨一具,忽然就意识到萧明绪其实并没有完全好起来。他的心一下便软了。 他停下脚来,神色复杂地望着萧明绪。 “我是来告诉你。我要立阿玥做皇后了。” 袁欢先是皱了皱眉头,但只是一瞬间就舒展开来,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个自嘲的笑。“恭喜陛下。” 他终究是赌输了。最后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他。 “你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萧明绪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你既已经决定,你还要我说什么呢?让我恳求你赏我个男宠当当吗?” 萧明绪明显被袁欢的话刺痛了,他紧紧地抿着嘴,手缓缓地松开了。 袁欢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千刀万剐地分成了许多份,每一份都装着一个萧明绪。 他握紧拳头,眼眶发了红。 “小时候我可以替你挡鞭子,长大后我可以为你舍生入死。可如今你都不需要了。”袁欢说着,缓了口气,“萧明绪,我爱你。我能做也只是爱你了。” 第53章 皇后的册封大典在下一年的春天如期举行了。阿玥穿着一身华贵的红袍,看起来像是个中原女子。 袁欢在大堂上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真是太讽刺了,萧明绪自己的登基大典都不举行,居然老老实实地替阿玥办了册封大典。 他抬眼看了一眼阿玥,她正满面笑容地坐在萧明绪旁边。哼,袁欢冷笑着,堂而皇之地说自己为了什么狗屁族人什么荣华富贵。她想当皇后,分明是动了心的。 袁欢实在喝得太多了,最后直接在大堂上不省人事。 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晌午,一睁眼便看到司马林坐在他旁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袁大将军啊,我的大将军,你被贬了。”司马林好像守了他一夜,熬得两眼通红。“你昨天喝多了,见人就骂。先是骂文武百官说他们百无一用,然后骂皇后是歪门邪道的贱女人,最后你指着皇帝鼻子,说看到他就烦,看到他还不如去岭南喂蚊子。当时皇后脸都青了。也就是陛下宠你。换其他人长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袁欢点点头,说:“也好”。说完后便疲惫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司马林的眼圈更红了,他搂住袁欢的肩膀,长叹一口气:“吾弟袁欢啊……” 萧明绪把京郊驻兵交给了袁欢。那都是从他少年时期便一直陪着他走南闯北的将士。袁欢带着这三万的士兵,驻扎在岭南。而除了袁欢的这一只军队,其他的军团都慢慢地被萧明绪削弱遣散了。 袁欢走了。萧明绪开始埋头整理这十多年被温家和王家祸祸的破烂江山。重农业,振商业,修水利,开科举。他伏在案上,一低头一抬头便过去了快十年。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国泰民安的样子了。 这些年他一直给袁欢写信。袁欢从来不回。萧明绪写过我想你,也写过我爱你,甚至在心烦意乱时写过我恨你。但最终寄出去的却仅仅是一句“京郊的荼蘼花开了”。 司马林依旧在萧明绪的身边任职,他每隔个几年便会南下一趟,带回一点袁欢的消息。司马林说:“他一切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太沉默了,一点都不像袁欢了。” 人都是会变的。 发生变化的还有阿玥。她的族人因为不喜北方的风水,领了钱便抛下她回了南方。阿玥一个人留在宫中,从一个野性十足的少女变成了深闺怨妇。她在深山老林李求生时,以为荣华富贵能带来幸福,当了皇后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住进了富丽堂皇的牢笼里。 没有成为皇后前,她像是个侍女一样呆在萧明绪身边。她天真地以为成了他的妻,便可以永远地呆着他身边。当了皇后有了自己的宫殿,反而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就像是被他用完的工具,往柜上一搁,再也不看一眼。 在深宫里熬得久了,阿玥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和法力,变得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她也曾跑去找萧明绪哭诉,甚至是哀求。“我族里的巫师,在西北一战中全部为了你献祭而死。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许诺于你的皇后之位已经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你看看我。不要把我当成个东西。” “呵……”她得到了一个冷笑。他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阿玥意识到,那个在马车里为她包扎伤口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袁欢走了,他甚至是恨她的。 她曾以为与袁欢的打赌,是她大获全胜了。 实际上,所有人都一败涂地。 阿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她的表情随着心一块扭曲了。那些荒诞的爱恨就像蛇的毒液一点点馋食着她的身心。 阿玥不甘地流着眼泪,她愤恨地做了决定,要把她一手供奉的神拖下神坛。 一直平静皇宫内忽然发生了件大事。 有个小太监在皇帝茶汤里下毒,意图谋害君王。然而由于破绽百出,人很快就被逮了起来。在严刑拷打下,小太监说自己忠于袁欢世子,要灭巫王而立正统。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众多官员听后大惊失色。全国上下只有袁欢手下还握有三万精兵,他完全有能力造反乱国,于是纷纷提醒皇上要多加注意。萧明绪差点就被逗笑了。他觉得这个事情太过荒谬,都懒得去处置这些口不择言的人。 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托着头,淡淡地笑:“正好,皇后也可以回趟老家。” 隔日,萧明绪带着象征着皇权的玉玺出发了。 这件事情本该叫人不悦,但他心里却是欣喜的。 山河稳定,国泰民安,他终于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萧明绪希望袁欢能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帝,杀掉巫术治国的妖孽再合适不过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可以隐姓埋名,可以人间蒸发。 只要能回到他身边。 阿玥的族人在岭南仗着山高皇帝远,自己又是皇亲国戚,偶尔也会弄出点欺男霸女的事情。每每这种时候都会被袁欢整治一番。他们与袁将军积怨已久,听说皇帝南下来兴师问罪了,便拥着皇帝一块到了安南大营,准备给袁欢来个落井下石。 掀开军帐,萧明绪时隔十年终于见到了袁欢。他呼吸几乎都要停了。 袁欢瘦了,轮廓眉眼都变得更加硬朗。他紧缩着眉头,沉默地看着萧明绪,确实不像从前,如同一团火般张扬热烈了。 第54章 “陛下大驾光临,恕臣有失远迎。”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 萧明绪还没说话,旁边的人却嚷嚷着开了腔:“你派人行刺皇上,意图谋反。你可知罪?” 袁欢的脸一下便沉了下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不发一言。 “将军,你应该挺后悔的吧。当初你若是直接登基上位,我们这群邪门歪道的异族人也不会在你的国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忽然开了口,她无视了萧明绪投来的冰冷目光,继续说道:“你现在手握着全国唯一一个军队。起了造反之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从未想过要造反。”袁欢紧紧握着拳头,咬着牙说道,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让愤怒将他吞没。 “你可以想。”萧明绪打断了他。 袁欢像是被击中一般,他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将军,你是世子,是正统的皇室血脉。这世上只有你有资格去造反。”萧明绪望着他,万分希望他能点一下头。只要他点头了,萧明绪可以立刻让皇后跟她的族人以死赔罪。 “陛下不远万里来这里。就是来治我的罪的吗?”袁欢像被人抽走了魂魄般,扶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陛下,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就是死了,变成鬼了也不会。 “袁欢……”萧明绪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袁欢抽出了剑。 鲜血飞溅到了萧明绪的脸上,留下了一丝温热。剑从手里脱落,掉在地上清脆的“乒乓”一声。 萧明绪的瞳仁猛地缩小,他意识出现了有一瞬的空白,回过神时他已经接住袁欢倒下的身子,抱着他瘫坐在地上。萧明绪从自己身上拿出了玉玺,然而因为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玉玺没能拿稳而滚落到地上,萧明绪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够着它。他的视线里模糊成一片,脸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血液还是眼泪。 “快把玉玺拿走。”皇后忽然尖叫起来。 萧明绪身子往前一探,终于碰到了玉玺。 他的指尖出现了一道红色的闪电,随即整个大营都被红光所笼罩,军营里的三万将士瞬间化为乌有。 袁欢脖子上深深的伤口慢慢愈合了,甚至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萧明绪抱着他,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他依旧没有醒来。 他表情平和,就好像是睡着了,只是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 “死了?”皇后忽然疯了似得笑了起来,“三万人都没把他救回来。”她清楚地知道这次她终于成功了。她成功地将萧明绪彻底毁掉了。 萧明绪低着头,晃晃悠悠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袁欢将他轻柔地放在了榻上。他紧紧抿着嘴,表情平静,猩红的眼瞳里大雾弥漫,里面仿佛有鬼影重重。 他斜了皇后一眼,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皇后激烈的挣扎在他面前只是徒劳无功。而皇后的族人已经被吓得瘫倒在地,不敢上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收紧手指,缓慢地掰断了她的脖子。 “你们不用妄想要全身而退。”萧明绪冷冷地说着,将皇后的尸体扔到了他们面前,“你们世世代代都会被诅咒,每日清晨黄昏都要跪下来向将军请罪。否则就会如同你们的皇后一般,慢慢地窒息而亡。直到有一日将军回来亲自原谅你们。” 启安十年。皇帝在南方给疑似谋反的将军修了一座陵墓,从此后销声匿迹。 江山易主,斗转星移。 自此,萧明绪死。鬼王血无生。 李肆将木头扔进灶炉里,带起了一阵烟尘把他呛得直咳嗽。孟婆拿着个大勺搅拌着锅里的汤,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香。 “孟娘,你知道鬼王血无吗?”李肆搓了把鼻子,灰头土脸地抬起脸看向孟婆。 “我见过他。那人挺有意思。杀多少人都不带眨下眼睛,私底下的爱好却是治病救人。”孟娘一边说着,还不忘踢一脚蹲在旁边的李肆,“再把火再烧旺点。” “哈?”李肆不可置信地皱起了脸。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把扇子,对着火坑一顿猛扇。 “他好像一直在找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天底下哪有这种东西。这不是分明瞧不起地府么?”孟娘漫不经心地说这,看着咕噜咕噜就翻滚起来汤,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知道最简单快捷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是什么吗?” “什么?” “投胎转世。”孟娘故作神秘地说道。 李肆歪着头想了想,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那人长什么样?” “异瞳,左手只有骨头。长得嘛……若跟小顾比,一眼下去的冲击力也许少了那么一些,但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美人。当年他在鬼界挺受欢迎的。多少女鬼不愿投胎只为追随他而去。” “以前的死人怎么什么玩意儿都喜欢。”李肆嗤之以鼻。 “那是你不懂。”孟婆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来,“自古鬼王出情种。” “那跟受欢迎有什么关系?” “我说小四你可真是木头脑袋。”孟婆叹了口气,她弯下身子紧盯着李肆那双没有杂质的眼,“这天下谁不想有个人把自己放进心里,刻入骨髓。为自己神魂颠倒,要死要活。” 李肆心想,这什么狗屁歪理?这天下的人是活着没事干了吗?非得拿情情爱爱折磨人玩。 第55章 孟婆直起腰来翻了个白眼,“啧,懒得跟你白费口舌。等有一天,你深陷情劫时就明白了。”她捋了捋额前的发,目光落在了李肆身后,“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李肆顺着孟婆的目光扭过头,他看到顾云雾站在不远处,正俯首行礼。 “孟姑娘,早安。” “小顾来得正好,你跟小四把汤扛到奈何桥边。” “你使唤我就算了,他是正经文官,可不是打杂的。”李肆拍拍手上的碳灰,站了起来。 孟婆没理他,撑开红色油纸伞,扭着水蛇腰走了。 “你们在谈论血无吗?”顾云雾目送孟婆离开后,便凑了过来。 “对。十恶不赦的大鬼王,又是情种,又是爱好治病救人。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割裂的人。简直莫名其妙。”李肆刚刚蹲的久了,他扭了扭脖子,伸直了僵硬的四肢。 “其实,我有一段他的记忆。砸开玉玺时掉出来的。”顾云雾说道,他仔细地将锅里的汤盛到饭桶里。 “真的?”李肆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什么样的?” 顾云雾忽然停下了手上的活,陷入了沉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垂下眼,微微张开了嘴。 “就像大梦一场。可惜,它已经碎了。”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一些自娱自乐的小细节。 1.碧水村的溶洞,五百年前洞口是在水面之上的。五百年后水位上涨了,就淹在下面了。 2.袁欢参加比武大赛受的伤,是司马林戳的。 3.阿玥在马车上就喜欢上了萧。萧除了涉及到袁的事之外,对阿玥都比较温柔。以至于她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征服欲。(不建议啊,不合适的人不要强行喜欢。会动手的男人要离得远远的。) 4.袁和萧之间存在着信息差。因为司马林当年没有将萧的话传达给袁。所以在最后萧疯狂暗示的时候,袁完全没能理解,只觉被侮辱了。(小情侣还是得把话摊明白了讲,免得老吵架。) 5.在最后一次分开时,萧的态度是比较积极的,自认为完成袁欢的梦想了就可以 第29章 夏无尽(一) 夜色笼罩着陈家豪华的府邸,月光银洒在窗棂上,将喜字照得如渗出了血般鲜艳赤红。丑时的打更刚响过,府邸内的小厮正在巡视各个房间,确保一切安宁。他手持一盏灯笼,灯火摇曳不定。 经过三老爷的信新妾的院子时,小厮看到院子院门大开,就在主卧门口那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下方,躺着个人。 那人正是三老爷,他仰面倒着,头以一种及其扭曲的角度向上仰着,目眦尽裂地看向院门。他嘴巴大张,面容扭曲,在一片红光中更显得狰狞可怖。 在他的尸体后面,直直站着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她盖着红色盖头,面容不可见,身影显得异常纤细。在她的红嫁衣下,隐约可见一双裸露出来的足尖,那双足尖如同鬼魅一般,不见踪影地飘浮在地上。 小厮发出了凄厉的尖叫,他扔下灯笼,拔腿逃跑而去。 “我这有个案子。只是功德恐怕没有上次那么高。四哥可有兴趣?” 将军墓一事结束后,李肆回到地府一查功德簿,上面竟多了十万的功德。他乐得好几天睡觉都合不拢嘴。只不过李肆流着哈喇子乐了几日之后,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日子。 倒是顾云雾一回地府就好长时间不见踪影,听说他忙着书写整理案卷,还抽空帮老刘头落实了工作。 老刘头长得人高马大,五官又生得豪放硬气,连李肆跟他一比都显得清秀文弱起来。他往人前一站真那么一点不怒而威的意思,实在是当鬼差的好材料。 但话说到底,还是因为顾云雾在暗箱操作玩得太好。他不但帮老刘头找,他还帮李肆也找了一份。 “说来听听。”李肆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积极,会显得非常没有面子。 “京城户部尚书陈大人府上最近闹了鬼。事起于上月,陈大人的三弟迎娶了一名妾室,本来妾室是无需办婚事的,但那女子貌似是抢来的,因此特意为她办了喜事。然而那三老爷却在新婚之夜暴毙于小妾的婚房前,那小妾则不知去向。自此之后陈府里的人就总在夜里见到一身嫁衣的女子在院子里游荡。如今陈大人正四处招募能够降魔驱鬼的能人异士。四哥若是有兴趣,不妨随我一块看看。” “鬼新娘啊。”李肆挠了挠头。 “四哥知道?”顾云雾扬起了眉毛。 “并不知。但披着嫁衣的女鬼总是久不久便会出来一个。”李肆叹了口气,“这世道总是对女子最为残忍。” “到底还是因为男子仗势欺人了。” “我同你一块去。”李肆应允了下来,“话说回来,你一个文书官怎么还要亲自上去抓野鬼?” “前往了解案情倒也不算是超出职权范畴。不过这里面多少掺了点私事。若是四哥不答应,那我还得想办法求着你答应下来。”顾云雾似乎如释重负似的,微微一笑。 “私事?” “被掳去当了妾室的女子,是夏鸢。” 陈府大堂里站满了奇形怪状的人。 这些人都是看了陈家贴出去的招募告示而慕名来的道士。他们稀稀疏疏地站着,虽然穿着奇装异服,色调倒是统一的都是些青灰白。李肆身着着珊瑚红的长袍站在中间,一身正气得不像是个抓鬼驱邪的,反倒像是个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站在他身边的顾云雾则是一身水蓝的素色长袍,看着像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于是在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中,两人虽然服饰稀松平常,却以格格不入的气质成了最显眼的存在。 第56章 时值盛夏,空气在炙烤中颤抖着,蝉鸣肆虐着人们的耳膜。这一群自认为仙风道骨的道士,互相瞧不起对方,又忍不住互相试探揣测着对方。一群人挤在一块,汗流浃背地互相较劲。 气氛诡异又黏腻。 李肆和顾云雾站在最靠门的角落。忽然传来了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怕是缠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要我给你……” 他一扭头果然看到许半仙站在那儿,一身破烂的灰袍,几捋山羊胡子像互相不认识似的,缠绕着打了一架,打成了个死结。 “不算!太贵。”李肆还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了那人。自从有了在安南镇赌博的经历,李肆终于意识到算命要一两银子是多么离谱的事情。 “唉,老夫我这还没有报价钱呢。”许半仙的老脸一皱,谄媚地笑着,“看公子这不凡的气质怎么会拿不出区区五百文呢?” 嗯?怎么降价了?李肆皱起了眉头。 “先生,此处的大家都是多是同行,生意做到同行身上。有些不妥吧?”顾云雾晃着一把纸扇子,虚虚实实地挡着一半脸。 “哎呀,我这可是好心。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如此眼瞎心盲。不识好人心啊。” 李肆问:“安南镇混不下去了吗?怎么跑京城来了。” “哎哟,莫非这位公子竟是位故人?老夫乃寻仙问道之人,志在是云游四方。听说这次驱鬼,陈老爷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报酬。”许半先甩着他那松松垮垮的袖子,手举到眼前比划了个一。 要钱就要钱,何必扯什么志向。李肆不屑地闷哼一声。 “区区一千?”顾云雾甚是意外地抬起了眉毛。他是真心诚意地感到便宜。 李肆一想起当时折腾了一上午靠着作弊才换来了一两银子,他那穷困潦倒的灵魂便开始仇起富来。 “此事先生怎么看?”李肆知道许半仙有些本事,于是便随意地一问。 “哎~先生不敢当。认识我的人都喊我一声许半仙。各位公子,喊我半仙即可。” 李肆:“……” 顾云雾分明不吃这套,他问:“许先生,您对这事可有什么看法?” “公子,问问题得给钱。一两。”许半仙笑眯眯地将竖起了他那枯树根般的食指,说道。 “一会儿功夫怎么钱又涨回来了?”李肆抱怨道。 顾云雾左手一挽袖子,右手从宽大的袖子伸了出来,递了二两碎银给许半仙。 许半仙掂着两块碎银,乐呵呵地笑出一口大黄牙,“这女鬼害人,不是冤就是怨。冤是为人所害,怨是爱而不得。” 许半仙说完,就沉默了下来。李肆等了一会儿,问道:“没了?” “没了。” “就这?”李肆睁大了眼。 “就这。”许半仙眯着眼点点头。 “你特么把银子给我还回来。” 这时候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众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了大堂正前方的主位上。分别是户部尚书陈合与其夫人,以及他的二弟陈家与他的夫人。 男人们尚且还能端出一副故作镇定的派头,他们的女眷们却已是各个面色惨白,眼底乌黑。看来这鬼确实已经闹得陈府家宅不宁了。 “各位道长远道而来。陈某感激不尽。陈府虽然不算小,但也很难容下所有道长。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高人留下,江湖骗子和算命先生就请回了吧。” 陈大人说完,扫视了一番。只有一两人悻悻而归。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放弃一千两的。 陈大人点了点头,“既然留下了,想必各位是有些过人之处的。”,他扬了扬手,上来了一群手持托盘的侍女,大夫人和二夫人也拿着托盘与侍女们站成了一排。托盘上都放着一个小盒子。 “这些盒子里只有四个里面装有珍珠。先将四个盒子找出来的人,便可留下来。”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个蒙着面的白衣青年,他很快就选好了,退到了角落里,抱手于胸前,冷漠地低着头,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李肆从那口罩上露出的一点眉眼里,端详出一点眼熟来。 第二个走上去的是许半仙,他也很快地选好了。 陆陆续续有人走了上去,大多数人都犹犹豫豫,最后赌一把地选了一个。 顾云雾用食指轻轻勾了勾李肆的小拇指,示意他上前。 他们俩一起走了上前,在一排侍女前驻足看了一会儿。顾云雾选了大夫人的盒子,李肆刚想走向一个侍女,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个鸡贼的,一下抢在他前把侍女的盒子拿走了。 李肆刚想破口大骂,但定睛一看,那个抢他盒子的人竟是夏鸢的夫君——秦大夫。 这下李肆发了愁,四颗珍珠都被拿走了。就在这时,李肆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猛地回头,看向了二夫人的方向。 顾云雾很快也发现了什么,他轻蹙起眉头,走到秦大夫身边将他扯到了自己身后。 众人发现李肆紧紧地盯着二夫人的脸不说话,觉得很是奇怪,便在下面低声议论起来。 “这位……额……道长,可是要选择二夫人的盒子?”陈大人看着李肆,觉得十分奇怪,不由得开口问道。 二夫人双目无神,低着头沉默着,她的脸色很差,苍白中泛出一层青灰色。 第57章 “不。”李肆微微抬起脸,他绷紧了下巴,墨色的眸子泛出一丝锐利的光。“这个人……她已经死了。” 第30章 夏无尽(二) 二夫人猛地抬起脸,眼珠向上翻进眼皮,留下一片灰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散开。 二夫人转身扑向二老爷。那二老爷瘫倒在椅子上,睁着眼,早就吓得无法动弹。眼看着二夫人的爪子就要扎进二老爷的眼球时,她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有人抓住她的衣领扯了回去,随即将她重重地甩摔在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躺在地上的二夫人张开嘴,一阵黑雾从她的眼睛和嘴里冒出来。随着黑雾消失,二夫人的脸上身上迅速地出现了深褐色的尸斑,身子下慢慢淌出血水,腐败的臭味在夏日蒸腾的热气里肆意散开。 那些“仙风道骨”的道长们都捂住了口鼻四散而去。大夫人一声尖叫,晕了过去。大老爷脸色惨白嘴唇发颤,二老爷更是手腿脚都蜷在一块,整个人缩在椅子上。 半晌,一大堂的人都快跑光了,陈家的人是谁也没动弹。李肆单膝跪在二夫人的尸体旁边,手肘架在膝盖上,打量了一番,说:“这人死了有一段时日了。” 秦大夫先是吓得后退了几步,随着二夫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恐惧被一股锋不可当的悲愤所替代。他想起夏鸢还在这府里生死不明,她会不会也变成了这副模样。秦大夫捏紧了拳头,脚向前挪了半步,一只手挡在了他的面前。 顾云雾依旧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态,只是侧过脸冲他小幅度地摇摇头。 许半仙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那老头肩膀一耸脖子一缩,贪生怕死的模样淋漓尽致。他喊着:“逝者安息逝者安息。哎哟这女鬼太凶,只怕这宅子还会死人呐。老夫镇不住。告辞了,哎,告辞!”他说着,一边拱手行礼,一边把自己的盒子往李肆怀里一扔,迈着两条干柴般的瘦腿扬长而去。 盒子飞出了一条圆润的弧线,精准地落到了李肆的手里,李肆一脸莫名其妙,打开盒子一看,一颗珍珠赫然躺在红色的绸缎上。 陈大人好像这才缓过神,他虚虚地咳嗽了一声。 “各……各位道长。这事,该如何是好。” “这鬼在朗朗白日之下索人性命,离谱程度堪比宰相在上朝时忽然开始当众跳大神。”李肆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尘土,“怨气属实不小。” 陈大人脸更白了一些,“这……” “敢问这宅子里可曾有非自然死亡的女子。” 陈老爷顿时面露难色,“宅府那么大,教训下人时也曾失手打死过个把女使丫鬟。这……要不四位道长先随我去舍弟出事的院子看一看吧。” 他们先后走出大堂,那个穿着白色长袍带着面罩的人在经过李肆时,很是嫌弃地瞟了他一眼。 李肆自然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两个在一瞬电光石火的眼神交流之后,又撇过脸去,各走各的路。 “月白大人也来了。”顾云雾悄悄跟上李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确认失魂落魄的秦大夫是否跟了过来。 “巧了不是,熟人局。”李肆有些不悦地瞪了一眼月白的后背。 “陈大人没说实话。”顾云雾低声说道,“与红事扯上关系的死亡非同寻常,正常人应该立刻就能想到。” “没指望他说实话。”李肆叹了口气,“当务之急是把夏鸢找到。秦大夫可还好?” “不太好。我觉得他快晕过去了。”顾云雾向后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秦大夫,“他最好还是回去,在这院子里呆着不安全。”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门口。院子虽然不大,但里面花草树木打理得很好,主路两边是一大片绣球花丛。此时正值花期,风一吹,层层叠叠的紫蓝花球与绿叶便摇晃出一片花浪来。 主房的梁顶上挂着个大红灯笼,灯笼穗子会随风优哉游哉地摇摆着。而大门上贴着的喜字在阳光下红得扎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淌出鲜血来。 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张灯结彩,反复演绎着诡异的喜庆和寂静的热闹。 可真是闹鬼的天选之地。 “这就是那女鬼第一次出现的地方。”陈大人说着,吭哧吭哧地掏出张帕子抹了把额前的汗,“里面的房间各位道长可以随意使用,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院子里的下人要。我还有公务在身,就恕不奉陪了。” 陈大人也没等别人的回应,自己提脚就走,只是经过顾云雾身前时,不经意地抬眼看了他一眼。顿时定在了原地,露出一副见了鬼般震惊的表情。 又来了又来了。李肆对这熟悉的一幕感到非常无奈,他暗暗发誓下次出门非在顾云雾脑袋上套个麻袋不可。 顾云雾倒也不惧被看,他眯起眼勾嘴一笑,“陈大人走好。” 陈大人回过神来,额前又沁出了层薄薄的汗。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恍恍惚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们认识?”在一旁的秦大夫也看出了蹊跷来。 “不,他认识的另有其人。”顾云雾收起唇角,那春风和煦般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清秀的脸上反而挂起一层冰霜。 “你们……”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月白忽然开了口,他瞟了眼在一旁秦大夫,“怎么打算?” 第58章 有一凡人在这,说话确实有诸多不便。 “关你屁事。”李肆横了他一眼,一扭身径直钻入院门。 秦大夫却忽然激动了起来,“小人想求各位道长高人帮忙。小人前段时间进山摘草药,这期间我家娘子就被这陈府的三老爷掳掠于此,如今下落不明。求求各位高人,救救小人的妻子。”他说着就要屈膝下跪,月白眼疾手快地抓着他的胳膊给拎了起来。 “大夫,你脸色不好,先进院子找个可以坐的地方吧。坐下来我们再慢慢谈。”顾云雾抚上他的背,轻轻地将他往院子里一推。秦大夫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几步,好在李肆正站在前方的主路上等他。 待秦大夫走远,顾云雾转过身看向月白,“月白大人有何打算吗?” “要听实话吗?我希望你们通通滚蛋。” “那恐怕要让月白大人失望了。”顾云雾笑道,“能合作便合作,实在不能合作,惩治恶鬼可以交给大人。我们只负责救人。” 月白望着秦大夫的背影,说:“我以为地府的人会忌讳同凡人接触。” “是忌讳。只是他不一样罢了。”顾云雾远远地看了李肆一眼。“你们先聊,我去问人要些茶水。” 李肆与秦大夫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听他又细细讲了一遍来龙去脉。 他们自从一年前从安南镇逃跑后,几经辗转来到了京城。夏鸢用之前的积蓄又将茶铺开了起来。虽然在这硕大的京城做生意有诸多不易,但她还是积累起了一批老顾客。这陈家的三老爷便是其中一个。一来二去这三老爷就看上了夏鸢。 即使这京城遍地是皇亲国戚勋爵人家,陈家在其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陈老爷在朝廷谋得一份高职,权势熏天倒是算不上,熏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陈家的人若想横行霸道,小老百姓自然是无冤可伸。 陈三爷故意出了高价让秦大夫去山里採一味不太常见的补药,趁此机会将夏鸢掳走。时隔一个月秦大夫回了家才从邻居的口里知晓此事,正巧看到陈府的驱鬼告示,便硬着头皮混了进来。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抛下她进山里。”秦大夫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李肆耐心地听完,对他说:“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把这事交给我们。你暂且先回去等着。今天你也看到了,此处并非什么安全之地。” “我不放心,夏鸢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怎么说都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秦大夫显然是信不过。 “这女鬼杀人没什么讲究,陈三爷和二夫人都是杀了直接扔原地。你的夫人若是已遭遇不测,恐怕早就被人发现了。我更倾向于她自己逃走躲起来了。”月白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了李肆身后,他一手轻架于胸前,另一只手背托着下巴。 李肆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只能悄悄地“啧”了一声。 这时顾云雾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茶具和果盘。 “送茶的小丫头说什么都不愿意踏进这个院子。”他将托盘放在了他们中间的石桌上,说道。 “自然,这满院子的鬼,是个人都会感到害怕。”月白撩起长袍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提起茶壶倒分别斟满了四个茶杯,取了一杯喝了起来。他面色坦然,听着不像在嘲讽,更像是不小心漏了真话。 “满院子鬼……”秦大夫皱起了眉,刚缓过来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在场的两位披着人皮的鬼,各自阴起了两张风格迥异的脸。一个恶狠狠,一个阴恻恻。 “月白大人倒是无所畏惧,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今日女鬼光天化日之下于大堂杀人,大人在一旁动都不带动一下,可真是沉着冷静稳如泰山。接下来,我们可全仰仗大人您了。” 这世上,总有人能言会道且锱铢必较。 月白正优雅地端着茶杯喝茶,听了这话,一口没吞好差点噎个半死。他手抖了抖,茶杯里的茶便溅了他一脸。 李肆手搭在顾云雾的肩膀,笑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顾云雾看月白实在狼狈便放过了他,从兜里掏了一块手帕递了过去,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刚刚我随口问了送茶的女使,谁对这个院子里的事情比较熟悉。她说厨房的林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兴许能知道些什么。虽然我个人觉得外宅的人未必知道内宅的事情,倒也可以先去问问。” “行。正好也饿了。小秦大夫如何?我们是现在把你送回去,还是跟我们一块吃个晚饭?” “我吃不下。”秦大夫苦着一张脸,似乎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离开。他思忖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为何会知道小人的姓氏?” 李肆抿了一口茶,刚想把茶杯放下,听了这话手顿时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事到如今就不隐瞒了,我与夫人乃是旧相识。”顾云雾将茶杯从李肆那只僵住的手上取了下来,“秦大夫现在可放心把事情交给我们了?” “旧相识?你们如何认识的?我为何从未听说过她在京城还有朋友。”秦大夫虽然保持的基本的礼貌,但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顾云雾将茶杯放于唇边,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莞尔一笑,“我姓顾。” 第31章 夏无尽(三) 秦大夫一开始还以为顾家的人追杀了过来,吓得顿时没了声音。顾云雾跟他解释说自己是顾公子的堂亲,曾在云生阁小住过一阵,受了夏鸢姑娘诸多照顾。 第59章 如此这般的,竟顺理成章地取得了秦大夫的信任,成功地将他劝回了家。 李肆知道顾云雾一向擅长鬼话连篇,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抢自己的茶喝。 将秦大夫送出陈府之后,他们又回到熟悉的三人组合。 他们之间总有些不对付,不时便会发生一些口角之争以及程度较轻的肢体碰撞,然而这副场景落到旁人眼里,竟像是三位老友在插科打诨。 他们在陈府转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到了厨房,此时正是预备餐食的时间,厨房里烟雾弥漫,小厮女使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 “请问……林妈妈可在?”月白站在门口,朝厨房里探了半颗脑袋。没人理他。 “走开。挡道!”李肆卷起袖子,轻推开了挡在门前的月白,钻进厨房,很快就见缝插针地混入了人群中。起初还有人觉得觉得奇怪,一边忙活一边偷笑着讨论这哪儿来了个俊朗男子。但李肆手脚麻利见活就干,大家很快也就默许了他的存在。 加柴,生火,炒菜,刷碗,摆盘。李肆游刃有余的身影落进了月白的眼里,他震惊地指着李肆问顾云雾:“你们地府鬼差还得会厨艺吗?” 顾云雾找了一块石头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他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进去了反倒添乱。 “不。”顾云雾晃着扇子,“就他这样。” 月白听后,目光又落回了李肆身上。天界的神仙无论男女老少,未成神之前,要么身份贵重,要么道行深远,飞升之后自然都端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派头。像李肆这种并非凡人,却愿意与凡人融为一体的存在,月白倒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不到一个时辰餐食都备好了。李肆同一老妈妈谈笑风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肆儿啊。你要不就留我这干活吧。你林妈妈给你出这个数。”林妈妈在围巾上擦了擦手,向李肆伸出五个指头。 “林妈妈客气了,我们是来驱鬼的。林妈妈是这府里的老人,来这,是想向妈妈你讨教些事情。”李肆握林妈妈的手,按了下去。 “你是老爷请来的道士?”林妈妈大惊失色,“哎呀,瞧我这糊里糊涂的,怎么让客人干活了呢。” “干了便干了,倒也没什么。待会儿把那菜给我们各打包一份回去当晚餐可好?”李肆笑眯眯地说道。 “饭菜都好说。你们想问些什么?” 顾云雾很自觉地站起,将位置让了出来,对着林妈妈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府这些老爷的迎娶妾室时,有没有女子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去世了?”李肆问道。 此事开始于迎娶新妾的那一日,而女鬼杀人的目标似乎瞄准了这几个老爷和夫人,所以李肆推断这大概率此女鬼曾经是这几个老爷的妾室或者情人。 “没有。这些个老爷们的妾室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地活得好好的。”林妈妈摇了摇头。 “那四老爷呢?他可娶亲了?”顾云雾忽然问道。 “四老爷?”月白疑惑地蹙起眉头,“我只听说陈家有三兄弟。” “大老爷叫陈合,二老爷叫陈家,死掉的三老爷是叫陈欢吧。要凑个合家欢乐的话,还差了一个。”李肆解释道。 林妈妈露出了些许意外的表情,“四少爷去世的早,还未及冠就病逝了。他自小多病,很少有抛头露面,别说外面人了,这宅子里的年轻人都不一定知道他。不过话说回来,他生前并没有娶亲。只不过……唉,这事实在不好说。”林妈妈说到这时忽然开始含糊其辞来。 李肆怕她真的就不说了,赶紧道:“有什么林妈妈大可以先说,我们必不会同旁人讲。” “这事说出来,实在晦气。”林妈妈犹豫了一阵,她看了看李肆,大概是心里实在是喜欢他,不忍心让他失望,于是咬牙跺脚豁出去似的,“冥婚……算不算娶亲?” 月白皱起了眉:“冥婚?跟活人?” “哎哟,这怎么会跟活人呢,那不成了杀人了嘛。这位公子可不好乱说。快呸呸呸。”林妈妈深觉晦气,往地上吐了几口,继续说道,“那女孩,是三爷从街上买回来的。我记得那几年多灾多难,有不少难民携家带口地上京求活路,实在是找不着活路了,就卖儿卖女。后来就听说,那女孩对四爷一见钟情,但是四爷没几天就去世了。女孩就跟着殉情了。大老爷当时已经当家了,见女孩可怜,也心疼自己弟弟孤苦无依,就做主给办了冥婚。这事也算是圆满了吧。” 李肆与顾云雾迅速对视了一眼。他们在这一瞬间几乎笃定这个女孩便是引起这次风波的女鬼。 难民少女与病弱少爷,似乎能解释为什么夏鸢的出现会将她唤醒。 只是林妈妈话里的细枝末节完全经不起推敲。 他们谢过了林妈妈,带着吃食回到了小院。彼时已是暮色降临,月光斜撒在石板路上,与那红灯笼和喜字相得益彰,使院子看起来愈发显得凄凉诡异。 “呵,你们信吗?”李肆想着林妈妈的话,自己先乐了起来。 “信什么?”月白刚放下碗筷,听到这话后便抬起头来看向李肆。 “信那一见钟情殉情而亡的鬼话。”李肆说完,忍不住叹口气,他手一伸,指着顾云雾的脸,“主人公若长这么一张脸,这话也许勉强可信。你看看陈家那一家老小的模样。若你是姑娘,你能一见钟情吗?” 第60章 “现在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个女孩和此事的女鬼一定有联系。”月白耸耸肩说道。 “不。就是她。”顾云雾斩钉截铁地说。 李肆解释道:“因为夏鸢是难民出身,正是被坐在你眼前的这位公子捡了回去。如此巧的事情,话本里都写不出来。” 月白微微睁大了眼,“原来你真的同夏鸢姑娘认识。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扯谎哄那大夫的。” “你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李肆点了点头,完全不顾旁边的某人投来的些许不满的目光,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她想要保护夏鸢,才化成恶鬼苏醒。她既然能从鬼差手里逃了出来,且一直蛰伏于此地,必是死时怨气太重执念太深。那可不是一句殉情能解释得通的。” “可是林妈妈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月白开始觉得头疼起来。 “林妈妈并非在说谎,她只是说了她所知道的。”顾云雾漫不经心地推弄着一个靠在碗边的勺子,“若时间顺序是反的呢?陈四爷先去世了,然后那个女孩才被买了回来。” 那个摇摇欲坠的勺子,被顾云雾修长的食指一触,倏地滑落,掉在了石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叮,一个身世悲惨的女孩,在正值花季的年龄,悄无声息地碎了。 “我一开始就说了是活人。”月白嘟囔着。 “算你聪明一回。”李肆扯开嘴笑,露出好看的白牙。 三个人吃饱喝足,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将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发现这个院子只有主人房和一个下人房。 “你去住下人房。”李肆毫不客气对月白说道。 “凭什么?”月白发出了抗议。 “那你可以问问我们两个人,谁愿意跟你住一房?” 月白竟无法反驳,只能从搜肠刮肚地憋出一点少得可怜的刻薄,“行。那可是死了人的婚房,你们不嫌晦气正好。” 这话实在是没有什么杀伤力。 李肆一脸莫名其妙,他一个鬼怕什么晦气。顾云雾反倒心情更好了,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决定好了房间,他们便开始商量起了晚上守夜的事情。最后定了李肆守上半夜,月白守下半夜,至于顾云雾,因为太不能打而被另外两个人一致排除在外。 刚刚还是笑靥如花的顾云雾顿时丧气地挂起了脸。 前半夜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别说鬼了,连只耗子都没见着。伴着断断续续的虫鸣,李肆无聊得直犯困,好不容易挨到换班时间,回到房间时才发现顾云雾还没有睡。 顾云雾看到他进来,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散开的头发一绺绺地从他单薄的肩膀上滑落,又在胸前汇成一股黑色的细流。 “怎么还醒着?” “我没睡过婚房。”顾云雾苦笑着说。 “害怕?”李肆说着,背朝着床随意地一躺,腿还留在床外面,他伸了伸懒腰,说道:“我回来了。你不用害怕。” “倒也不是害怕。”顾云雾默默地又趴了下去,躺在他旁边,“就是没睡过婚房,太红了,晃眼睛。” “是啊。你去世的太早了。还没来得及娶妻呢。”李肆眼角微微下垂,余光扫过顾云雾的眉眼,红烛的火光摇曳着,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顾云雾闭上眼抿嘴笑,“没关系,我不可惜。” 李肆叹了口气,翻身盘腿坐在了床上,正对着顾云雾,“正好我有事想要问问你。”他刚说完,又迟疑了。顾云雾看他不说话,刚想爬起来,却被他轻轻按了回去。 “我不太会说话。如果让你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我再也不说了。”李肆说着。烛火在侧面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他一边的轮廓。他的那明净的眸子里装着一簇有跳跃的光。 “你是不是在查你亲生父母的事?” 第32章 夏无尽(四) 顾云雾有些诧异。过了一会,他垂下眼皮,盯着被子上牡丹花纹路的一角,小声地“嗯”了一声。 “他们可是被谋害的?”李肆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 对面依旧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那陈老爷是朝廷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为官几载,但与你父母见过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你一向心细如发谨慎行事,今天却以真容示人,像是在故意吓唬他似的。所以我想,你是不是因为父母的事情查到了这陈合身上,才碰巧发现了夏鸢的事。” “现在倒是什么事都瞒不住四哥了。”烛光照不到顾云雾的脸,他在黑暗中露出一个微笑,眸子却清亮得如银月入水。 李肆沉默了下来。他在地府混了两百年,人间诸多惨剧中,以皇室间的争斗最为惨烈,那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祸事,动辄战争四起全国动荡,争到最后全是无辜的人为他们的野心埋单。他看得太多了,都已经麻木了。 当年的太子遭人谋害,太子妃一家顶了这口黑锅。而真凶恐怕现在正坐在那把尊贵的椅子上,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若是没有这些阴谋诡计,顾云雾便是金枝玉叶之身,他能在锦绣丛中长大,能饱读诗书策马而驰,他可以为了自己的鸿鹄之志而大展身手,也可以与心爱之人结婚生子。甚至,他还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的太子。 无论哪一种,都比那一张狭窄逼仄的病榻来得好太多了。 第61章 “你想复仇吗?” 顾云雾的手指一震,他抓紧了被子,半撑起身子仰着头直视李肆的眼睛。 “如果我说想呢……” 那些平日里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沉郁阴鸷,如今全部和盘托出,一点一点地摊平排好地摆在了李肆面前。 “那你需不需要帮忙?”他低着头看着他的脸,很认真地问。好似全然看不见顾云雾故意披露的,那一小块肮脏的内心。 顾云雾一怔,睁大了双眼盯着李肆,一句话也没说。 李肆看他不说话,以为是话说的太唐突,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不要客气,随时跟我说。” “我以为你会劝我。” “劝你?为何?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是合情合理吗?他们做了亏心事,就别怪鬼找上门。”李肆说着说着,竟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那可是会掉功德的。”顾云雾低声提醒道。 “功德没了再攒便是。我又不是天界那群满口礼义廉耻的天官,也不是地府那必须刚正不阿的判官,我一个地府混口饭吃的鬼差没什么包袱,可以随心所欲地为喜欢的人两肋插刀。” 顾云雾愣了愣。他垂下眼皮,眼瞳滑向了另一边,思忖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看向李肆。他缓缓伸直了胳膊,半撑着自己身子向前探去。 “若是……我为了复仇走上了万劫不复的邪路呢?” “那不行。”李肆摇摇头,“白爷说过,像鬼王那些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我若是非要走那条路不可呢?”顾云雾仰着头,贴得更近了,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李肆眸子里那簇跳跃的火光,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 李肆只觉得被挑衅了。他轻哼一声,手一伸扣住顾云雾的后脑勺,把他拖进了烛火的光亮中。他们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撞到一块,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扑打在自己的脸上。李肆的目光从上而下细细扫过顾云雾的眉毛,眼皮细而薄的褶皱,最后落在了那双水波流转的桃花目上,他的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把你揍个半死,然后再拖回来。” 顾云雾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那龙凤花烛暧昧的火光中,他白哲的脸红了一片,像是扑上一只粉红的飞蛾。他慌乱地想要往后躲。李肆却把他禁锢得死死的,不允许他后退一点。直到他开口求饶。 “四哥……” 李肆一下就放开了顾云雾,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四处胡乱扑撞着,并不难受,却痒得慌。李肆忽然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刚刚做的有点过分了。 不,明明是他挑衅在先,我为什么要反省。李肆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慌都晃出去,“船到墙头自然直,你别总想那么多。”这话好似安慰他,又好似在安慰自己。 说完,李肆伸手替顾云雾拉上被子,向外探了探身将床头那根劳苦功高的烛火吹熄。 “晚安。”对于与他人同床共枕这个事情,李肆丝毫不感到尴尬。他甚至毫不客气地从顾云雾那扯了一半被子,然后舒服地翻了个身,呼吸很快便沉了下去。 顾云雾一个人在黑暗中心烦意乱。对于李肆的旷达不羁,他既羡慕又埋怨。 月光透过窗棂落进了屋里,歪歪斜斜地在地板上写了个喜。喜字旁边是一双悬在空中的红色绣花鞋。 托她的福,顾云雾总算不用胡思乱想了。他静静地看着身着嫁衣头盖喜帕的女子,过了很久才轻启双唇,问道:“你还想让谁死?” 第二天李肆醒来时,顾云雾已经不在了。他看到床头摆着一盆清水,水面上放了几朵的绣球花。 若是用盆里的水洗手,水面一晃荡,透明的水光便会被染上了渐变的紫蓝色,看起来赏心悦目。 李肆忍不住笑,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的巧思很符合顾云雾的风格。他将手伸进盆里,轻轻地握住了一朵。 顾云雾正蹲花丛旁,盯着一朵绣球花发呆,他感觉到有人来到了他身后,也没有回头开口就对那人说道:“这花很有意思,你若是在土里混了木灰,它的花便会变成粉色或红色,若是混的松果松针,便是蓝紫色。” “你一大早的起床研究花了?”李肆说着打了个哈欠。 “四哥不好奇为什么吗?” “嗯?为什么?”李肆问道,其实丝毫不关心。 “这花天性如此,若生于硷土,花就会变粉红。若生于酸土,花就会变成如今的蓝紫色。” “倒是一种很有眼色的花嘛……”李肆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心里在想着早上吃些什么好。 正巧月白就带着早餐回来了。 “昨晚你们有注意到什么异象吗?”月白把一托盘的早餐搁置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没有。太安静了,连虫子都要死不活的。”李肆从托盘上挑了个包子塞进了嘴里,口齿不清的嘟嘟囔囔着。 月白听后,又看向顾云雾。顾云雾冲他摇了摇头。 “我听宅里的下人说,自从上月出事以来,她就经常出来瞎晃。这不出来了反倒不好办。” “昨晚我们轮流站岗。她自然不出来。虽然恶鬼会因为神志不清而胡乱杀人,但并不傻。何况趋利避害是本能。”李肆已经吃完了一个包子,顺手便拿起了第二个。 “那我们也不能在这总守着。”月白揉了揉自己的眉头。 第62章 “用本能打败本能便是了。”顾云雾在一边已经斟好了三杯茶,分别递给了两个人。 “老鼠是很聪明的,但还是会被老鼠夹抓住。因为索取老鼠夹上的食物是它们的本能。为此它们不惜铤而走险。那么,什么是那女鬼的老鼠夹呢?”李肆举这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冲着月白狡黠一笑。 “婚礼。”月白心领神会。“可婚礼要怎么办?新郎新娘呢?” “我们这有三个人,还凑不出一对新郎新娘吗?”李肆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说。 “三个人怎么分配?” “新郎新娘风险最高,自然是我跟你。至于云雾……”李肆想了想,凑他跟前问道:“你会吹唢呐不?” 月白看着顾云雾脸色“刷”一下就白了。顾云雾不可置信地盯着李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月白不自觉地开始同情起顾云雾来,同时对他良好的涵养叹为观止。 “抱歉,唐突了。”顾云雾脸色实在难看,李肆一下便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但李肆对事情的理解却相当单纯。顾云雾这样的富贵人家的孩子,平日里玩得都是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唢呐这样下里巴人的乐器,他自然是不会的。 李肆心想,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他一定觉得非常没面子。 可顾云雾在意的是唢呐吗?他分明在意的是前一句话。 “你要不……当个陪嫁的丫头?”李肆怕他真的生气了,嬉皮笑脸地贴了上去,歪着脑袋看他。 顾云雾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随后便换上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笑,“四哥你看着办吧。” 李肆点点头,将盘子里最后一个包子叼走,扔下一句“我找陈老爷准备东西去”,便踏着欢快的小步子走了。 月白探身去看顾云雾的脸,问:“他救过你命?”他说完后立刻便觉得荒谬,死都死透了,哪儿来的命。 顾云雾哀怨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小时候时常看到的是一扇紧闭的门。人们总摆着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的嘴脸,对他谈不上坏,也谈不上好。 他在他人的无视中活到了死。 可是从未被看到的人,算是活过了吗? 李肆带着他回顾府时,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关系。才相处了寥寥几天,李肆好像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人的事我管定了。 当李肆站在大堂里怒斥顾长卫时,顾云雾的心里下了一场滂沱的雨。那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地凝视他的存在。 他大概救过他的心吧。 第33章 夏无尽(五) 小院的门口,出现了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犹犹豫豫地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很快就被月白所察觉。 “什么人?”月白中气十足的声音把那中年男子吓的两腿一软,噗通一下摔倒在台阶上。 “大人大人,我是这府里的花匠。”他哆哆嗦嗦地说道。 “既是花匠,鬼鬼祟祟做什么。” “这院子闹鬼,小人实在不敢进去。” 顾云雾上前把他扶了起来,柔声安慰道,“现在没鬼,你进去吧。” “我……我裁几朵花就走,不碍各位道长的事。”花匠站了起来,抬手行礼谢过顾云雾,那双手却依旧是抖如筛糠。 顾云雾不解。“不碍事。但裁花做什么?” “给二老爷送去。”花匠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咽了口唾沫说道,“这院子虽然是三老爷建的,但花却是二老爷植的。好几十年了。这蓝紫色的绣球及其难种。说来也奇怪,在这府里,只有这个院子能种出得如此好的蓝紫绣球,哪怕是同一株的花枝,一旦移到了别的地方,颜色很快就退了。所以到了夏天,二老爷总会遣小人来这里采花。一周一次。今天又到了裁花的日子,只是不知二老爷还要不要这花。” 顾云雾听完,眼睛微微一眯,“你可以把花裁了包好,我们给二老爷送过去。” 我们?月白在一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也没答应啊。 “为什么要拉上我?”月白手上抱着一大簇绣球,蓝紫色花瓣一片片热闹非凡地堆在一块,倒是将他那总是一本正经的脸衬得可爱起来。 “因为我武艺不精,实在害怕。需要神官大人庇护。”顾云雾语气温柔,话却尖锐得直戳人的肺管子。 “不是。说你人的又不止有我,还有李肆,你光找我撒什么气。”月白深感不公平。 “撒气?怎会。神官大人您英明神武,还不让人依靠一下?”顾云雾抬起脸冲他灿烂地一笑。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跟李肆假扮新人的事……”月白虽然是从天界来的,但人却不古板,甚至在某些方面比李肆机灵多了。 顾云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月白第一次在与他的争锋相对反败为胜。他站住脚,看着月白,眼眸里凶光毕露。 但比起在碧水村的那次,这种威吓实在算不上什么。 月白叹了口气,与李肆在一块时他总要争个你输我赢不可。然而一旦对面是顾云雾,不知道为什么总会丧失一些胜负欲。曲线救国似的,月白忽然开始苦口婆心起来。“不让你做这个做那个,不是看不上你,是担心你。” 没想到,此话竟意外地有了奇效。顾云雾垂下了眼,人又变得柔和了起来。 第63章 半晌,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他们一起来到了陈二老爷的院子里,并在门口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我们二爷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两个小厮把门一人站了一边,把门挡得严严实实。顾云雾倒也没有强求,他把包好的绣球花束递给了小厮。 “这花是有人托我送给二爷的,麻烦小哥代为转交一下吧。” 在打道回府的路上,他们与李肆撞了个正着。李肆跑得满脸是汗,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去哪儿了,找你们半天。东西都准备好了。”他说着,一把抓住月白的胳膊,“走,成亲去。” 月白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一抬胳膊摆脱了李肆的手。他先是嫌弃地瞥了眼李肆,随后双手扯了扯被拉皱的衣衫,抬脚先走了。 李肆火气“蹭”地就起来了,他刚想破口大骂,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软软地握住了。他回头一看,顾云雾正微眯着眼睛冲他笑:“走啊,四哥。成亲去。” 顾云雾手指冰凉,他有些小心翼翼,只是浅浅的握住了对方手指的一半。李肆的那火气一下便散了。他五指回拢,将顾云雾的手结结实实地握进了自己的掌心。他的手比顾云雾的大了那么一些,总是暖烘烘的。 三人走在一条路上,却各怀鬼胎。 月白想:谁要当那冤大头谁当去。离我远一点。 顾云雾想:算他有眼色。 李肆想:去他么的月白,真是给他脸了。还是自家小兄弟好。 院子里本来就张灯结彩的,所以并不需要特别布置。他们只需要换上衣服,在敲锣打鼓中走了流程便是了。 新郎新娘的身份由抽签来决定。李肆在看到自己抽中新娘时,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李肆个子太高了,借来的婚服的裙角只是堪堪到了他的脚踝。乍一看,像是个挂了块红布的高架子。他坚决不愿抹粉上装,嘴上涂上口脂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反正盖头一盖里面是人是鬼又看不出来。 宅子里的下人们听说做法是办婚事,纷纷壮着胆子过来看热闹,一时间那个小院竟被挤得水泄不通,倒真有了些热腾腾的喜气。 “唉,要是你做新娘,肯定比我好看多了。”李肆对顾云雾说,他正对着铜镜与自己的头发做着激烈地斗争。 顾云雾将头饰一一排好,伸手接过了李肆盘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彻底地解救了他。 “你现在后悔了吗?”顾云雾将他的头发转了一圈盘了起来。“我只会盘简单的。你别嫌弃。” “随便。又不是真的要嫁人。”李肆随手抓了个簪子在手指间转着玩,“后悔倒是不后悔,若让那月白当新娘,说不定装扮起来比我还渗人。我就算是新郎当着也恶心。”说完他顿了顿,在铜镜里打量起顾云雾来,“我想看你当新娘。” “下次吧。”顾云雾随口应付到,他细心地将头饰插在李肆的盘发里,又整理了两鬓的碎发。大功告成后他往铜镜里望去,看到李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盯着我做什么?” 李肆一扯嘴角,露出了个坏笑,“在想下次是什么时候。”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手上把玩的簪子往顾云雾的发髻上轻轻一插。大大咧咧抓起喜帕,走了出去。 顾云雾一个人站在新房里,背对着门口。他手上还攥着一把木梳子,指尖滑过一个又一个梳齿,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泛起白。铜镜里映出了他的半张脸,他紧紧抿着嘴,那漂亮的眸子里像是装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啪。有梳齿断了。 月白看到李肆迈着豪迈的步子走出来时,忍不住提醒:“哪有你这样叉着腿走路的新娘,新郎看到了都要连夜跑路了。” 李肆横了他一眼,故意叉着腿插着腰说道,“我就这样了,爱娶不娶。” 这副姿态真是一下就把月白给恶心到了,月白觉得此人简直俗不可耐不可教也。 顾云雾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及时拯救了月白的眼睛。他换上了陪嫁丫鬟的衣服,头上还簪着刚刚李肆随手给他的簪子。 “看看,人家那天人之姿。”月白夸赞道。 “好看就夸好看,天人什么天人,你们这些天官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李肆没好气地说道。 傧相开始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吉时已到”,挤在院外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起来。 道士嘛,什么牛鬼蛇神的招数都会搞。像这种三个大男人玩换装的,应该在业内也不出奇吧。众人心里都生出了些奇怪的误解。 李肆盖上喜帕由顾云雾牵着,走向主屋的大堂。他从喜帕的底下看过去,是石板歪歪曲曲的裂缝,然后他跨过了主屋的门槛时,喜帕下那狭隘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出现了!李肆心中一惊,猛地把喜帕摘下,然而刚刚还在眼前的绣花鞋此时荡然无存,他的前方只是一片空气。 “你这是又整哪出?”月白本来与李肆一块牵着一条喜带,李肆摘喜帕的时候猛地一拉,把他拉得一个踉跄。 “我刚刚看到她了。”李肆谨慎地环顾了一周,微微皱起眉头。 这时他们身后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人头涌动,他们有序地让开,空出了一条道出来。人群中间,出现了个人。 第64章 是陈二爷。他低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丢了魂魄般。 迈过院子的门槛,穿过主道,来到主室。他好像是看不见周遭的一切般,从李肆与月白的中间穿了过去,面对着主位,扑通一声跪倒在大堂的中间。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拼命地将头往后仰着。他的嘴张开,从里面缓慢地冒出了枝叶,枝叶持续地生长着,慢慢结出无数花苞,花苞拥聚成球,逐一开出了花。 如同一个巨大的人形花瓶,摆放在大堂的中间。 绣球花开得鲜艳欲滴,花瓣渐渐渗出了妖冶的蓝紫色。 “绣球花若生于酸土则会变成蓝紫色。”顾云雾幽幽地说道,“腐败后的尸体也是酸的。” 陈二爷死了。 第34章 夏无尽(完) 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非常迷惑,他们试图将脖子伸得更长一些,想要看清大堂里这诡异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具尸体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成为了一个人体花瓶。 不知道是谁颤抖地喊了一句:“陈二爷死了。”人群开始爆发出此起彼伏地尖叫,随后人们开始连滚带爬地四下而逃。 月白怔在原地,他呆呆地半张开嘴。他似乎从那簇花中窥见了一些真相。 是他们送过去的花,要了他的命。 李肆倒是很冷静,他立刻开始蹲下来端详起这具尸体来。与之前二夫人的不同,这具尸体非常新鲜,甚至身上还是温热的。 这是她于光天化日之下第二次杀人,可是为什么要让陈二爷死在这里。是为了向我们挑衅吗? 不对。经过上次二夫人一事的接触,她似乎很清楚自己与他们的实力差距,一直避免跟我们正面碰撞。应该还有别的什么用意。李肆思考着,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滑了下去,然后忽然注意到了陈二爷的手。那双手放在了膝盖上,握着拳头。唯有一根食指,直直地指向了前方。 陈老爷出现在了院子门口,也许他一开始就藏在这附近观察着他们,听说出事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在院子门口看到了陈二爷的模样,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你们……你们怎么弄的?让你们驱鬼,怎么还会死人。”人往往承受不住太过沉重的震惊和悲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只能化成了可以外放的愤怒。 他喘着粗气,粗暴地说道,“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李肆没理他,他开始搬弄起大堂主座的桌椅。顾云雾则是冷眼看着他,不置一词。月白反而成了唯一一个给出反应的人。 “你们倒是说点什么啊。”月白仿佛求助般的向两人催促道,愧疚感狠狠地攫住了他,他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直面陈老爷。 “说什么?”李肆依旧没有回头,他忙着把中间四方木桌移开,然后蹲在地上仔细查看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听说过吗?被鬼找上门是他们自己造的孽。” “不,不是。应该真的是我们,是我们把他害死了。”月白绷紧了下巴,面无血色。这句话终于引起了李肆的注意。 “我们?”他转过头看月白。 “我们今早上把这院子里的花,送到了他院子里。” 李肆飞快地扫了一眼顾云雾,顾云雾双手抱于胸前,面对李肆的目光并没有躲闪。 “不是你的错。不要瞎给自己定罪。”他又把目光移回到手头的工作上,果然找到了一块裂缝看起来不太自然的石板。他用手指尝试着敲击着石板,发出了空旷的咚咚声。李肆眉头蹙起,又很快舒展开来。 陈老爷整个人气得满脸通红,一边嚷嚷着“滚出去”,一边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云雾。”李肆轻轻唤了一声他。 顾云雾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出了房间,挡到了陈老爷面前。 “陈大人,稍安勿躁。”顾云雾似乎已经懒得挂出他惯用的微笑,他站在屋子前的阶梯上,微微扬起了脸,居高临下地瞥着陈老爷。 “你……你……”陈老爷抖着嘴唇,手指着顾云雾脸,“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我会是谁?”好似什么都没有答,又好似什么都答了。他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听者既迷惑又恐惧。 这句话好像是给了陈老爷最后一击,他颓然坐在了地上,低下了头。 而另一边,李肆已经撬开了石板,露出了一条陡峭的密道。月白睁大了双眼,“这房子里居然有密室。” 李肆没有搭理他,用手一撑地面,跳了进去。下面漆黑一片,他顺着阶梯一路往下跳,没过多久就到了底。房间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气。月白随后跳了下来。李肆点起了一团火,这团火随着他手指的张开而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将黑暗吞噬殆尽,房间露出本来的模样。 “这……这是行刑室?”月白不可置信地环视着四周。 房间不大,墙壁上挂满了冰冷的钩子和铁链,铁架子和各种奇怪的刑具在火光的照耀下泛出诡异的金属光泽。而房间的中间还放着一张红色帷帐笼罩的大床。 “不。作为行刑室,也过于温柔了。”李肆从墙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根特制的马鞭看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这种缱绻暧昧的气氛真让人作呕。”他说着把马鞭摔在一边,走上前掀开了床的帐子。 第65章 夏鸢正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地熟睡着。她看着似乎消瘦了些,也许是因为终日不见阳光,脸色苍白得失了血色。 后面传来“噗通”一声。是顾云雾把陈老爷拽下来扔在了地上。 “陈老爷,关于这个房间,你可知情?”李肆把帐子放了下来,转身面向他。 陈老爷刚刚经过激烈的大怒大悲,此时好似已经心如死灰般,他耷拉着头,颓唐地摇了摇头。 “那个姑娘呢?被你们买回来结冥婚的姑娘。”月白上前拽住陈老爷的衣领,看到夏鸢的那一刻他已经了然了一切,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跟四弟一块葬了,我是看着她下葬的。”陈老爷用发抖的手捂住了脸。“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顾云雾轻轻挑起了眉,“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管?” 陈老爷不再说话,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月白,放下他。我觉得他可能真的不知道那姑娘在哪里。”李肆轻声说道,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顾云雾。 顾云雾走到了床前,掀起了帐子,他垂下眼,手轻轻地抚上夏鸢的额头。夏鸢慢慢睁开了眼,她看着他,张了张嘴,吐出虚弱的气声:“公子……是你吗?” 顾云雾冲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的手缓缓下移,盖上夏鸢的眼睛,“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夏鸢再次沉沉睡去。她身体并无大碍,好像一直在有人照料她似的。 那个姑娘一直在大院里晃荡,她明明有无数个晚上可以报仇雪恨,却选择了艰难地寻找食物,使得夏鸢得以活命,让她撑到被发现。 李肆感到一阵心酸,他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顾云雾和夏鸢。 虽然已是恶鬼,但如果把她的尸首找出来好好埋葬了,也许还能将她带回到地府,让她投胎转世。 那陈二爷跟其他人简单粗暴的死法截然不同,他好像就是故意过来给他们提示似的。可是嘴里开出花这样又诡异又艳丽的死法,又意味着什么呢? 等下。李肆心头一震。 “是花。她在花下面。” 几十年前,有个与父母逃难至京城的姑娘。她曾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这个名字被时光盖入了尘埃里,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他们在京城日子也过得艰难,日日以乞讨为生。姑娘生得有几分姿色,在一日的乞讨中被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看了去,便被买了下来。 起初她还满怀期望,以为自己是进府里当女使丫鬟的。谁知竟活生生地被塞入了棺材里。 姑娘听到棺材上有土泼落的声音。噗呲噗呲。 她声嘶力竭过,拼命挣扎过,将手指抓得鲜血淋漓过。然而没人理会她。 绝望正如木棺里浓厚的黑暗一般,将她紧紧地裹挟着。她想着这便是命了,流着泪静静地等待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材上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把她挖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得救了,却不知那不过从棺材到了人间地狱。 死亡放过了她,人却没有。 她被带到了一间密室里,有两个男人总是不时地出现,要求她穿上红色的嫁衣,然后轮番地凌辱她,折磨她。还有一个女人,在每日给她送吃食的时候,会撒气般,恶狠狠地打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被折磨了多久,没有尊严,亦没有希望。 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死在一个潮湿粘稠的夏天。 没有闭上眼睛。 李肆与月白挖开了绣球花丛,土壤下露出了一个灰白色的蛇皮袋。一个姑娘忽然出现了,她脸庞稚嫩,看起来不过是十多岁的模样。 她站在花丛中,望着李肆笑。不再是恶鬼的模样,是干干净净的灵魂。 李肆望着她,只觉得眼睛酸胀,他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姑娘没有说话,她被困在了无尽的夏天里,反复做着噩梦。长久的沉默让她失去了声音。 她倾身向前,温柔地抱住李肆,像是要安慰他般轻揉着他的头发。 “对不起。”李肆一拧眉毛,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一片花影里。“已经结束了。” 她始终微笑着,李肆却无声地红了眼。 月白抽了把鼻子,他本是来惩治恶鬼的,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他默默地走到了顾云雾身边,可怜巴巴的。 “到了地府会有判官来审判她的过错。月白大人且安心回去复命吧。”顾云雾柔声安慰他。 月白叹了口气,“代我向李肆道别。我们有缘……有缘也别见了。” 他在天界也有三五好友,都是君子之交,从不轻易拌嘴动手。所以,他跟这两人在一块时,感觉很是奇妙。总是彼此看不顺眼,总是吵吵闹闹,莫名地就碰撞出了许多烟火气。月白隐约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这两个人,但说到底他们非敌非友的,月白总觉得有点尴尬。 再者,这次的案子是真的让他伤心了。 “月白,陈二爷的事,错不在你。”顾云雾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可是月白只是摇了摇头,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他们把夏鸢送回了家,又将姑娘的遗骨安葬好,将她的魂魄带回了地府。这才算是尘埃落定了。 一切都结束后,李肆终于缓过神来,他觉得是时候找顾云雾理一理这个事情。 第66章 虽然李肆认为陈二爷的死并非顾云雾亲自动的手,但那诡丽的死法一定有他的推波助澜。 顾云雾偏偏又是执掌案卷的文书官,只要写卷子的时候略过几笔,便可以毫无痕迹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可怜了月白,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顾云雾拉去当了共犯。他那样正义感强烈的人,因为这事也不知道要自怨自艾多久。 然而顾云雾一回地府就忙得不见行踪,李肆好几次去判官殿找他,都被一众文书官嫌碍事而赶了出来。 有意思的是,虽然李肆没找到顾云雾,却在地府看到了陈老爷。这下一家人齐齐整整都来了,还真就凑了个合家欢乐。 陈合与那姑娘的事情关系不大,也许他当年确实察觉一些端倪,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被皇帝砍了脑袋而死的。听说因为很久没有所出的皇后,好不容易诞了个皇子,虽然排行第六,但毕竟是个尊贵的嫡子。陈家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了闹鬼的传闻,皇帝怕冲撞了宫里的喜气,就把他拖出去砍了。 这种话说出去鬼都不会信。 至少李肆作为一只纯正的鬼,以身作则地对此深表怀疑。 真怕冲撞了,贬出京城便是了。比起那虚无缥缈的闹鬼,取人性命见了血腥岂不是更晦气? 李肆心里有别的更为合理的解释,比如……陈合跑去跟皇帝说,前太子妃当年并没有死,而且她跟前太子还有个儿子。 不管皇帝信不信,他必不可能留这人在世上。 到这一步,也许都是顾云雾算好的。 终于在一个午后,顾云雾抱着一卷书册,出现在了李肆的院子里。 李肆正叼着个叶子躲在树上避暑,他看他过来了便坐了起来。 “别来无恙。” “案牍劳形啊,顾公子。”他坐在树枝上嚼着叶子,斜着身子靠在树干上,戏谑道。 “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吗?”顾云雾笑着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在新房的那个晚上。” “你为何不同我说?” “我明明同四哥说了很多次。” 李肆想起了放在水盆里的绣球花,还有那日他蹲在花丛边告诉他花的天性,以及那句“腐烂的尸体也是酸的”。他确实是煞费苦心地提了好多次。 李肆想到这时不禁有些懊恼。对于顾云雾的话,他好像真的就反驳不了什么。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顾云雾面前,卷起食指用力弹了他额头一下。“下次不准这样!这次是碰到了个良善的,没对你做什么。下次碰上个凶的,有危险可怎么办?” 顾云雾被弹得连退了几小步,他一手抱紧了书卷,抽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额头,小声地说:“抱歉。” 李肆拉过他捂住脑袋的手,把他扯近了些,仔细查看有没有把他打坏了,好在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皮肤上留下了一小块红。 “不许拐弯抹角,不许旁敲侧击,更不许一语双关。我脑子琢磨不了那么多东西。以后有什么直接跟我说,你要复仇或是别的什么事,直接说。听到了吗?” 顾云雾乖巧地点了点头。他抬起脸看向那枝叶繁茂的大树。光被枝叶切碎了,落在他的脸,落入他的眸。他轻轻地说:“四哥,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第35章 鬼刃(一) 李肆用水井里新打的水煮了一壶茶。他的茶叶是孟婆给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买的,只听说是从遥远的南方小国来的。不同于中原的茶叶,这茶泡出的茶水是枫叶的色泽,孟婆说加了牛奶会更香甜,只不过李肆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找不到一头现成能产奶的母牛。 他将茶斟好,推到了顾云雾面前。顾云雾依旧抱着他的书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局促。 说来他们认识了那么久,这是顾云雾第一次来到李肆的小屋子里做客。 “喝吧。小心烫。” 顾云雾刚要伸出手,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在旁边找了个空位把他的书卷放下,双手捧起了茶,“多谢。” “带着那么多书卷做什么?” “找四哥商量些事情。”他低头抿了一口红茶,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喝不太惯。他一边偷瞄着李肆,一边悄悄地把茶放下了。“最近零零散散地收到些报告,不少鬼差去引渡时找不到魂体。” “嗯?只有尸体?”李肆看出了他的不喜欢,便拿过他放下的茶,自己喝掉了。 “只有尸体。”顾云雾点了点头。 “要说有这样的事情也不算奇怪,总有不愿意投胎跑鬼界去的人。” “嗯,确实有这样的可能。不过通常这些人都死法各异,阳寿用尽的居多。然而我查了那些尸体的阴阳簿,他们有些地方惊人得相似。”顾云雾轻轻地推开了茶盏,空出一小片空间,他将那些书卷整整齐齐地打开铺在了上面。 “第一,就目前死的人看来,皆为是男性。第二,他们全都阳寿未尽,死于非命。第三,据引渡的鬼差说,他们的尸体很干净,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伤口,也不像是中毒或者暴病身亡。死因成谜。” “若尸体完整的话,那难道是魂体受到重创导致的死亡?”李肆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揉了揉额头。 “有可能。但并非受恶鬼怨气影响而被吓死的。”顾云雾将书卷轻轻地合上,“他们死的时候表情都很平静。就好像……” 第67章 “就好像一瞬之间,被什么邪物夺走了魂魄。”李肆瞬间就明白了顾云雾的意思,“上面的人知道这事吗?” “如今数量不多,还不成规模,所以还没有引起阎王爷的注意。崔大人让我去查清楚。若在阴阳簿上写上死因不详,那可就是我们文书官尸位素餐了。”顾云雾苦笑道。 “地点。” “虽然死亡地点非常分散,但皆在京城。” “那看起来不像是恶鬼所为……”李肆歪着头思考着。恶鬼只分两种,一种是拥有自我意识且脱离了尘世束缚,这种鬼通常会流向鬼界,成为鬼王底下的人。他们跟仙人其实并没有太大差距,上天遁地不在话下。另外一种,是被生前之物困在原地的,因为时常意识不清,所以会胡乱杀死踏入他们地盘的人。目前的情况显然不是这两种,对于前者,行动范围不该那么小,而对于后者,活动的范围又太大。 如此一来,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人干的。 既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又并非是上天入地随意乱窜。 李肆想到这里时,忽然就明白了,顾云雾自然是也想到了这点才来找的自己。 就像最初,他找他问路一样。 李肆心里顿时就多了一些不爽快。若不是因为这个事情,顾云雾可能就不会来找他了。 “这事我不管。”李肆赌气似的说道。 “为何?”顾云雾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困惑的模样让李肆感觉好了那么一点。李肆没有回答他,而是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笑。 总不能什么都让你算得死死的。 院子外忽然传来了孟婆的声音:“小四你在家吗?”她撑着她最爱的红色油纸伞,站在院子门口。 李肆从桌子旁的窗户探出头去,“怎么了?” “哦。看你那么闲,陪我出趟门吧。” “陪你可以,请把“那么闲”去掉。” “哎呀,知道李大人你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可否抽点时间陪小女出趟门?” 李肆:“……”,话听起来反而更刺耳了。 顾云雾站了起来,也探出头来向孟婆打了招呼。 “孟姑娘安好。” “哟,小顾也在啊。小顾去吗?”孟婆看到顾云雾总是喜笑颜开的,她本来长得就艳丽,这一笑便笑成了一株花枝乱颤的牡丹花。 “我就……”顾云雾刚准备摆手,却被李肆一把按下。 李肆说:“他也去。” “那敢情好啊。”孟婆这朵花颤得更欢了。 顾云雾默默地抽出被李肆摁住的手:“四哥,我还有工作。” “怎么?全地府就你有工作?让崔大人给你放假!他要是不给你假,我陪你一同揭竿造反。” “可我并不是很想揭竿造……” “闭嘴。”李肆终于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顾云雾真的就闭嘴了。 “小顾。崔钰由我去说就是了。都是共事千年的同僚了,多少得给我的薄面。”孟婆摆摆手,打了个圆场。 看顾云雾不再推辞,李肆心情很好地扯开嘴笑起来,他问:“话说回来,孟娘,我们要去哪啊?” “去鬼市。” 鬼市属于鬼界的地盘,通常会出现在大的城镇。它出现得的地点和频率都相当随意,不知情的人很难找到,碰到全凭运气。有那么一点大隐隐于市的意思。 虽然说是鬼界办的,但鬼市似乎并没有什么门槛,谁都能进。也正因此,经常会有不明真相的凡人误入鬼市,他们也乐意跟人做生意。 这次的鬼市正好出现在京城。午夜一至,在靠近京城东门的一条街道忽然自己就张灯结彩起来。街上黑影涌动,街边凭空出现了一排商铺,空气里烟雾缭绕,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乍一看与人间的夜市其实并无差异。可李肆连夜市都没怎么去过,他看什么都新鲜。 “没想到孟娘你居然会来鬼市。”李肆一边说着,一边两眼放光地东张西望。 “偶尔也会来买些煮汤的食材,鬼市里好东西多了。我送你的那南国红茶便是在鬼市淘来的。”孟婆用手帕捂住嘴笑着说,她看着李肆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眼睛里冒出的都是慈爱,像是母亲看着年幼无知的孩子。 “这里用的是什么货币?”顾云雾虽然生时寿命不长,但再怎么样夜市好歹是见过的,与李肆一比便显得沉着淡定许多。 “都用。不过人间的铜钱银两只能买些寻常东西,那些巫术道具,神器法杖什么的得用冥币来买。”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肆蹲到路边的一小摊前,目不转睛地盯别人捏糖人。只见那店主手指翻飞,三下五除二地捏了只小狗出来。李肆睁大了眼。 “你小时候黑无常不是给你捏过吗?” “什么?!他捏的原来是这东西?”李肆震惊。 “啊……那技术确实是差了那么一些。”孟娘忽然就对黑无常心生同情起来。 顾云雾在小摊铺的钱罐里掷下几枚铜钱,将那小狗买了下来递给李肆。 “啊,多谢。”李肆甚是惊喜地接过了糖人,倒真似个孩童般。 “我以为地府的人会避免与鬼界打交道。”顾云雾淡淡地说着,这一路上他已经看到了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有鬼差,也有文书官。 “不然,地府其实更忌讳人。鬼界的人说到底跟咱们都是一样的。私底下交上朋友也不稀奇。更何况这鬼市的开放的,别说地府的人了,天界的人也会来逛。”孟婆向远处一人扬了扬下巴,“你看,那是天庭十二神将之一。” 第68章 远处的人也看到了孟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露出很浅的微笑。 孟婆便也笑意盈盈地还之一礼。 对于孟婆与天界的人相识,李肆并不觉得奇怪,与他们这些小鬼不同,孟婆早已是鬼神,本就是与天官平起平坐的存在。孟婆不像白无常那般愤世嫉俗,她生性圆滑,与谁都能掰扯几句。 然而到底是李肆想得单纯了,事实上那可不是掰扯几句的关系。 “你别看天界这群人一天天满嘴仁义道德,看着一本正经的,私底下玩得可花了。”孟婆依旧望着那人,媚眼如丝。 李肆大为震撼:“你!你们!” “是睡过。”孟婆收回目光,看向李肆,她一脸坦然语气平常,就如同“今日吃了顿蜂蜜茶”那般平常。“他那猿臂蜂腰,实在是绝品。就是总对我用情过深,这点实在恼人。唉,这世上总有人想在鱼水之欢里找出点真情来。” 孟婆停下嘴,饶有趣味地看着满脸通红的李肆,乐不可支。 顾云雾倒是一脸兴致缺缺。这一会儿功夫,他就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一堆小吃零食,满满当当地抱在手上,等着李肆去挑。 “嗨,瞧我,同你们两个处子讲这些做什么。”孟婆笑着,从顾云雾手里顺走了个苹果糖。 顾云雾的手微微一震。他觉得自己已经挺低调了,愣是没躲过这殃及池鱼之祸。但很快,他便发现了此话的精妙之处。 顾云雾转过头,望向李肆。 “四哥你……” “你闭嘴!”李肆气急败坏地嚷道,耳朵已经红得像烫熟的虾子。 顾云雾不解地歪了歪脑袋,“难道守身如玉能涨功德吗?” 第36章 鬼刃(二) 顾云雾的话逗乐了孟婆,她笑得前俯后仰,手上的苹果糖差点抖落在地上。 “涨什么功德啊。他这纯粹是脑子不开窍。” “两百年了都没……唔。”顾云雾刚开口,就被李肆一把抓了过去,一手搂住肩膀一手捂住了嘴。手里的零食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你平日八面玲珑,如今都玲珑到哪儿去了?”李肆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顾云雾并非不知这话说出来得罪人,但他实在是好奇。他掰开李肆的手,说:“四哥,零食掉了。” “真是的。你一个人拿不了不会同我说吗?”李肆以为这个话题终于过去了,他弯下腰将零食一个个捡了起来。谁知顾云雾是故意引诱他松开,好接着刨根问底。 “为何啊?” 李肆一顿,他长叹了一口气捡起最后一个东西。算了,躲不过去了。 “我不像孟娘,做不到身心分离,但鬼神又最忌动情。你看孟娘不也生怕别人一个不小心动了真情吗?” 顾云雾轻轻蹙起了眉头,并不能理解。 李肆只能跟他解释:“鬼啊神啊都是无尽的寿命。而情易生变。你看那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哪个不是孤家寡人,自己找个洞过日子?” “小四说这话倒是在理,就说天界总有那么个把人,谈情说爱有瘾似的。一谈崩了就死乞白赖地找地府要轮回转世,好不容易转世了不知道怎么又黏一块,分分合合好几个世,恨不得搅得三界不宁。”孟婆在一边补充道,“做鬼的就更不用说了,好几个鬼王在那儿摆着呢。为了爱毁天灭地无所不及的大有人在。” “谈情说爱得留着投胎之后。人活得时间短,一眨眼就是一辈子。善始善终,大家都高高兴兴。”李肆一边说着,一边拆了块油饼,撕了一小块往顾云雾嘴边递。 “四哥是因为想要谈情说爱才想投胎的吗?”顾云雾用嘴接过了油饼,问道。 “那倒也不是。最开始是好奇,我在地府里总干杂事,所以就想投胎投个大的,皇亲国戚富家子弟什么的,不用干活就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乐。如今人间也去了几回,发现那些皇亲国戚富家子弟过得也不怎么样。”李肆又撕了一块油饼,塞进自己嘴里。 孟婆皱眉:“嗯?不是给我的?” 李肆把油饼往她面前一递,说:“自己拿。” “啧。”竟然不是喂她嘴里,孟婆略感不满,伸手把那一整块油饼抽走了,“你现在不也整日嚷嚷着要投胎吗?投胎有什么好的?做鬼多自在。” “投胎后会有父亲母亲。”李肆话说得轻描淡写,另外两人的动作却明显一顿。他没太在意,继续说道:“我到时一定选一对恩爱夫妻,他们不一定要大富大贵,但人一定是友善亲和,勤勤恳恳。也许我还会有哥哥姐姐,或者有弟弟妹妹。父母疼爱,兄友弟恭,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窝在一块长大变老。等到我找到一心爱之人,便结婚生子,再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孟婆听后叹了口气:“自己选投胎,可得不少功德。” “没关系,总会攒到的。”李肆耸耸肩,“托云雾的福,现在攒功德可比以前快多了。” 孟婆瞟着顾云雾的脸,扯了扯李肆的衣服,说:“小四啊,可别说了。你看小顾心都要碎了。” 李肆停下来望向顾云雾。他脸色有些许苍白,见李肆看了过来,便扯出个苦笑。 李肆恍然大悟。 他悟是没有悟到点子上,但总能奇怪的方向上找到些道理。 李肆想起顾云雾也是从小没父没母,日子过得比他凄苦得多。如今二人关系处的有些亲近,若是自己抛下他投胎了,他一定会难过。 第69章 于是李肆便安慰他:“你也随我一块投胎吧。不,我先去,你再投胎做我的孩子,我可以每日夜里给你唱歌哄你睡觉。保证将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宠爱着养大。” “小四你……”孟婆有些听不下去了,她一甩衣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木头脑袋,无可救药了。” 李肆莫名其妙,他明明是掏了真心的,为什么就被骂了。 顾云雾倒是笑了,他眯起了有些湿润的眼睛,点点头,说:“好。” 他们又闲逛了一会儿,孟婆在一座阁楼前停了下来。这座木制阁楼有三层之高,窗户宽大而通透,由透明的琉璃打造,屋檐金色的瓦片下挂满了灯笼。金碧辉煌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什么地方?”逛了一圈,李肆不但肚子填了个饱,手上还大包小包的拿得满满的。 “我有一个姐们,最近丢了点东西。我看你们这些日子办事情办得挺利索,就想着要不你们帮忙给找找?” “我还真以为你带我们出来玩的。”李肆嘟嘟囔囔着。 “事情办好了,我给你功德。” “你给多少?” “你要多少?” “这个数。” 李肆比了个五。 “五十万?好说。”孟婆一口答应下来。 “五……五十万?”李肆震惊地抬看了眼孟婆,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爪子。他为没有伸两只手而追悔莫及。 “一口价。不准再讲了。”孟婆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走吧。” 阁楼的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里面灯火通明,红色的柱子与屋顶镶满了金箔。从这满屋子富丽堂皇的装饰可以看出,阁主应该在鬼界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他们沿着旋转的楼梯爬到了三楼,三楼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摆满了奇花异草,房间的正前方是一张很大的床。一块白纱自屋顶而下,像一道瀑布般将床与房间隔开。 白纱上落着一个女子婀娜的影子。 “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小鬼?”女子的声音甜美,却透着点不可向迩的冷淡。 “出来说话。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孟婆倒是很不客气,她大概是逛累了,便随意找椅子坐了下来。很快便有侍女上前,给她奉上了茶点果子。 那白纱缓缓分开,女子正倚着枕头半躺在床上。她一身花朵暗纹黑色长袍。虽说是交领的样式,领口却挂在肩膀上,可以看到她完整的锁骨。裙尾长至拖地,却在右腿处有很高的开口。 她的眉眼长得妩媚冷艳,整个人看起来风情万种却不落于俗气。头发挽得很随性,上面簪着一朵很大的黑色曼陀罗。没有被挽起的秀发一缕一缕地落在她的肩头,看起来却并不杂乱。 女子迅速地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了李肆身上。她右手端着一只很长的烟管,左手一撑着站了起来,然后赤着脚走了回来,裙摆摇曳,若隐若现露出一小截腿来。 她在李肆面前停了下来,纤长的睫毛上下翻飞,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平常这都是顾云雾才有的待遇,如今李肆碰了一回,才发现并不好受。他别扭地向后退了半步,扭开脸向孟婆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那女子一伸手将李肆的脸又掰了回来。 “你这脸……呵”她说着,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真叫人又爱又恨。” 她抓着李肆的下巴,尖长的指甲渐渐陷入肉里。李肆吃痛地嘶了一声。 “长离。”孟婆虽然在低头喝着茶,但还是唤了那女子一声。 那位叫长离的女子便放开了手,笑道:“也是,再捏下去他旁边的那位小朋友就要用目光把我扎穿了。” 顾云雾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那双黝黑的眸子里闪着如冰刃一般锋利的光。长离撒了手后,他便迅速撤走了目光,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孟婆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对李肆嗔怪道:“小四你也是,长辈愿意看,你就让她看,躲什么?” “什么?明明是她没礼貌!”李肆捂住被捏痛的脸,嚷嚷道。 孟婆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容我介绍一下。长离,鬼市的所有者,现任鬼王。” 李肆在听到鬼王两个字时,抽了一口冷气。连顾云雾都蹙起了眉头。 “抬举了。我并没有正式打赢上一任的鬼王,顶多算个代理。”长离浅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团白雾。 “上一任不干了。这鬼王你且当着吧。”孟婆说着,捋了捋裙子又坐了回去。 “近日天干气燥,实在烦闷,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些故人旧事。四公子,刚刚是妾身失礼了。”长离眼里噙着笑,向李肆欠身行了一礼。 李肆能怎么办呢?他又打不过她。只能瘪着嘴不说话。 顾云雾向长离回了一礼,问道:“长离大人是丢了什么东西?”总算是有个人还想着正事。 “哦,丢了把刀。”长离轻含着烟管,说道,“那刀向来与我合不来,找了个机会便逃了。” 李肆问:“那刀长腿了?” “跑的自然是人,但恐怕是被刀控制了心智。”孟婆白了一眼李肆。 李肆想起了顾云雾给他的“出世”。 自从将军墓之后他再没有拿它战斗过,却在闲暇时偶尔将它召唤出来把玩。虽然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武器,但李肆仍然隐隐约约地能感受到某种被隐藏起来的气息。 第70章 “出世”是有自己的意识的。李肆觉得它是太过温柔了,生怕吓着人似的,便选择了沉默不语。 李肆每次握着它的感觉,就好像跟黑白无常,孟婆,阎王爷这些人呆在一块的感觉一样。是一种被长辈保护起来的安心感。 月白说它是属于鬼王的刀。 到底是哪一任鬼王的呢? “是什么样的刀?”顾云雾的话打断了李肆的思绪, 他再次把问题扯到了正轨上。 “骨刀。用人的骨头做的,杀气极重,不好控制。我是用不来,一直把它摆在一楼武器室里。也不知道哪儿来了个小贼,就给偷走了。那刀本就是用人的魂魄滋养出来的,所以喜好食人魂魄,特别是身体强壮的灵魂。”长离一扭身子走到了孟婆的座位旁,烟杆在她纤长的五指间转了一个圈,烟灰便落入旁边的烟灰盆里。“这东西流到人间去,又没人降得住它,指不定会惹出多少乱子。” 李肆听后,微皱起了眉:“它杀人是不是不见伤口不见血?” 长离挑了挑眉毛:“怎么?你见过它?” 李肆轻哼了一声,“已经出乱子了。” 顾云雾又接着问道:“关于那贼人,大人可有线索?” “我这座阁楼,无法力之人不可见,有法力的进来又必会被我察觉。吊诡的是,那人既有法力,又十分低微不易察觉。也不知那刀看上他什么。它一向高傲,就算想逃也不会轻易委身于羸弱之人。” 李肆叹气,这线索听着就跟没有差不多。他与顾云雾交换了个眼神,互相点了点头。毕竟是五十万功德的差事,正好两件事赶巧撞上了,索性一块解决了。 “大人,那刀与你不和。那它究竟是谁的?” 话虽是李肆问的,长离却有些意味深长地瞥了顾云雾一眼,她叼着烟杆说道,“这事你们当真要管?”她说完,看着对面两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低头抽了一口烟,抬眼时眸子露出一丝冷冽的光。 “它叫噬魂。是血无的刀。” 第37章 鬼刃(三) 清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已经陆陆续续的有了些车马行人。个别商铺已经早早地开了门做起了生意。虽然已渐渐入了秋,秋老虎却异常凶猛。日头一出来,不一会儿街道便被烤得热腾腾的。 一家不起眼的茶铺支起了门板,老板娘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拿了一把扫帚仔细地清扫着门前的灰尘落叶。有两双鞋子走进了她的视线里,她抬起脸,看到来人是两名年轻的男子。一位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一身珊瑚红交领窄袖长袍,看着像是位江湖侠客。另一位则是半散着发,头顶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雕刻简单的玉簪,一身竹青色的宽袖长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看着像是书香门第的公子。这两人站在一块,倒是十分新奇的组合。 夏鸢觉得奇怪,说:“两位公子是来喝茶的?实在抱歉,茶铺还未开店。” “身子养好了嘛?这就开始干活了?”那位侠客说道,抢过了她的扫帚。 “不急,你慢慢来便是了。”书生模样的男子则轻声细语地说道。 “两位莫非是救我出来的大人?”夏鸢恍然大悟,顿时热泪盈眶,说罢就要跪下去谢恩,被顾云雾一手拉了起来。 “夏鸢姑娘无需客气,我们做的都是分内的事情。”顾云雾说道,“我们还未进早点,你可愿为我们做份果子?” “好……好的。两位大人,稍等。”夏鸢抹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铺子里。 “这样好吗?”李肆右手肘架在扫帚的顶端,看上去懒洋洋的。“就让她这么把你忘了?” 在陈家密室里,顾云雾轻抚上她眼睛时,便施法将陈府的记忆,连同在顾府的记忆一并抹去了。 “挺好的。顾府于她而言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顾云雾语气淡然,“若非因为替我申冤,她不必逃难于此,也就不会遇到陈家的事。从今以后,她该安生过她自己的日子了。” “可是她是唯一真心诚意惦记你的人。” “没关系。”顾云雾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扭头冲李肆一笑,“我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李肆先是一怔,转念一想:也对。于是他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把地上的树叶都铲好,跟着顾云雾一起进了茶铺。 他们到茶铺是来收集情报的。 面对死亡事件,比起见惯了死亡鬼差,人的敏感度要高得多。何况是多起无伤死亡的案件,这样的奇闻异谈最是吸引人,人们必然会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只要有人讨论,说不定就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既然是茶余饭后,那便没有比茶铺更合适听故事的地方了。 果不其然,茶铺开门几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听到了想要的东西。 两个戴着斗笠男子走进了茶铺,一胖一瘦,两人都一身的江湖气。他们刚坐下来,还未等茶上来便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这个月的名单是不是快出来了?” “可别提了,本来是武林豪杰趋之若鹜的排行名单。自从前几个月神秘人开始踢馆后,就成了个死亡名单。谁第一谁死。” 李肆握着一杯茶,也不怕生,拖着凳子就蹭到了他们桌边。 “两位兄台,名单是什么?” 对于李肆的不请自来,那两人虽然有些意外,但似乎并不排斥。 第71章 “这位小哥,看你也像是混江湖的,怎么京城最有名气的排行名单都不知道?” “我们刚从山上下来,初来乍到。让两位兄台见笑了。”顾云雾端来了茶和点心,放到了桌子中间,“这顿茶我来请,兄台可否细说名单的事,带我们长长见识?” 到底还是钱最好使。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欣然答应了下来。 从一年半前开始,京城便有了个武力排行榜,每月会发表一次。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朝廷官员,只要是武术高强的都有可能被排上去。下位者挑战上位者若是成功了,那个人的排名便会在第二个月升上去。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所排的,但因为上榜人的实力确实是有目共睹,渐渐地大家便承认这一份名单的含金量。 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使这份黑纸白字的名单沾染上了一丝旖旎绮丽的花色。 “这份名单于每月初一在秀春楼公布,而得了榜单第一的人,便有机会与花魁娘子共度一月。” 李肆听后不禁感叹,这写名单之人不但精通武学,还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男人最是争强好胜贪慕虚荣。名声和美人,正是精准刺向男人虚荣心的两把匕首。榜单一旦名声在外,每月肯定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 那烟花之地必是美女如云,灯光缱绻,定力不足的人一不小心便会深陷温柔乡。就算真的只是凑热闹,酒水瓜子钱也总得给上一些。 真是绝了。这一晚上得赚多少钱。 “但是从半年前开始,每次在榜单公布之前,名单上第一名便会曝尸街头,身上无伤无血。最初大家都以为是排行第二的人干的,谁知下个月,第二变成第一的人,也死了。所以现在大家纷纷猜测,来了个神秘的踢馆人,此人内力深厚,杀人于无形,专挑这个名单的第一名下手。” “唉,想来那花魁娘子已经空守闺房好几个月了。真是暴殄天物。” 李肆问:“那这次谁有可能拿第一?” “不知道。”那瘦一点的男子摇了摇头,“自从出事以来,有些人害怕逃离了京城,亦有不信邪的专门到京城等着被挑战。名单每次变化都很大。” “此事最为吊诡的是……明明名单还未公布,那踢馆之人总能精准地找出第一名来。”另一胖一些的人在旁边补充道。“还有一周便是初一了,无论谁是那个第一,他的死期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既是秀春楼公布,他们是能提前拿到名单吗?”李肆问道。 “不。听说名单只在花魁娘子一人手里。大家都猜测写名单的人大概是花魁娘子的熟客。”那胖子说道。 李肆听后接着问道:“如何才能见那花魁娘子?” “花魁娘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瘦子斜了李肆一眼,“听说此人艳冠京城,长得是风姿绰约国色天香。说句不怕砍头的话,她比那宫里的娘娘都漂亮。多少达官贵人倾家荡产一掷万金,只为换美人一笑,可只要那花魁娘子不愿意,那谁也不能够见着。所以名单第一的位置才如此弥足轻重。唉,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李肆地看了他一眼,嗤之以鼻。 话里话外,他们只把女子当成奖品般的东西。 他们将女子们放一块评头论足,像是评论花或是瓷器,这个太过艳丽,那个又太过寡淡。哪怕他们承认某一位女子高高在上,认为她不可亵渎。充其量也不过是承认了一件自己无法负担的名贵物品。自己买不起总有人买得起。若是没有人用上,便会觉得是暴殄天物。 他们似乎永远也意识不到女子亦是人。是有血有肉,应当被尊重的人。 “谢谢两位兄台。若各位还想吃什么点心果子,让老板娘记我的账上。我们就告辞了。”顾云雾开了口,结束掉了这段谈话。 他们刚离开铺子,夏鸢便从里面追了出来,递给他们一袋点心。 “两位大人,小店繁忙,招待不周了……”夏鸢说着,看向顾云雾,犹犹豫豫地咬了咬唇,“公子,我之前受了些惊吓,脑子不太记得住事。我与公子之前可见过?” “以前姑娘做女使时,受过姑娘一些照顾。也就几面之缘,姑娘无需因记不住在下而介怀。”顾云雾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我们还会见面吗?” 顾云雾想起那年正月十五,他难得出了门看花灯。寒风凛冽,吹倒了一盏花灯向他砸开,一个女孩冲出来将他扑倒,才得以躲过一劫。 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拉起来。那女孩衣着单薄,被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她第一句话却是声音颤抖地问他:“你还好吗?没受伤吧?” 顾云雾把她带回了顾府,以他儿时最珍贵的记忆为她命了名。夏鸢。 顾云雾垂下眼,紧紧抿着嘴。在这世上,会认真怀念他的人,拥有他活过的记忆的人,自此再也没有了。 “夏鸢姑娘,祝余韵茶铺生意兴隆,愿姑娘日日皆是平安喜乐。” 他说完,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行礼便扭身走了。 夏鸢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眸子冒出了泪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忽然如此容易伤感流泪。 她问李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李肆摇了摇头,他很少像顾云雾那样总向人行礼。这次却恭敬地行了一礼,说:“姑娘保重。有缘我们还会相见的。” 第72章 顾云雾低着头快步走着,刚扭身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就被人猛地拽住。 李肆抓住了他的胳膊,拉住了他。两侧楼房的阴影将这条小巷圂囵吞没。顾云雾故意别开头,将自己的脸藏进一片幽暗之中。 李肆叹了口气,右手一伸将顾云雾捞了过来,左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让他额头贴在自己的肩膀,将他的脸藏到自己心口。 “逞强什么……” 第38章 鬼刃(四) 花柳街位于京城的中部,沿着一条城中小河而建,河的对面则是大大小小的书院和朝廷的贡院。 秀春楼坐落在花柳街的尽头。这是一座三层木制高楼,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纱帘和灯笼,若有风轻轻一带,整座木楼便摇曳生辉起来。 其他的青楼总是大门敞开生怕别人看不到里面的春色。秀春楼的门虽然也是开的,但门前摆了一面雕刻细腻的木制屏风,多少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 绕过屏风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舞台。每日入了夜,舞台上便开始了歌舞器乐的表演。二楼挂满了七彩的帷幔连结着舞台,美人们在一片摇曳的彩纱中舞蹈歌唱,叫人看得心痒痒。 李肆和顾云雾到这里时,已是夜幕落下华灯初上。他们谁都没见过这样华丽盛大的阵仗,两人齐齐仰着头打量着这五光十色的阁楼,好好地长了番见识。 “两位公子,是来吃饭的,还是来玩儿的啊?”一位女子摇着扇子走了过来,向他们搭话。 “都不是。我们是来找花魁娘子,有要事商量。”顾云雾本想开口,却被李肆抢了先。他永远都是直抒胸臆的实诚。 那女子听后,露出了不屑的笑:“哟,这是打哪儿来的乡巴佬,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可惜不懂规矩。吃饭吃酒我们欢迎,妄想见花魁娘子,就趁早回去吧。” 顾云雾在一旁扶着额头叹气,正思索着如何补救场面,赶巧另一桌的客人闹起了事,那女子见状,便扔下他们迎了过去。 “这哪儿来的傻子,手脚不干不净地摸到我桌子上来了。你们秀春楼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东西都放进来吗?” 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被推搡着摔到了地上,他明显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钻到桌子底下抱着头瑟瑟发抖。 “爷,哎哟爷。”刚刚那女子一脸讪笑,水蛇似的摇着身子贴了上去,“这就是个天生智力不足的小傻子。爷您大人有大量,别与他一般计较。” “他偷吃我们东西,这怎么算啊?” “吃了什么菜,我们给你重上。” “重上?这就完了?”那个商人模样的男子依旧不依不饶。 “我听说林娘子有个傻弟弟,便是他了吧。”站在那商人旁边的人明显是个熟客,他看了那少年一眼,露出了居心叵测的坏笑。“要不,叫你们林娘子过来陪爷几个一晚上,这事就算揭了。” “爷,您知道林娘子不随意陪客。”女子虽然笑着,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 “那就不能怪爷不客气了。”熟客男子一把将少年从桌子下面拖了出来,将他死死摁在了桌面上,从怀里摸出了把匕首,“既是偷东西吃,就把偷东西的手指剁了赔罪。”他说着,又瞟了一眼女子,见女子没有退让的意思,便真的举起了匕首。正要剁下去时,一把纸扇挡了过来。 匕首插进了纸扇的骨架里,纸扇一转匕首便脱了手。男子没想到有人会出手碍事,便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什么东西,敢来碍爷的事。”说着便向纸扇的主人挥拳而去。那人轻盈地往后退了半步,抬脚便朝着男子胸口一踹。男子顿时便飞出去几尺远,咣地砸在另一张桌子上。 李肆在一旁目瞪口呆。 我的阎王大老爷,顾云雾出手打人了。 顾云雾收回腿,挺直了背脊侧身而立。他下颌扬起,眼瞳微转,斜睨了一眼旁边的富商。那富商顿时吓得不敢吱声,扔下他的同伴灰溜溜地跑了。那智力不足的少年,从桌子上翻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舞台后面。 那女子大概是刚刚没有注意到顾云雾,这会仔细一瞧,顿时面露喜色,“多谢公子解围。公子若是不嫌弃,便留下来吃吃酒,看看这歌舞表演。费用由妾身包了。” “不用了。”顾云雾转身面向女子,露出往日一般温和的微笑,“你们楼里管事的人是谁?” “唉,我们的老板不在京城。以前是每三个月上来查看一次。如今都快一年半了也不见他上来。现在楼里自营自亏全是自己担着,妾身虽不才,也算这楼里半个管事的。妾身叫红梅,公子有什么事,可同我说。” “这几个月京城接连有人不明原因暴毙而亡。我们听说与秀春楼每月发布的榜单有关,特来查证。” “这……衙门的人都没管。你们是哪个部门底下的官爷?” “阴曹地府。”李肆故意吊着嗓子答道。红梅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衙门不管?”顾云雾微微皱起眉头。 “这毕竟江湖上踢馆决斗都是常有的事,衙门不好插手。何况朝廷的人也在榜单里面。那禁军头子岳广好几次登了榜首,不过是因为榜单名气大了,外面高手涌进京城了才被挤了下去。禁军头子都不管的事,谁敢管。” 顾云雾听到岳广时,脸色一冷。“我们既不属于江湖帮派,也不属于朝廷衙门。此事诡异,只怕有妖邪作祟,不能放置不管。” 第73章 “原来是仙门弟子。”红梅恍然大悟,她又上下打量了顾云雾一番,更觉得他仙气飘飘,天人之姿。“查是可以,但秀春楼也有秀春楼的规矩,花魁娘子不能让你们见。” “无妨。只希望姑娘行个方便,让我们在这里暂住几日。” “那好说。”红梅露出欣喜的笑,“楼西面有间客房,我叫人打扫干净,公子想住多久都可以。” 顾云雾点了点头,抬脚想走时,却被李肆抓住了胳膊。 “有件事我有些在意。这只是我胡乱猜测,若不是,你听了一笑了之便是。”李肆说着停顿了一下,问:“你们老板……可是姓顾?” 红梅睁大了眼睛,“你如何知道?” 李肆是瞎猜的,他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些东西过于巧合了。一年半前老板不再出现于秀春楼。同是一年半前有个神秘人开始给花魁娘子名单。 而顾云雾,正好死于一年半前。 恐怕顾长卫当年逃离京城后就一直在观察朝廷的风向。而秀春楼便是他放在京城收集情报的地点。也许顾长卫也曾想过以顾云雾为底牌,在朝堂上掀起风雨,重新夺回权势。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发现朝堂上前太子党势微,确实是翻身无望了。 顾云雾从他的底牌变成了一把悬在他脑袋上的铡刀。 于是,他选择了斩草除根。 “你那便宜爹最近如何了?”两人来到客房,门一关,李肆便开口问起顾云雾。 “自从上次你恐吓了他,他做贼心虚,得了心病,一直卧床不起。”顾云雾翻开两个茶杯,却发现茶壶里没有水。 “原来是因为这才一年多没过来。”李肆说完,停下来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有人瞄准了这个档口给出了名单。而那份名单吸引到了想要吞噬强大魂魄的鬼刀。一切都太巧了,像有人在故意给我们下套子。” 无论是将军墓还是现在,他们这一路,顾家总是如影随行。 顾云雾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算上将军墓和如今这件事,那人非常了解顾家,所以能利用顾家的资源做局,制造出些神神鬼鬼的事,引我们过来。” “有没有可能是顾长卫?” “不会是他,他连个套子都算不上。”顾云雾掀起眼皮望向李肆,墨黑的眸子闪着碎光,“如果顾府也是个局,那或许……我才是那个套子。那人想套的是你。” “我这种无名无分的人,套住了又能得到什么。”李肆不以为然,“倒是你,就你那个金尊玉贵的身份,随便用用便足够把如今的朝局搅得天翻地覆。” “我已经死了,就算把当今朝堂整个给掀了,我难道还能坐上皇位不成?” “也许那人也想要报仇雪恨呢。话说回来,你跟我交个底,刚刚那红梅说的禁军头子,是不是也在你的复仇名单上?” 顾云雾微微蹙起了眉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李肆不解:“你这都在哪儿查到的人?” “直接托梦问了顾长卫。”顾云雾答。 李肆:“……”,难道不是因为你托梦他才吓得一病不起的吗? 顾云雾清了清喉咙,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放心,我不会动手杀人。” “我知道,你光露个脸就够吓人了。”李肆往椅子上一坐,伸直了两条长腿,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虽然老刘说我长得像母亲,但其实我……更像父亲。”顾云雾顿了顿,别开了脸望向房间里的铜镜,“顾长卫着急忙慌地要杀我。也不能怪他。” 李肆叹了口气,他觉得再谈下去就太沉重了,索性换了个话题,“你今天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学会出手打人了?” “这里既然发表武力排行榜,自然会对武力高强的人另眼相看。动手比动嘴好使。”顾云雾解释道。 李肆咧开嘴笑,说:“打得好。” “谢四哥夸奖。”顾云雾也抿起嘴笑了,“那个布局的人暂且放一放。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罢。” “我知道你想从那小傻子下手。”李肆说,两条大长腿一收一撑,站起身来,他顺手捞起空空的茶壶挂在手指上,冲顾云雾笑,“你休息会儿吧,我先去给你探探口风。” 第39章 鬼刃(五) 李肆在秀春楼的一楼晃了一整圈,兴许是红梅已经打过招呼了。秀春楼的人见到他并不觉得奇怪,那些个姑娘们反而很高兴,纷纷同他打招呼,一声声娇声嗲气的“李公子”此起彼伏的连成一片,把李肆的心喊成一块酥饼,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的暗自欢喜。 最后他终于在厨房的一角找到了那个小傻子,那孩子正一个一个地检查着炕上的瓶瓶罐罐,似乎再找什么吃的。 “嘿!”李肆唤他,等那少年回头,便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点心袋。 少年的眼睛缓缓睁大,里面全是亮晶晶的星星。 李肆与他坐在河边,吹着初秋的晚风。河的这边是女子们的嬉笑怒骂着经过。河的对岸传来不知是哪个书生唱的一曲荒腔走板的小词。 少年用点心将两腮塞得满满的,像只怕被抢食的小老鼠。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眉清目秀,眼角微微下垂,天生一副可怜可爱的无辜相。 “你叫什么啊?” 那少年没有回答,只顾低着头吃着点心。 “唉,我听说你姐姐姓林,那我叫你小林子可好?”李肆倒是不在意,还在他噎着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 第74章 “他其实不姓林,他是客人的孩子。”李肆回过头,发现红梅趴在二楼的窗檐上抽烟。她美则美矣,只是长得过于精明世故,不是男人爱的大众款。“林亭瞳倒是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林西景。唉,她们这些官家小姐就是这样,哪怕是沦落风尘也改不掉那些文绉绉的坏毛病,说话取名都拗口得很。” “官家小姐?” “是啊。林娘子父亲以前可是在朝里为官作宰的人?想不到吧,一人落难,全家遭殃。男的为奴女的为妓。不过再怎么样也是官妓,她母亲在的时候跟过几个有钱有势的大人,把她当个大小姐似的细养在楼里,从没有抛头露面。后来她母亲怀孕了,便有了这么个孩子。只不过天意弄人,几年前她母亲去了,她为了养活这个傻弟弟,就自己出来了。不过毕竟人家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没几年就登上了花魁之位,加上有人给她写名单。现在更是京城炙手可热的第一人。所以啊,李公子,我劝你收收心思,人家可看不上你。”红梅吞云吐雾着,忽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你那位漂亮的小兄弟呢?” 李肆咧嘴一笑道,“林娘子愿不愿意见我,你说了不算。好心奉劝红梅娘子,也收收心思吧。少惦记我的人。” 红梅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翻身躲进了窗户里。 林西景吃完了,他低头看了看粘满糖屑的手,便想把手伸进河里洗洗。他使劲向外探着身子,一下失了平衡,头重脚轻地就往河里栽。 对面唱词的书生正巧往这边看,那唱调一下便扶摇而上,好好的男声硬是唱出了一把劈了嗓子的女调。 李肆眼疾手快地就把他捞了回来,拽只猫似的,把他拉到厨房里清洗。 “唉。你若是能带我去见你姐姐就好了。” 李肆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一是,这孩子是真的傻,不一定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再者,李肆也不想利用他。 他拍了拍他的头,仔细嘱咐道:“好好回你姐姐那去,别乱跑了。千万别到前厅去。那里乌烟瘴气的,少儿不宜。” 林西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牵着李肆的手,硬是要拖着他往楼上走。 李肆被他拉扯着,在楼里七扭八拐,穿过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幔,在尽头的一间房间前停了下来。 林西景一猫腰钻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糖似的东西,噔噔噔地跑走了。 房间里传来了个如春水般轻柔的女声:“李公子,请进。” 李肆悄无声息地在角落里扔了枚追踪符,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与楼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帷幔,只在卧室与客厅间挂了一块纯白的轻纱。房间里几乎没有内饰,墙边摆放着一排书架和乐器,房里唯一的装饰只有墙角里的一盆白色兰花。 女子站在白纱前,卧室的烛火在将她印成了一个倩丽的影子。 “今日多谢公子为小弟解围。” “这……倒也不是我出的手。”李肆连忙解释。 林亭瞳却没有继续往下听的意思,她接着说:“我听说了你们再查名单的事。名单就在我这,公子自己过来取就是。也算是报了今日的恩情。” 啊?就这?这就愿意给我了?李肆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犹疑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刚走到白纱前,那两片白纱的缝隙间便闪出一道白光,一把匕首刺了出来。 李肆侧身躲开,顺势抓住了拿匕首之人的手。 谁知那女子并未善罢甘休,反而一眼看出了他手下留情的心软。她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李肆的衣服,把他扯进卧房里。 即使躲在白纱后,她依旧在戴了一块蒙住脸的面纱。李肆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与林西景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抽不出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干脆就把匕首扔了,双手抓住李肆的衣服,倾身吻了上去。 面纱擦到李肆的鼻子,一股浓烈的花香窜入他的鼻腔。李肆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放开了她,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被床沿绊倒一屁股摔到了床上去。 “躲什么?”林亭瞳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双手摁住他的肩膀,将他死死压在床上,“你费尽心思,不惜接近我弟弟,不就是想要我吗?” 李肆想要推开她,可她衣着单薄,他实在是无从下手,只能浑身僵硬地将手缩在胸前。他别开脸望向床头,连眼睛都不敢乱瞟。 “林娘子,误会了。放开我。” “误会?”林亭瞳俯下身贴着他,“既是误会,那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薄纱和花香拂面而来,李肆浑身一激灵,拼了命地挪动着身子往后躲。林娘子却趁其不备,拔出头上的簪子,对准他的心脏,狠狠地扎了下去。 屋内忽然狂风大作,白纱被掀得胡乱翻飞。林亭瞳被自己的头发与面纱迷了眼,簪子的角度歪了一些,却还是结结实实地扎进了李肆的肩膀上。 李肆轻哼了一声,捂住肩膀。皱起眉头看着她。 “放开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风息了。 顾云雾站在了外厅的中央,他面容阴沉,眼底一片冷冽的凶光。 林亭瞳知道自己已经错失良机,索性放开了李肆。 李肆赶忙一个翻身下床,穿过白纱,三步并两步地躲到顾云雾身后。 第75章 也许是刚刚被杀意冲昏了头脑,如今突然回过劲来,林亭瞳才觉得李肆的反应实在是奇怪。 这美人计用在他身上,并没有使他神魂颠倒放松警惕,反倒是起了点穴般的奇效。 “你该不会是处……” “你闭嘴!”李肆惊魂未定地捂着受伤的肩膀,也没忘气急败坏地回嘴。 “你真的只是来查案子的?”林亭瞳躲在白纱之后,不见人只闻声。 “我早说过,你误会了。”李肆把气喘匀了,这才缓过神来抱怨道。说完李肆发现顾云雾一直没说话,便探着头看了他一眼。 李肆从来没见过顾云雾的脸黑成这幅模样。 顾云雾咬着后槽牙绷着了下巴,紧盯着白纱后面的那个影子。他抿紧的嘴角落了下来,握紧的拳微微颤抖着,那好看的眉头也蹙着迟迟不松开。他气坏了。 李肆在生气发火这块是实打实的经验丰富,立刻意识到事态不妙。 虽然顾云雾此时还只是瞪瞪人,但若是再火上添油地惹他不痛快,搞不好真就要杀人放火了。 于是李肆扔下一句:“夜深了,此事我们改天再议。”拖着顾云雾就走了。 李肆靠坐在木椅上,将衣服脱下一半,露出半边肩膀。 顾云雾拧了块毛巾,弯下腰轻轻地将伤口上的血垢擦去。他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又柔软了下去。 这点小伤对于李肆来说不算什么。想当初他的肩膀被月白的箭穿了个透,也照样是上蹿下跳。只不过,李肆有些可惜那被扎坏的衣服。 顾云雾处理伤口时贴得很近,李肆歪着脑袋垂下眼看着他,不自觉地就开始打量起来。 没了愤怒的戾气,他依旧眉眼如画。 是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比那林娘子好看。 李肆想起刚认识他时,他好像对世间一切都失望透顶了般,无论发生什么都挂着一副笑意盈盈的假面,对谁都看似温柔和善地虚与委蛇。 如今倒是扔掉了那些弯弯绕绕,学会直截了当地发脾气了。 只是这小兄弟多少有点剑走偏锋。不生气则已,一生气整个人就冒出一股要毁天灭地的狠劲。 虽然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但李肆觉得若放置不管,真不好说会闹成什么样。 其实也没多大的事,稍微发发火骂几句就行了,何必让自己气成那样。李肆想到这,叹了口气。 “疼?”顾云雾抬起头看他。 “不疼。”李肆摇摇头,“你呢?感觉好点了吗?” 顾云雾直起身子来,把毛巾轻搭在脸盆上,他没有回答李肆的问题,反倒问:“四哥是怎么了?怎么会被压制成那样。” “她一开始拿匕首捅我时,我是能应付的。谁想到她后来开始对我上下其手,又抱又亲。太恐怖了!这都是什么人啊……”李肆不满地嘟嘟囔囔起来。 “她亲你了?”顾云雾打断了他的话。 “没,只是被面纱刮了一下。” “那她摸你哪儿了?” “啊……”实话说李肆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只记得当时浑身被轻纱与花香环绕。 “四哥,如果有人对你上下其手又抱又亲,你就动不了了吗?”顾云雾说着,悄无声息地伸出了手,将李肆另一边肩膀的衣服轻轻扯掉。那几层衣领本来就是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稍微给一些外力自己便窸窸窣窣地顺着肩膀手臂滑了下去。 “这倒也不是。就是之前没有遇到过。”李肆此刻还沉浸在自己没有反抗的悔不当初中,他对顾云雾没有丝毫防备,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等李肆反应时,顾云雾已经跨过他的腿,站在他正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顾云雾用双手抚上李肆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搓揉着他的脸颊。他歪了歪脑袋,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果然是动不了了。” 说罢,他俯下身子,吻上他的唇。 一瞬间,大大小小的触感如利剑般穿透了李肆的身体。 是他的青丝滑落到他裸露的肩膀与胸膛时留下的一丝刺痒。 是他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脸一路滑到了脖子时指尖的微微颤抖。 是鼻腔里的花香味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一缕清淡的药草香。 是彼此都乱了阵脚的呼吸声。而炙热的双唇交融,潮湿而柔软。 李肆觉得自己仿佛被潮水吞没,失去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在他一片混沌的感知中,只剩下了一个顾云雾。 第40章 鬼刃(六) 李肆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火冒三丈。 那是一种弱点被拿捏了恼羞成怒。 林娘子对他抱有杀意,故意不让他好过,尚且还能理解。 可顾云雾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故意找茬蓄意挑衅? 好啊。反正又不会掉块肉。我大可以奉陪到底。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摸一下亲一下就不能动了。李肆恨恨地想着。 他伸出手抚上顾云雾的后脑勺,手指悄然插进了他散落的青丝间,然后抬起头胡乱地啃了回去。 顾云雾意识到不对劲,他倏地睁开眼身子便要往后缩。可是李肆没有打算放过他,他左手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往身上一搂,让他跨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唇齿,直驱而入地侵略进他的口腔。唇齿相撞,嘴里瞬间一片腥甜。 第76章 顾云雾的呼吸变得更加细碎。在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时,李肆会稍稍把嘴唇偏一点轻吻过他的嘴角,只等他吸上一口气,便立刻又覆上去。 顾云雾微蹙起眉头,额间沁出了薄汗,眼尾浮起一片潮红。 而李肆却半睁着眼,得意洋洋地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 两人在较劲般的亲吻中拉扯了一会。 直到李肆感觉伤口被人狠狠地摁住,才吃痛地放开了顾云雾。 顾云雾几乎是弹开般站了起来,他退了两步,用手背挡着自己被啃得红肿的嘴唇,微微喘着气,皱起眉头看着李肆。 “瞪什么?是你先动的手!”李肆义正词严道。 “四哥你……”顾云雾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分不清勾引和挑衅?” 李肆被问懵了,他一脸莫名其妙:“勾引?勾引我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你想要什么? 顾云雾舒展开眉头,长久着望着李肆,桃花眸子里有春水潋滟。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抱歉,今晚是我不对。” “没错,就是你不对。你还戳我伤口。”李肆不满地皱了皱鼻子,说道。 “真的抱歉。” “原谅你了。” “那四哥早些休息吧。”顾云雾舒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扯出一个微笑。说完,他便将水盆和毛巾收拾好,端出了房间。 李肆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乱哄哄的,弄得他头疼。他把衣服胡乱一脱,滚上了床。特意给顾云雾留出了个位置,一翻身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李肆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子的大脸。 兴许是昨晚那林娘子确实给他留下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他一激灵,嚎叫着一骨碌爬了起来,臀上生腿般一路退到床角。 李肆那一声猝不及防的嚎叫着实把那女子也吓了一跳,她伸手便捞起一个枕头扔他脸上,骂道:“鬼吼鬼叫什么啊。是我。”是孟婆。 李肆被砸了一下,安静了下来。他抱着枕头有些委屈地望着孟婆。 孟婆看他不对劲,便问:“这是怎么了?见到我跟见到鬼似的。” “见到你可不就是见到鬼了嘛。”李肆刚说完就又被另一个枕头砸了脸。这次力道比上次大了许多,砸得他鼻子生疼。 “你的伤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长。孟娘为什么会在这?”李肆将两个枕头叠了起来,下巴舒服地搁在上面。 “昨夜这一片鬼气冲了天,怕你们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上面来了两个小神官,以为是出现什么恶鬼乱世。我好说歹说地给打发走了。所以就算‘说来话长’,你最好也给我长话短说地交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李肆脑门直冒汗,他没想到顾云雾发个脾气把天界的人都给招来了。只能从头开始老实交代。 孟婆的反应分别是“哦?”“嚯~”“嘶……” 听到名单时,她说:“哦?” 听到名单与花魁娘子关系时,她说:“嚯~” 听到他昨晚如何被捅了一簪子时,她说:“嘶……” 而听到顾云雾出现时,她没了声响。 半晌,孟婆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四,那孩子心思重,你要看好他。” 在孟婆面前,李肆倒是乖巧。他点点头,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说出来,他觉得自己若是擅自与别人说了,是对他的不公平。 他思考了一会,问:“孟娘,挑衅跟勾引的区别是什么?” “哈?”孟婆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问,懵了一下,但她还是思索一番,深入浅出地给他解释道:“挑衅是想跟你打一架,勾引是想图你点什么。” “那他究竟图什么?” 孟婆听到这算是嚼出话里的味道来了,她眉梢一挑,眼里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图你这个人呢?” “嗯?”李肆皱起眉,他显然还没充足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却先敏锐地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顾云雾的身影,“等下,顾云雾去哪了?” 孟婆脸抽搐了几下,她觉得哪天顾云雾要是疯了,十有八九是被这个人给逼得。她白了李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他昨晚压根就没回来。一个人在河边抚了一夜的琴。” 那个抚了一夜琴的人,此时正十指红肿地坐在花魁娘子的房里喝茶。 林亭瞳出了名地爱好音律,她一直坚信能从琴音中听到一个人人心。顾云雾在河边抚出的一夜哀怨,触动了她的一些私心,让她误以为找到同病相怜之人,从而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 “昨日,实在抱歉。” “姑娘并未伤我分毫,给我道歉有些于理不合。”顾云雾轻轻放下茶杯,掀起眼皮看她。 她已经褪下了面纱,露出本来的模样。 与传言中的大不相同,她并不是那种明艳动人,大开大合的长相,反而更偏向清秀淡雅。确实是美人,但艳压京城倒也算不上了。 顾云雾能理解,活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是需要一些夸大其词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当然,他也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弃,那份将她推上神坛的名单。 “名单我实在不能给你们。希望你们也不要再利用我弟弟……” 第77章 “那份名单上的第一名全都死于非命。”顾云雾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在乎。”林亭瞳摇摇头说道,“那些男人从未在意过我。他们死了正好,我既能赚钱,还无需陪客。”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要你可怜他们的意思。”顾云雾说道,“我只希望你考虑一下,那些可能排到第一,却贪生怕死的人,是怎么想的?” 林亭瞳一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们会想方设法阻止这份名单再继续存在,但他们不知道这份名单是由谁写的,他们只知道你。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做?” “可是我已经爬到这个位置了,一旦摔落下去,以后要如何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之本,本就不该系于他人这艘浮舟之上。若想要有自己的一隅天地,必然得脚踏实地地走出去,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出自己的土地。”顾云雾垂下眼,望着茶杯里那一叶悬浮的茶叶,语气清淡地说道,“姑娘若是不嫌弃,我愿资助姑娘。并非不求回报,若是以后赚钱了,我至少要五成。” “呵。”林亭瞳自嘲地笑起来,“赎身的钱,顾公子也要一并资助了吗?” “姑娘不是都知道了,我姓顾吗?” 林亭瞳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顾云雾。 这时红梅推门走了进来,她看到顾云雾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地便接受了。 在红梅认知里,要是李肆与花魁娘子发生了点什么,那就是占了花魁娘子,甚至是整个秀春楼的便宜。 但人若是换成了顾云雾,这就说不好谁占了谁的便宜了。 “那禁军头子来了。” 林亭瞳的脸色又白了一些,她虚虚地吐了口气,说:“我知道了。”红梅挑着眼角,目光在她与顾云雾之间飘来飘去。 “顾公子,此事容我考虑一下。”林亭瞳显然已经不想多做解释,只是站起来欠身行礼送客。 顾云雾轻点一下头,站了起来回礼,便随着红梅一块退出了房间。 “公子真是心思敏捷。”红梅倒是不客气,自然而然地就挽上了顾云雾的胳膊,依偎着他一块走着,“这彻夜抚琴的痴情,就算是块石头听了都要流泪了。” “红梅姑娘过奖了。”顾云雾虽是笑着,答得却是漫不经心。他的眼睛盯上了迎面向他们走来的男子。那男子约莫四十多岁,虎背熊腰长得十分强壮。 红梅见了那男子,放开了顾云雾,驻足行礼。“红梅见过岳大人。” 那人正是禁军统领岳广,他高傲地瞥了一眼红梅,嗯了一声。随后目光便落到了顾云雾身上。 毕竟是武官出身,他并没有像陈合那般大惊失色。那双鹰眼似的眼睛猛地眯起,露出了一丝锐利的光。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将脸扭了回去,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呸。”等他走远了,红梅才小声地啐了一嘴,然后非常好心地提醒顾云雾,“顾公子你小心着点,他盯上你了。” “如何见得?” “那人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甚是自命不凡,什么人都不正眼相看。我瞧他刚才瞅你的眼神,那是鹰看上猎物的眼神。”红梅不愧是在秀春楼当了半个一把手的人,看人读心都相当得毒辣。 “哦。”顾云雾笑着应了声。她也不是什么都看得准。 比如……到底谁是谁的猎物呢? 第41章 鬼刃(七) 红梅远远的目视着岳广拐入林亭瞳的房间,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 “可怜了我们林娘子,一大早的就要笑脸陪杀父仇人。也就是她受得了,换我,我宁愿投河自尽。” “杀父仇人?” “当年就是岳广带人抄了林家,杀了林娘子的爹,把他们一家都发卖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放过她们,先是跟她娘撕扯不清,她娘去了之后,又跟她一块。天爷,他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不知道这人什么恶趣味,简直是变态。”红梅说得有些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窘迫地用手帕捂住嘴,“哎呀,我同公子说这些做什么。脏了公子的耳朵。” “无妨。红梅姑娘若是不嫌弃,与我一同吃个早饭可好?” “哎哟,那自然是不嫌弃。”红梅一咧嘴,脸都快笑烂了,“只不过我刚刚看到那李公子正满楼找你。” “哦。那姑娘介不介意带他一个?” 然而还没有等红梅开口,旁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介意。非常介意。” 李肆叉着腰站在他们前面,颇为不满的看着这两个人。为了找顾云雾,他把整个秀春楼上上下下全翻找了一遍,不知道看了多少非礼勿视的香艳场面。他觉得眼睛都快瞎了。 “既然李公子介意。那就我与顾公子两人去吃。”红梅故意挽上顾云雾的胳膊,挑着眉毛看他。 孟婆不愿见人,脚底抹油开溜了。李肆一个人上蹿下跳地找了一早上,热得满身大汗,本来心情就不好,这红梅还蹭鼻子上脸地给他气受。 “你给我放开!”他气的直咬牙,心想这楼里的女的怎么都这副模样。 顾云雾轻轻掰开了红梅的手,认真地对李肆说:“四哥,这才是挑衅。” 李肆:“……” 他们在秀春楼在河边搭建的小亭子里坐了下来,各自都用了些茶点。李肆与红梅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较着劲。顾云雾手肘搭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小河上的撑船。 第78章 “红梅姑娘。”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可有过去几个月的排行名单?” 红梅听后,放下了手上的茶盏,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来。她有些得意挑了挑眉毛,“我就知道你们会找这个。这些老名单按理来说没有什么用了,我怕被有心的人捡了去,便一直没扔。” 顾云雾伸手去接时,她又把那叠纸一抬,嘴角勾出妩媚的笑,“这自然不能白给你。陪我一夜?如何?” 谁知黄雀在后的李肆忽然就从她身后后把那叠纸抽走了。 “喂!”红梅尖叫着抗议。 李肆上抬起眉毛,“就凭这几张破纸?一夜?一刻都不换。” “那你还我!”红梅伸手就要抢,李肆把那几张纸往头顶一举,躲过了她的手。 “红梅姑娘。这份名单换秀春楼一把手的位置,够不够?”顾云雾懒洋洋地转过身,看着那两人争来斗去。 “你说给我一把手就能给我一把手啊。你难不成姓……”红梅说着说着便忽然噎住了,她反应了过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大吃一惊还是直接欣喜若狂,半晌,她咽了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当真?” 顾云雾笑着点点头,“当真。” 红梅心里很是高兴,却越想越后怕。她刚刚对着自己的老板说的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所幸顾云雾并没有计较,他与李肆将名单顺次排开,放在桌子上,研究了起来。 上面的名字每月变化很大,确实可以看出有很多人来了京城又离开了。 但其中一个名字却一直都在,并且随着每月第一名的死亡,而步步高升。 禁军头领,岳广。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毕竟是在朝廷供职的人,与其他那些江湖人士不同,别人拍拍屁股可以开溜,他想跑也跑不了。 “你们也觉得他是凶手吧。”红梅向那名单上瞧了一眼,说道。“自从有了名单,我们家花魁娘子便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除了第一名之外不再接待他人。一开始岳广拿了好几个月第一,但随着众多高手涌入京城,他就被挤了下去。他不高兴,又打不过那些人。估计这一年多来他可是咬牙切齿忍很久了。现在好了,那些武林高手死的死跑的跑,眼瞅着他马上又要登顶了。” 李肆微微拧起了眉头,“从这榜单的走势上,这次他不是第一便是第二。” “我看是第一了。”红梅撩了一簇头发把玩着,“这不一大早就跑来找林娘子了。” 糟了。顾云雾几乎与李肆同时站了起来,李肆轻身一跃,一脚踩在围栏上跳出凉亭,拔腿就往秀春楼跑去。 “这是怎么了?” “两种可能性。”顾云雾脸沉了沉,他手撑在圆桌的边沿上,手指在桌底渐渐收紧。“若岳广真的是凶手,那他今日不过是来收获战利品的。但若是凶手另有其人,如今岳广的排名至少第二。他是朝廷官员,逃无可逃,必然会想方设法地阻止自己被杀的命运。如此一来,今日他来这……是来杀人灭口的。” 红梅顿时吓得失了颜色,她急急站起来,提起裙摆就往秀春楼跑去。 只留下顾云雾一个人,无声地握紧了拳头。有风灌入凉亭,桌上的纸张被顺次吹起,像带着黑色纹路的白蝴蝶般绕着他激烈地飞舞。风过了,纸张缓缓地落入水里,水渍一点点爬上纸面。一艘小舟飘过,便将它们全部卷进水里,消失殆尽。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可恶。 红梅赶到房间时,看到李肆沉着脸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她一下便明白了,却不信邪似的转身就想往里面冲,被李肆拽着胳膊扯了出来。 “放开我!”红梅尖叫着,拼命地想挣脱他的手。见怎么都挣脱不了,她张嘴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李肆皱起眉头,他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手拽得更紧了。红梅松开嘴,呜咽了一声,身子脱了力般缓缓下落。 李肆半搂着她,随着她落到地上,单膝跪地着支撑住她软绵绵的身子。红梅回头朝房里看了一眼,在那飘舞的白纱下面瞥见了一缕头发。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捂住脸痛哭出声。 顾云雾从他们身侧走了进去,一人走到了白纱后面。 在他面前,是一片残花败柳和一缕香消玉殒的残魂。 林亭瞳衣冠不整,身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紫红色的指印尤其骇人。她睁着眼,微微张着嘴巴,她仿佛绝望到了极点,到了最后甚至有些茫然。 她这一生,到底活了些什么呢? 被抄家,被发卖,被蹂躏,被掌控,被视作玩物。 她何曾没有挣扎过,然而四面望去皆是一片汪洋,托着她的是一艘纸做的扁舟。她想靠着这艘小舟带着自己唯一的弟弟活下去。但那说到底只是一张纸,它会被水无情地打湿,然后带着她一起坠落海底。 顾云雾蹲下来,替她整理好衣服,伸手覆上她的眼。 “对不起……我早应该想到的。”他看着她的魂魄,轻叹一口气。 然而很快顾云雾便意识到现在并非是伤感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掀开白纱。 “林西景在哪?” 秀春楼所有人都出动了。每一层楼都有人咚咚咚地跑着。他们把整栋楼都翻了个遍,就差掘地三尺了。 可是没有人找到林西景。 “红梅姐。”一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摇了摇头,“我问了一圈,有人说早餐时还看到他在外面玩耍。这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第79章 红梅双眼红肿,她把颤抖的手指藏在了袖子里,哑着嗓子强装镇定地说道:“知道了。” 李肆站在一边靠着柱子,低头思考着。 岳广先杀了林亭瞳,再把林西景绑走了?为什么? 按照道理来说,岳广的行动顺序应该先绑了林西景,再用他来跟林亭瞳谈条件换名单,最后拿到名单后再把两人一起杀掉。对于岳广来说,这才是合理且稳妥的处理方式。 他为何把林西景带走了?难道…… “岳广还没有拿到名单。”李肆抬起头说道,“我们都错了。一直以来,能拿名单的人不是林亭瞳,而是林西景。” 林亭瞳几乎一直呆在楼里,且她无论做什么,去哪里,跟什么人一起,一切举手投足都备受瞩目。她要如何拿到名单? 而林西景却不一样。他每日都在这一片地区乱跑,没人会把一个小傻子放在眼里。他干些什么都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用他来传递名单再合适不过了。 岳广大概是从林亭瞳那套出这个消息,便想用林西景将写名单的人钓出来。如此一来便能彻底斩草除根,再无后顾之忧。 而林亭瞳于岳广便没有了任何价值。 岳广对林亭瞳的掌控欲到了偏执的程度。如今,他终于可以将这一年嫉妒的怒火肆意撒在她的身上。让她死不瞑目。 一个小伙计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说话一字一顿,“官兵,门外,围……”他停下来,咽了口唾沫,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串成了一句话,“门外一群官兵把秀春楼给围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穿盔甲,领头模样的男子便走了进来。 “我们听说此处逆党叛贼出没,请配合调查。”他中气十足,说完后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精准地找到了顾云雾,指着他对后面的官兵说,“带走。” “官爷。”红梅虽然此刻已是失魂落魄,但仍强撑着挤出个笑来,她理了理头发,走上前,“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两位公子才来京城没几天,如何成那逆党叛贼?” 那男子并没有打算理会红梅,他将她粗暴地一把推开,再次重复了一遍命令:“带走。” 红梅后退了两步,被人托住了腰才站稳了脚跟。她回头看到是李肆,不禁脱口而出:“李公子……” 那头领忽然停住,扭过头盯着他们。“你说他姓什么?” “啊?”红梅一下就乱了阵脚,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姓李。”李肆倒是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地说道,“怎么?还不让人姓李了吗?” 那头领将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他看了看顾云雾又看了看李肆,犹疑了一会,大手一挥,指着李肆。 “这个也给我带走。” 第42章 鬼刃(八) 兴许是之前陈合的前车之鉴,岳广在处理顾云雾时明显更为慎重。与其到皇帝面前说些捕风捉影的话,不如带个活人作为呈堂证供。 就算抓错了也无所谓。岳广估计也没打算让他活着回来,单凭长得像这一点,就足以定顾云雾的死罪了。 至于李肆,阴差阳错地拿了个皇家姓,就被打包一块带走了。 李肆正发愁怎么去找岳广,简直是求之不得。 听到命令之后,外面的官兵齐刷刷地走了进来。 有士兵刚将手伸向顾云雾,就被抓住了手腕,紧接着后脚跟被人一绊,便失去了平衡后向后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 李肆把那人的手一扔,说:“跟你们走可以。不要动手动脚。” 那领头脸色沉了沉。这官兵拿人,哪能由着犯人大有大摆地随意走在街上,成何体统。他向其余的人扬了扬下巴,使了个眼神。那群官兵便一拥而上。 “怎么就听不懂好赖话呢?”李肆叹了口气。 李肆走上前,有人扑上来他便一脚一个。他的背脊挺得很直,整个人看起来修长挺拔,虽然不是威武雄壮的类型,却也极具压迫感。 顾云雾则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人从他的身侧飞了过去,摔成了各种杂技造型。而他头也不回地自顾自走着,衣袖不沾一粒尘埃。 走出秀春楼时,他们身后已经留下一地哎哟哎哟哀嚎着的官兵。 顾云雾在一脸铁青的领头面前停住脚,嘲讽地冲他一笑:“大人,带路吧。” 那领头大概是发现硬碰硬实在吃亏,但看他们的样子又像是愿意配合的,就索性弄了辆马车,载着他们一块去到了岳广的府邸。 人是带到地方了,就是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抓来的,反而像是请来了的。 下了马车,他们就被那领头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府里的牢房里。 “请两位公子在此地稍候,我们将军会另行传话。”那领头甚至还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幸亏今天的牢里没关什么人,否则这场面若落到其他狱友的眼里,只怕会尴尬。 “禁军头子在私人府邸里居然专门腾出个房间建牢房。什么趣味。”李肆抬起头将牢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虽然积了些灰,但总体而言非常干净,不像是经常使用,兴许只是用来关押私犯的。 “总比户部尚书家里有地下禁室来得合理。”顾云雾倒是兴致缺缺,也许是累了。 李肆贴着牢笼,隐约在牢房尽头的牢笼里看到个人影。 第80章 “有人。” 李肆用手握住门锁,一阵白光后门锁咔嚓一声开了。 “你待着,我去看看。” “倒也不用这么小心,我又不是瓷器做的,一碰就碎。”顾云雾笑。 他们两一起走到了尽头,发现牢房里蜷着个少年人,他窝在角落好像是睡着了。听到些许动静,他慢慢睁开眼,迷茫地看着两人。 “小林子。”李肆唤他。 林西景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他先是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确认是认识的人后就像只小狗似的四肢着地爬了过来,双手握着牢房的木栏勾着脑袋朝外看。 “你还好吗?有受伤吗?”李肆接着问他,他不确定林西景能听懂多少,只能缓下声音耐心地问他。 林西景摇摇头,他从衣兜里摸摸搜搜地掏出张纸:“姐姐的。”是名单。 “你何时拿到的?” “早上。”林西景眨了眨眼,“老爷爷,西景,给。” 李肆与顾云雾迅速对视了一眼。 他们从他的三言两语里推断出写名单的是个老年人。就在今天早晨,林西景刚刚收到了名单,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见到他的姐姐,就被带到了这里。 林西景还不知道他的姐姐已经命丧黄泉。 李肆接着问他:“你愿意给我吗?我可以把它带给姐姐。” 林西景似乎非常信任李肆,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把名单递了出来。 “你在这耐心等等,我们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李肆细细地嘱咐道。 想把他从牢房里救出来容易,安全带回去却很难。现在天色尚早,外面到处都是岳广的人,而且这里可不单单有看院子的小厮,还可能有军队。总不能一路杀出去。 李肆决定等到天黑了,再偷摸着把他带走。 林西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那双清秀地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李肆,问:“你,另一个我。” “什么?”李肆没听明白。 “你是另一个我吗?”林西景眨了眨眼睛。 李肆被着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虽然他听不懂,还是在“是”与“不是”中犹豫了许久。他想找到那个林西堂更喜欢的答案。 “我说是,你会高兴吗?” 林西景没有回答,却咧开嘴笑了。他少年气的脸上隐约有了些成年男子的英俊模样。李肆将手伸进栏杆,摸了摸他的头。 “好好呆着。若是有人来了,不要乱动,也不要乱说话。明白吗?” “好。” 顾云雾一直站在李肆身后默不作声,他盯着林西景微微眯起了眼。 细细嘱咐完了,他们又退回到自己的牢房。借助着窗户透入的光,他们将名单打开来看,名单上的第一名赫然写着岳广的名字。 顾云雾低低地哼了一声。 李肆把纸重新叠好,递给了顾云雾:“现在是不是觉得那杀手下手太慢了?” 顾云雾没搭话,他接过名单,远远地望了一眼林西景,然后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李肆坐到了他的身边,说:“睡会儿吧。我再喊你起来。” 顾云雾“嗯”了一声,他实在是有些累了。他歪着头靠上了李肆的肩膀,李肆也歪了歪头靠在他的脑袋上。 他们在昏暗的牢房里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有再说话。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束从窗户上撒下的光慢慢移动到了角落。夜幕降临,黑暗开始一点点涨潮,把它彻底吞没。 牢房外终于有了些动静。 岳广一个人带着一把火把走了进来。 李肆轻轻摸了摸顾云雾的脸将他唤醒。他们两都站了起来。然而岳广像看不见他们似的,直接从他们的牢房前走了过去,停到了林西景的牢房门口。他打开牢房,把那少年从地上拎起来,拖拽着就往外面走。 “岳大人。”顾云雾喊住了他,“你想要的东西不在他手上。” 岳广停住了,那干瘪眼眶里的两颗黑色的眼珠子转了过来。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火光照到的地方十分有限,顾云雾始终站在阴影里。 岳广一手拖拽着林西景,将火把凑得近了些,然而夜色却更胜一筹。 “你到底是谁?”岳广的眉间深深地皱起了一道纹路。 “我是写名单的人。”顾云雾轻描淡写地说道。 岳广眼睛眯起,他看不清顾云雾,只能狐疑地盯着那个站在暗处的人影。 李肆十分悠哉地抱着手靠在墙边,默默欣赏着顾云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名单不过是为了招揽武林人士设置的,不过出了点小插曲,招惹上了个喜欢踢馆的连环杀手。” “为何给林亭瞳?” “林姑娘和她的母亲一直都是我放在京城监视你们的人。林家是因为什么被抄家,大人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你一直对林氏母女,就没怀疑过她们吗?很意外吧,事到如今京城竟还有太子党。” 李肆在一旁听着,忽然意识到这并非全是胡编乱造。林家也许真的是因为曾经支持太子而被新皇借口治了罪。被发卖的林母由顾长卫买了下来,作为他置于京城的一颗棋子。所以林亭瞳虽然身在烟花之地,在很长一段时间被保护得很好,直到林母去世。 第81章 也许正是那个时间点,顾长卫渐渐放弃了复辟皇位的念头。作为太子的贴身侍卫,他也许对太子是真的忠心耿耿,也是真心实意地爱慕过太子妃。但是到了最后,他放弃了。 他放弃了林亭瞳。 也放弃了顾云雾。 “所以你真的是……”岳广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也许之前再怎么都只是怀疑,如今真相铁板钉钉地放到了面前,岳广还是动摇了。 “怎么,大人费尽心思把我逮到这里,不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怎么到头来自己反而又不相信了?”顾云雾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岳广,那束火把的光终于落在了顾云雾的脸上。 继承自太子妃的桃花眼,与太子如出一辙的高鼻梁和薄嘴唇,恰到好处地落在那白哲却带着有些许病气的脸庞上。 顾云雾往前走了一步。 岳广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大人你不是想知道吗?”顾云雾步步紧逼,他伸出了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张纸,“这个月的第一名到底是谁。” 也许是受到的冲击太大,岳广像是一时间无法思考般,他竟放开了拽着林西景的手,手心向上,颤抖着伸向顾云雾。 顾云雾干脆利落地将手指一松,那片纸片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岳广手掌里。 岳广颤抖地打开了纸张,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恭喜。”顾云雾那漂亮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个微笑落到了岳广眼里,他却仿佛看到了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在狞笑。 下一秒,岳广的胸前穿出了一把刀。 刀身是森森的白骨。 第43章 鬼刃(九) 那双镶在干瘪眼眶里的眼睛瞬间没了神采。 贯穿他胸膛的骨刀缓缓收了回去。岳广像一具脱线木偶似的直直倒在了地上。人生一世,到最后无非是落地的一声闷响在他身后站着的林西景抬起了脸,他的神色已大不相同,少年那本来无辜可爱的脸上挂上了冷漠无情,他紧紧抿着嘴,右眼闪着猩红的幽光。而那握在他手里的骨刀,与他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搭配在一起,显得愈加显得阴冷。 “靠!”李肆低声骂了一句,他悔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那把叫噬魂的刀有自己的意识,因此它也需要看过名单才能知道谁是第一名。 能够提前拿到名单的,不是林亭瞳,便只有林西景了。 顾云雾大概早就发现了这点,但这混账东西又没有告诉他。 现在实在不是斤斤计较时候。他们两个鬼魂在那噬魂鬼刀眼里无异于饕餮盛宴。 虽然拿刀的人很弱,但说那刀到底是鬼王的刀。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他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在被吃干抹净之前,快逃! 李肆用法力将火把熄灭,抓住顾云雾的手腕,一脚踹开牢门。趁着林西景为了躲避弹开的牢门而后退时,两人像鱼一样滑出了牢房。 牢房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空无一人。他们一路跑到石板路尽头的院门,却发现那院门紧闭,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这个院子设了结界。”顾云雾退了一步,在院墙上甩出了一排追踪符。 “妈的怎么又是这样。”李肆转过身,紧盯着从牢房里慢悠悠走出来的林西景。 “这次的结界气息与上次不一样,不像是血无的结界。”顾云雾用手摸了摸门,“是另有其人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拖着等救援吧。”李肆说着将自己的袖口解开,被鬼刀控制的少年似乎也不急不忙,缓慢地向着他们走来,“追踪符是谁的?” “孟姑娘。” “唉,我不觉得她很擅长打架。”李肆略感失望。 “至少比我们能打。”顾云雾被逗笑了。 “也是。这话保密。若被她知道了,她会用红纸伞戳穿我的脑门。”李肆已经撩好了衣袖。 “嗯。保密。” 此时林西景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顾云雾尝试着扔了一串封印符纸到林西景的脚前,立起了一个小结界。 只见林西景手起刀落,利落地把结界砍碎了。 “果然不行。”顾云雾轻叹一口气。 此时门外传来了孟婆的声音,“我的阎王大老爷,这怎么有个结界。小四,小顾你们在里面吗?”虽然被评价为不太擅长打架,但救援速度实在比黑白无常快太多了。 一个人影忽然落在了院墙之上,她的黑色的长裙被法力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散落的长发和巨大的曼陀罗花瓣随着风上下浮动着。 “你们得罪天界的人了?”长离挑着眉头看着他们。 “这是天界的结界?”李肆诧异。难不成是月白忽然脑子抽了要报复他们?李肆心想,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他抛之脑后了。月白不是那样的人。 “我去找结界的施法物品。你们撑住。”孟婆的声音再次从门后传了过来。 林西景在看到长离的一瞬,忽然加快了速度,他拖着刀向他们冲了过来,刀自下而上地劈向李肆。 李肆身前一道炫目的白光亮起,紧接着是一声金属与骨头撞击的闷响。 一把长刀横在李肆面前,稳稳地挡住了那鬼刀的一击。 李肆顺势抓住刀柄,手肘后撤,右手自左往右画圈,刀尖横划而去。林西景立刻向后跳了几步,拉开了些距离。 第82章 长离眯起了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你居然有出世。” “什么?!”只听见孟婆一声尖叫,墙头又多了一个影子。孟婆亲自确认了一番,立刻骂道:“啧,崔钰那个老谋深算的变态。” “你们是来观战的吗?”李肆大声嚷道,他再次接下了那鬼刀的一击,正僵持着。“倒是想想办法啊。” “观战?论观战的话,你这打得也太难看了。 ”长离干脆在墙上翘着长腿坐了下来,叼起了烟枪,“出世与噬魂势均力敌,而那宿主很弱,以你的能力杀死对方绰绰有余。” 李肆用了些力气将对方的刀弹开,向后撤了几步,说:“我不能杀他。”别说杀了,李肆甚至都没想过用刀划他一下。 “孟姑娘,施法的物品找到了吗?”顾云雾抬头望着孟婆,问道。 孟婆摇了摇头,“周围没发现有施法的痕迹。那东西说不定在院子里。” 院子里……顾云雾低下头思索了一番,说:“四哥,有可能是尸体。如果岳广的死是结界的启动条件,那一刻受噬魂刀的法力影响,我们很难会发现结界的施法痕迹。” 李肆点了点头,说:“去吧。我来掩护你。”说完他便走上了前。 他握着刀的右手微微偏后,刀尖向下。虽然说是掩护,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噬魂,差不多得了,放了小林子吧。出来那么多天,也该吃饱喝足了。” 林西景像是个没有感情的玩偶,他面无表情地一次又一次举起刀,下落,又再次举起,再次下落。李肆都一一地接住了。 而趁着他们在缠斗,顾云雾已经从边上溜进牢房。 “唉。”长离在墙头叹气,“他这么玩迟早要把自己玩进去。” “忍着吧。他就是这样的人。”孟婆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她从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坏事,甚至有些引以为豪。 长离歪着头,她盯着李肆出了神,嘴角微微垮了下去。 顾云雾钻进牢房,他在岳广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那张名单。他弯腰捡起那张掉落的名单,在那一页纸的右下角摸到了一块小小的符印。 然后自嘲地笑了。 原来一切早就都被算好了。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完美地照着那个人的预想进行着。 顾云雾用法术将名单点着,一小团火光将他的脸照亮了,他黑色的眸子却沉了下去。 下套设局的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 长离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缓缓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劳烦你给地狱那位带个话,就说他今晚欠我人情了。” 孟婆瞥了她一眼,“那位已经断情绝爱了,这都多少年了,也该死心了吧。” 长离笑出了声,她说:“忍着吧,我就这样了。”说完她朝着院子抬起了手,与此同时结界倏地消失了。 长离纤长的手指一收,巨大的藤蔓从院子的地板下破土而出,缠绕上了林西景的腿,蔓延而上,直到将他裹成一只藤蔓粽子。 那骨刀松松垮垮地握在他的手里,孤立无援地在半空中晃荡。 结束了。李肆双手握住出世。那长刀开始发出了莹莹白光,刀尖在地上刮出一串火星子后离开了地面,自下而上地劈向了噬魂。 咔嚓。那由白骨所制的刀瞬间断裂成了两半,刀尖旋转着飞了出去,坠下后斜斜地插在了院落的石板路上。 “断了?”孟婆惊地张开了了嘴。 长离没说话,她皱起了纤细的眉,警惕地盯着那把断裂的刀。 李肆把出世收回,一步跨过弯弯绕绕的藤蔓,上前去查看林西景的情况。 “别过去!”长离忽然喊道。 李肆被长离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刚扭过头看向长离,林西景忽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依旧是如血的红色。他稍稍挣脱开右手,将断掉的刀向李肆扔了过去。 李肆扭身,肩膀往旁边一侧。他躲过了那刀身的攻击,却被脚下的藤蔓绊得失去了平衡。 在他下落时,李肆看到,噬魂的刀尖正从另一个方向冲着他直直飞来。 噬魂是故意自断刀身,以林西景为饵,张机设阱。 李肆的瞳孔倏地缩小,里面倒映出疾驰而来的白色刀影。他躲不开了。 一个竹青色的身影站到了他的面前,以身为盾地挡住了噬魂。 刀尖穿透了顾云雾的左肩时,掀起的刀气将李肆甩了出去。他飞出去数十尺,重重地砸在院墙上,再跌落到地上。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连孟婆和长离都束手无策。 噬魂将顾云雾整个人都定在了身后的藤蔓之上。在他的身侧,是被藤蔓困死的林西景。 长离盯着顾云雾,低声说了一句:“不成了。” 孟婆眯起眼,眼尖地暼到了一抹血色。她幽幽地说:“不,也许更糟。” 李肆挣扎着从地上翻身爬起来,却被顾云雾吼在了原地。 “别过来!” 顾云雾吐出了一口鲜血,他咬着牙,徒手抓住刀身,将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血从他的肩膀上一涌而出,将他竹青色的长袍染得鲜红。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别过来!”顾云雾扶着藤蔓,扭过身面对着林西景。 林西景面无表情,异色的眼瞳紧紧追随着顾云雾。 第83章 “对不起。”顾云雾看着少年的眼,几乎是悲痛欲绝地说道,说完他毫不留情地将手里的刀尖扎进了林西景的心脏。那双眼里的红光暗了下去,林西景的脸又回到了少年人天真无邪的模样。他缓缓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做完这些,顾云雾便失了力气,滑落在少年的尸体旁边。他仰着脸,半眯着眼张开嘴呼吸着。身体好疼,骨头和肌肉如同被一点点碾碎,连带着五脏六腑绞在一起。好疼…… 李肆一时间仿佛被定住了般无法动弹。他浑身僵硬,手脚冰冷。过了好一会,他动了动指尖。 我得过去。李肆想着。我得到他身边去。 他使出浑身力气,才艰难地向前踉跄地走了一步。 接下来是第两步,第三步,他的步伐慢慢变快,然后他开始奔跑起来。 李肆跑的太急,又被藤蔓绊倒,他用手一撑,又站了起来,然后再次绊了个踉跄了。后半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顾云雾的身边。 “四哥。”顾云雾墨玉般的瞳仁滑向了李肆的方向,“第三次了。这一次,我终于替你挡住了。” 第一次在顾府刘夫人的院子里,他从身后抱着他,没有能挡下挥落的扫帚。 第二次是在安南镇的夜晚,他明明站在了他面前,却没能挡下刺来的刀子。 李肆这才意识到,顾云雾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居然耿耿于怀了那么久。 “你别再说话了。”李肆慌乱地抚上他的脸,替他擦去嘴边的血迹。然而除此之外,李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顾云雾却笑了,他伸出手温柔地制止了李肆,并握住了他的手。 “自那以后,我总是会想起你。哪怕你就在我面前,我仍会想你。” “我满脑子都是你,桩桩件件,皆为情事。” 渐渐地,顾云雾的声音小了下去。像是困了般,他阖上了眼。 “四哥,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而已……” 李肆反握住他的手,拼命摇头,近乎恳求地喊道:“不行,不可以睡!顾云雾!” 他的声音没有将他唤醒。 李肆双膝跪地,将没了气息的顾云雾捞起来,他反复不停地喊着“不行”,“不可以”,“醒一醒”。 有一小团光从林西景心脏的伤口处出渗了出来,它轻飘飘地落进了李肆的身体里。 李肆觉得身上暖烘烘的。那一瞬,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张开嘴又合上了的欲言又止,那些藏在桃花眸子里的波光潋滟。全明白了。 “云雾……”李肆弓起身子,将顾云雾搂进自己的怀里。 他哑着嗓子,带出了一声哭腔。 “求你了……” 第44章 鬼刃(十) 李肆站在天地间的一片荒芜之中,狂风掀起了他的衣袍和长马尾,云层在他的四周聚拢又分散。苍穹的尽头摇晃着一大片紫绿色的极光。 他抬起眼便看到了站在面前的顾云雾。 顾云雾凝望着他,右眼发出幽幽的血光,眼底汹涌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杀了我。”他恳求道。“四哥,杀了我。” 李肆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是梦。李肆反应了过来,随后便发现自己一直握着一个人的手。他顺着手一路望了过去,看到了顾云雾熟睡的脸。 他虽然浑身血污,但面容平静气息平稳。 他没事了?李肆睁大了眼睛,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想要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醒了?”长离翘着大长腿在床边吞云吐雾,“醒了就赶紧从我的床上滚下去。” 李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但就此情此景来推测,他们俩应该是被长离捡回阁楼里了。 “小脑袋里是不是有很多问号?”长离将烟杆子转了一圈,敲了敲旁边的烟灰盆,“你们俩身上,各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他怎么样了?” “好消息,他暂时无事。血无之所以叫血无,是因为他杀人从来不见血。你看他被噬魂伤得浑身是血,说明噬魂并没有吞噬他的魂魄,就是在他的皮肉和灵魂上都戳了口子。这伤疼归疼,也许还会让他昏睡个十天半个月,但要不了命。” 李肆松了一口气,他垂下眼看着顾云雾,轻轻地说了一句:“那就好。” “别高兴得太早,还有坏消息呢。”长离懒洋洋地转着手上的烟杆,“噬魂没有吃掉他,只是捅了个洞,意味着噬魂是认了他作主人,想藏到他的魂魄里。那骨刀是由血无左手的骨头制成的,戾气重得很,谁都看不上,黏上他这小身板,无异于是给他上了个极其狠毒的诅咒。他一旦压制不住,便会被反噬。” 李肆虽然听着长离的话,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顾云雾身上。“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长离看着他含情脉脉的侧脸,顿时感到心烦气躁。她用烟杆子敲了敲床沿:“矜持点,这是我家。待我把话说完了,你大可以带着他一块滚回去,到时候要亲要抱随便你。” 李肆终于抬起眼正视长离,他的耳朵微微泛了红,“还有什么好消息和坏消息?” “你要听哪个?” “从坏的开始吧。” “你的魂魄不全。三魂七魄,你一魂都没有。缺心眼不怪你,你是先天不足,能有如今的智商已经非常不错了。不过当鬼可能没问题,当人可不行。魂魄不全的人不是傻就是疯。所以投胎转世的事,你再慎重考虑考虑。” 第84章 李肆嘴角抽了抽,“那好消息呢?” “恭喜你,不全的三个魂,你刚刚找回了一个。林西景身上的魂便是你的。所以他自带法力,能进到我的阁楼里,但是又微弱得不易被发现。我一直奇怪噬魂为什么跟他走了,想来噬魂原来可能是盯上你了。不过后来它大概发现,你那心爱的小朋友的魂魄更加香甜。” 李肆忽然便想起了林西景的话。 “你是另一个我吗?” 有个人一直蹲在林西景身后。写名单,偷刀,设置结界。一桩一件皆是他所为。 如同下棋一样,这个人摆布着他们所有人。 虽然李肆不知道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觉得他属实可恶。 总有一天非把这人揪出来不可。 “我说完了。带着你的人滚吧。”长离将翘着的长腿往地上一放,站了起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为何会魂魄不全?” 长离耷拉着眼皮,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不耐烦。李肆看着她的脸,难得识趣地闭上了嘴。长离想了想,用脚从床底勾出了个箱子,在里面翻出了个东西,扔给了他。 李肆双手一接,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个罗盘。 “把你们牵扯进来,我多少得负点责任。”长离说道,“这是个寻魂的罗盘,你若用自己的魂魄与它绑定,之后若是碰到与你相似的魂魄,它会起些反应。你可以用它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剩下的两魂。” 李肆点点头,说:“多谢大人。”说完,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思考了一会,发现是少了个人。 “孟娘呢?” “哦,她啊,一脸死相地回地府了。”长离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现在估计正在某个地方被骂得狗血淋头。” 话音刚落,房间内的纱帘飞舞。白纱外面多了个人影。 “呵。接你们的人到了。”长离冷笑了一声,向来人喊道,“崔大人进来吧。” 白纱外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叨扰了。” 崔钰掀开白纱走了进来,他先是向长离微微行了一礼,然后又对着李肆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崔大人位高权重,说句对阎王大老爷大不敬的话,崔钰掌管着地府的大小事务,他更像是地府的一把手。对于他亲自来接他们,李肆颇感意外。但他不敢说,也不敢问。他从小在地府没少招猫逗狗,唯独在崔钰面前乖得跟孙子似的。 “好滚不送。”长离对着李肆扬了扬下巴,她的目光游离在其他地方,好像总是刻意不去看他的脸似的。 李肆看了看顾云雾,刚想问怎么办,却看到了崔钰“你先走”的示意。李肆只能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崔钰站在床前,目光迅速地扫过顾云雾胸前的伤口,然后伸手将他横抱了起来。 “你们地府要是哪天不愿留他了,可以把他给我。”长离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崔钰,“总比下地狱好。” 崔钰自然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淡淡地回之一笑,说:“不劳大人费心。” 阎王殿上方乌云密布,雷电轰鸣。 阎王爷坐在大殿的主位上,脸比外面的乌云还黑。在底下,孟婆,黑白无常,三个人齐刷刷地跪了一排。 “是你们百般谏言,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孩子大了,老关着不是个事,该让他出去见世面。”阎王爷卷起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你们就这么带他去见世面?” 三人都没说话,脸上却表情各异。黑无常是垂着眼真心实意地悔过,孟婆假模假样地噙着满眼热泪,到白无常这,脸部动态就比较精彩纷呈了,他先是嘴角抽搐,然后悄悄地翻了孟婆一眼,露出“妈的关老子什么事”的表情。 就事论事,从李肆抓住顾云雾的一开始,便是崔钰作主谋,孟婆作帮凶。黑白无常确实无辜。 阎王爷用指关节咚咚敲着桌案,继续说道:“两百年。我把他藏在这地府两百年。这才出去多一会儿,就被天界的人盯上了。他自己稀里糊涂,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他们天界造孽,我们帮他们收拾烂摊子不说,小四子何其无辜,生下来便要在这地府坐牢,整日可怜巴巴地做那投胎转世的春秋大梦。”白无常小声地嘀嘀咕咕,还是被阎王爷听了去。 阎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捞起手边的茶盏就往白无常身上扔。茶盏被白无常歪歪脑袋躲了过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是无辜!可那天界未必觉得他无辜。”阎王爷沉着嗓子说道,声如洪钟。这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一旦认真起来,真就生出了一丝冷酷威严的味道。 白无常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罪不及子女。天界盯上他是有别的理由。”殿外传来了崔钰的声音。这个姗姗来迟的罪魁祸首,沐浴着孟婆与白无常如刀似剑的目光,一脸坦然地走到殿前跪了下来,“大人。” 谁是主谋,谁是帮凶,阎王爷自然心里门儿清。他挥了挥手,把孟婆和黑白无常打发了下去,独独留下了他的文判官。 “你想要为自己的挚友出头,也不能拿他当刀子。”阎王爷的声音缓了下来。 “大人,棋局已开。躲藏只能缓得了一时,他迟早会走入棋局。我不过是迎战对弈罢了。”崔钰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第85章 “你们把四儿当成棋子,你也许会对他高抬贵手,天界的那人可不会心慈手软。” “他现在尚且懵懂,待到时机成熟自会杀出一条生路。”崔钰抬起了头,对上了阎王爷的眼睛,“大人,您不相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吗?” 顾云雾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宫殿的院子里,目之所及皆是皑皑白雪与斑驳红墙。 站在这天寒地冻的一方天地,他不自觉将缩了缩脖子,心想着怎么魂飞魄散之后竟还能知其冷暖。 顾云雾抬眼望去,看到有一人站在主殿的门口。他不过是五六岁的模样,身披毛绒大氅,内搭白色长衣。他背脊挺立,执拗地站在一片雪雾中。大雪在他墨色的长发间留下了粒粒纯白。 顾云雾见过这张脸。 他走了过去,在那孩童前站定,缓缓开了口。 “殿下……” 第45章 鬼刃(完) 其实顾云雾在称呼上犹豫了一会。 叫血无大人,与眼前的孩子略微不合。 叫萧明绪,又过于亲昵显得不够尊重。 思来想去,顾云雾便喊了他殿下。 那位小殿下掀起眼皮,看了顾云雾一眼。虽然是孩童模样,但他的脸上却全无稚气,反倒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淡然和老成。 “它把你送来了?”他一张嘴还是一口稚嫩的童声。 这世间明知故问的问句总是暧昧的。然而顾云雾还是品出了这句话里少了个“居然”。 噬魂居然把你送来了。 言下之意是:我另有所图。 “抱歉让殿下失望了。”顾云雾说,“只有我。” 只有我。你也休想打别人的主意。 “也好。”年幼的萧明绪风轻云淡地说道,将目光移了回去。他盯着大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去。好在顾云雾生平最擅长的就是被人忽视。他退了几步躲到了檐下,陪着萧明绪一块看着那大雪纷扬。 这里的每时每刻仿佛都被拉得很长。 静寂铺天盖地。 顾云雾心里不是没有疑问。只是再多疑问即使得到了解答他也无计可施。他只能一味等待,等萧明绪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能给他个痛快。 半晌,只听到萧明绪轻声说道:“想问什么,问吧。” 既然收到了邀约,顾云雾便没有客气推脱,他问:“我为何会在殿下的意识里?” “反了。是我在你的意识里。”萧明绪回答着他,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前方。 “你们是要杀四哥吗?” “我对他的生死没有兴趣。” “那你们要图谋他什么?” “某样东西。” 顾云雾微微蹙起了眉头。他这人平日里说话一贯喜欢打哑谜,也是难得碰到个棋逢对手的。 萧明绪终于转过了头,他的脸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在顾云雾所看到的记忆里,幼年的萧明绪似乎并不是这样的,更柔和,甚至有些容易害羞。 “你该走了。”萧明绪说,他伸出了手,轻轻推了顾云雾一下。 顾云雾感觉身体向后倒去后开始急速地下落,视野里的场景开始迅速后退,直至变成成一团迷糊的光点。一片混沌中响起了萧明绪的声音。 “幸会。” 顾云雾睁开了眼。他缓了缓神才辨别出这地方是李肆的小屋。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哪怕他现在只是魂体的状态,也已经瘫成了一坨软绵绵的灵魂。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接着是手臂,然后是肩膀和脖子,一点一点地重新熟悉掌控身体的感觉。 忽然顾云雾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他扭过头一看,李肆正趴在床边睡觉。被他一碰,李肆拧了拧眉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了起来。 顾云雾一下就想起了自己的“遗言”。 那些话乍一听好像不过是些缱绻旖旎的情话,仔细一想那是字字淫·荡句句流氓。说一万道一千,不过就是句:我想睡你。 他平日里装得是霁月清风,临了了满肚子乌七八糟的想法全抖落了出来。顾明雾顿时觉得,自己还不如就那么灰飞烟灭了。 李肆看他醒了,先是转开脸看向别处想了想,又转了回来看向他揉了揉眼。小心翼翼地反复确认此情此景并不是自己睡糊涂了。 李肆问:“你醒了?” “嗯。”顾云雾移开了视线,默默地将被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此时只能祈祷,祈祷李肆那不解风趣的脑子能将他的狂妄之言忘得一干二净。 李肆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像是要拿走他的被子。快碰到顾云雾的鼻子时,那几根手指却顿了顿停在了半空,又缓缓卷回了掌心。“我去给你泡壶茶。” 完了。顾云雾心里一咯噔,他记得。 李肆扭头走出了屋子,走到院子的井边停住了脚。他崩溃地蹲下,蜷起身子抱住头。他脸上骤然升起的那一抹红,已经一路滚烫地爬上他的耳廓。 他向来是钢铁打的心肺城墙般的脸面,从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如今却羞得恨不得抱头鼠窜。 但这份害羞与顾云雾的话全然无关,完全是因为他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之前从未有过的小心思。 回到地府后,李肆发现顾云雾并没有住所。与他一同共事的小文官对李肆说,顾公子平日里都呆在判官院里,不是在干差事便是在学习,几乎没见他休息过。 第86章 李肆只能把昏迷不醒的顾云雾带回自己的家里,细心看管着。这期间,他总会不自觉地捏捏他的手指,握握他的手,或是把玩一下他的头发。像是有瘾似的。 久了,李肆便觉出些不对劲来。他总想碰他。 李肆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底线有道德的人。一个有底线有道德的人,是不能趁人昏迷时对其上下其手的。 于是他硬是咬着牙忍了下来。 李肆心里还天真地想着,没准等他醒了便好了。 在顾云雾昏睡了将近一个月之久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刚开始,李肆看他醒了过来,只顾着高兴来,也没想太多。 只不过,当顾云雾转移视线时,那墨色的瞳仁微动,流转至眼角,眼皮上的褶皱轻轻地叠起,又微微展开。李肆顿时便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那一瞬,他发现自己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止于单纯的触碰而已了。 李肆恼羞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粗暴地从井里捞了桶水,猛地举起浇了自己一身清凉。完事抬眼一看,文判官崔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子门口,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李肆:“……”。此刻他只想投井自尽。 “我来看看云雾。”崔大人对他的诡异行径不做任何评价,只是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李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脸上的表情扑朔迷离。他无言地指了指屋子。崔大人也没有难为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挡,李肆自觉心虚,于是脚底抹油,灰头土脸地溜出了院子。他心烦意乱,又无处可去,四处瞎晃荡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奈何桥边。 正巧孟婆和黑白无常都在。 白无常先看到了他,他一想起自己因为他的事被无辜牵连,便小肚鸡肠地开始东怒西怨起来。“哟,这不是我们大战鬼刀的小英雄吗?” 李肆早就习惯了白无常的阴阳怪气,再加上他被汹涌的情愫折磨得七荤八素,根本无暇计较生气,反倒是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就黏了上去。 “孟娘,你说吃什么东西能让人停止胡思乱想呢?” “你不去好好照顾小顾,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孟婆的态度倒是一如平常,就是被着没头没脑地话问得直皱眉头。 “呵呵。”李肆苦着脸干笑了几声,“我怕我再呆在他身边会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情。” 黑无常在旁边听着顿时变了脸色,连本来不打算搭理他的白无常都竖起了耳朵。 “哦。也许是因为你现在多了一魂,以前的欲望都被放大了。习惯一些时日便好。”孟婆倒是面不改色地说道,“实在想做,就做呗。小顾不都跟你表白了吗?” 李肆的脸腾地就红了,他呆立在原地,脑袋上蒸腾出了热气。 黑无常默默地低头扶住了前额。而白无常已经全然顾不上迁怒他的事,少有地喊劈了嗓子:“你说什么?顾云雾那小子想干什么?” “你鬼喊什么?”孟婆甩了他个白眼,“人家那才是白菜,猪搁这站着呢。” “你见过哪家白菜对着猪表白的?” “睁开你的瞎眼好好看看。小顾那姿色犯得着去拱他吗?”孟婆向来不惧白无常,在斗嘴上永远都是有来有回,“那孩子也是真命苦,明明生得美如冠玉,偏偏喜欢上个连见色起意都不懂的木头桩子。现在是木头自己好不容易开了窍。你又何必巴巴儿凑上来,当那上下跳脚的娘家人?” “小四子长得不好看?这不也星眉剑目秀若青山吗?这还说不好谁占谁的便宜。” 我的阎王大老爷。白爷这是吵出了气性,失了理智,都开始口不择言地夸人了。李肆脸上还发着烫,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起来。真不该找他们商量这事,他此时心里一万个后悔。于是后脚跟向后挪了挪,准备趁其不备溜之大吉。 这还没挪几寸,后脑勺便撞上了个人。他回头一看,是黑无常。 李肆本身并不矮,但黑无常实在是太过高大,比李肆还要高出半个头。他抬手拍了拍李肆的脑袋。这是黑无常的习惯,在李肆小的时候他就总这么拍他。 “君子亦是饮食男女。遵循自己的内心即可。”黑无常说,他的声音沉静醇厚,像是山涧里的清泉,又像酒窖里沉睡了很久的佳酿。“切莫错过了后悔。” 李肆好像明白了,他冲黑无常一点头,转身撒腿就跑。 孟婆与白无常的战争随着他的离去戛然而止。 白无常纳闷:“这傻东西怎么跑了?” 孟婆晃了晃扇子,“想通了呗~” 说话语气像是一对为了孩子吵架又和好的夫妻。 李肆踩过黄泉大道,跳过层层花丛,又略过了那一排排的葡萄架。地府的街景在他的视野里急速后退,他急冲冲地往家里跑去。 他心里的那些杂乱一扫而空,腾出了个窗明几净的房间。 他要去邀请他的意中人入住。 推开家门时,李肆愣了愣。床铺已经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上面似乎还留着一丝余温。 窗边的桌子上新泡的茶腾着白色的雾气。茶盏下压着一纸留言,落笔寥寥几字,客气得生分。 【承蒙照顾。千恩万谢,他日再报。】 李肆刚刚涌起的那点血气之勇,如同忽然碰壁的蜗牛,一下就都缩进了壳里。他轻轻揉搓着纸张的一角,连唉声叹气都没了力气。 第87章 此时正值金秋,碧云天,黄叶地。 窗外的秋叶被一阵残风卷得窸窸窣窣。 亦如他那纷纷的情欲。 第46章 落泉(一) 顾云雾又失踪了。从秋至冬,再由冬至开春。 李肆去判官殿找了他好几次,每次都被推脱说人不在。 有一次李肆实在忍无可忍,跟回他话的小文官发了脾气。 “哪儿来的那么多差事!你们文书官前世都是当皇帝的吗?日理万机也得有个限度。”话音刚落,抬眼便看到从大殿里走出来的崔大人。 李肆当即缩了缩脑袋,扔下一句:“行,我下次再来”,溜得比狗都快。 这么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就算是李肆也悟出了些蹊跷。 顾云雾这混蛋莫不是在躲着我? 于是这一日,李肆带了个小马扎往判官殿大门口一坐,就这么赖着不走了。反正他又闲又厚脸皮,就不信堵不到他顾云雾。 总回他话的小文官在他旁边愁得来回转悠。 “他是真不在。” “那他去哪了?”李肆也不发火了,他两条长腿撑着地面,身子一晃又一晃,把马扎坐得吱呀作响。他甚至还在想,应该带一袋瓜子过来就好了。 “他……他……”小文官急得满头大汗,“鬼差大人莫要为难我们了。我们的差事都是需要保密的。” “我又不问你们干什么差事,我只要见到他人。”李肆难得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了一回,说得小文官哑口无言。 此时正巧崔大人又从殿里走了出来,李肆心里一惊,屁股生钉般立马就想从小马扎上弹起来。然而在来之前李肆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今日是铁了心要见到顾云雾,哪怕是崔钰出现了也决不能屈服。 于是一咬牙,李肆又坐了回去。他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装做没看到崔钰。 今天就是死在这,也要见到他。 崔钰把那垂头丧气小文官打发走,低下头看着李肆。李肆正叉着腿坐在马扎上,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你来得正好。有个事要通知你。”崔钰说话办事永远是四平八稳的,人情世故拿捏得恰到好处,跟那天秤似得不差分毫。他说:“顾长卫死了。” “什么?!”李肆睁开了眼。 “人应该在奈何桥了。” 李肆“腾”地站起来,人立刻就跑没了影。那可怜的小马扎被掀翻在地,孤零零地躺在大殿门口。 顾长卫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终于两腿一蹬,走完了他的人生。 想来两年前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季节,顾云雾在他的精心策划下死于非命。 自此之后顾家就怪事频频。先是院里奄奄一息的丫鬟死而复生,跟中了邪似的举止异常。然后顾长卫莫名其妙地丢了块玉佩。紧接着顾家的产业地契总是离奇消失。 最让顾长卫心惊胆寒的是顾云雾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梦里,问他要钱。 他又惊又怕,急火攻心,自此便一病不起。 顾长卫笃定,这一定是闹了鬼了。但是他想不明白了,顾云雾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顾长卫虽然与他疏远,却从未让他缺衣少食过。自己把顾云雾害死了,他不来找他索命,反而无端端变成个讨债鬼。 那孩子自小懂事守礼,兴许他也知道院里无人在意他,所以生出来的那些少年老成的心思,全用来察言观色讨好卖乖。他一辈子从未与顾长卫提过任何的要求,只有在怯生生地喊一声父亲时,会向顾长卫投与少许期待的目光。 这一生,顾长卫并非吝啬得一点温情都不想给他。 只是顾长卫始终有些惧他。 一是惧他那双与母亲一模一样的桃花眸子。他只要抬起眼皮望过来,就会唤起顾长卫爱而不得的悲痛。 二是惧他那越来越像父亲的气质和轮廓。而这,便是把悬在顾长卫和他妻儿脑袋上的铡刀。 顾长卫也曾想过为旧主复仇,也做过扶持顾云雾上位的春秋大梦。只是朝局变幻莫测,一眨眼便是另一番模样。他只是个还算聪慧的侍卫,无法成为老谋深算的政客。 他放弃了。为了保全自己与家人,他要把那铡刀彻底拆掉。 后来顾长卫梦到了顾云雾问他,当年是谁害死了他的父母。在那一刻顾长卫清楚地知道,他的死期将至了。 那个总在察言观色讨好所有人的孩子,终于开始向人展露獠牙。 顾长卫意识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奈何桥边,还在那迷糊着,便被人劈头盖脸地一拳掀翻在地。 “顾老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李肆甩了甩揍人的手,居高临下地瞥着顾长卫。 顾长卫搜肠刮肚了一番,确认自己平生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于是露出了一脸的惊恐加茫然。 有个尖嘴猴腮的官差急吼吼地跑了过来,“乙四兄弟,你好端端地打我的人做什么?” “滚开。”李肆瞥了眼甲一,一把抓着顾长卫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顾长卫从李肆的眼神里认出了点似曾相识的凶狠,顿时面呈肝色。 “你不会是……” “没错,顾老爷。春桃我今天就是来替我们家公子报仇雪恨的。你自己老实的把脸伸过来吧。我保证不会手下留情。” “住手,住手。因私怨打人可是违法的。”甲一又想劝架,但他又怕李肆连带他一块揍,只能在一边急得手舞足蹈上蹿下跳。 第88章 李肆自然不会理会甲一,他再次举起拳头时,发现顾长卫的目光已经越过了他,落在了身后的某处。那张脸从肝色“唰”地变得一片煞白。李肆缓缓地转过了头,他看到了顾云雾。 顾云雾仿佛站在一片柔软的光里,他抿着嘴勾着一个柔和的微笑,安静地望着他们。 李肆的手一颤,松开了顾长卫。而那顾长卫一被放开,便腿脚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真是一怂怂两个。 这天早上李肆还铿锵有力地扬言今日必须见到顾云雾。这会真的见着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心里的那点龌龊事,顿时瘪了气,畏手畏脚地演了一幕叶公好龙。 不明真相的甲一站在一边瞠目结舌,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让胆壮气粗的乙四大人露出如此吃瘪了表情。他不禁对这从未谋面的小文官肃然起敬起来。 顾云雾走过来,轻轻握住李肆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先与甲一搭了话。 “大人受惊了。我同这人有些渊源,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甲一在地府时间也不算短了,日日在外引渡亡灵,也可以称得上阅人无数,即使这样他也没见过此等美人。虽然美人是男子,但他实在是谦逊有礼,说话得体,让人如浴春风。 这阵春风把甲一那张猴脸都吹成了猴屁股。 刚刚还眉头紧锁的甲一当即就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哎,客气了。大人您慢慢谈,不用着急。我就在旁边等……”甲一的“等你”还没说完,不小心就瞥到站在后面的李肆。李肆发现他看了过来,抬了抬眉,两眼皆是凶光。甲一咽了口唾沫,立刻改了口:“我就先行一步了。” “大人慢走。”顾云雾随之行了一礼。 甲一草草回礼之后,便溜之大吉。 送走了甲一,顾云雾转过脸,垂眸看向顾长卫。他的嘴角垂了下来,但声音却还是柔和的。他唤了一声:“父亲。” 顾长卫浑身一抖。他喊了他二十年的父亲。而自己却亲手杀了他。 再也没有比这两个字更杀人诛心的。 然而顾云雾用“父亲”两个字把顾长卫架在了审判的篝火架上,却没有继续煽风点火。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给我留钱了吗?” “留,留了。”顾长卫像是找到了条活路,他仰起头小鸡啄米似的说道,“在书房那个纸鸢后面的暗格里有许多刘芸都不知道的庄子,产业的地契。还有许多珠宝银票。都是你的。自从你走后,刘芸良心不安,顾府住不下去了,早就带着孩子们回了江南娘家。现在顾府也空了。你想要也拿去罢。” 大概是钱还算到位,顾云雾轻点了下头。 顾长卫刚想松一口气,下一个问题又把这口气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当年的事,还有谁?” “没了。岳广与我同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他亲手下的毒,陈合制造虚假证据诬陷太子妃一家。当年陛下本就不满他们家,所以并未细查。主谋是……是当今的……当今的……” 刚死不久,顾长卫多少还是有些忌惮,那句话是咬来嚼去,怎么也没能吐出来。 顾云雾笑了,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顾长卫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恶作剧似的补了一句。 “是当今的圣上。” 顾长卫不说话了。他现在特别相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 因为鬼打击报复的范围不但广,时间还长。 “你该走了。”顾云雾忽然说道。顾长卫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过了他。 “走……走?” “接下来你是赏是罚皆由判官所定。” “什……什么?你不找我报仇吗?” “你救过我母亲的命。并且爱过她。我原谅你了。”顾云雾说着垂下了眼皮,目光滑向了别处,“以往的恩怨就这样不了了之吧。从此以后,你我便不再是父子。” 此刻顾云雾的脸像极了当年的太子殿下。 顾长卫看着他,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待他如兄弟的旧主。他闭上眼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石板路上留下来几个被眼泪水沁出的深色印子。 “殿下,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顾长卫头抵着地,那请罪的话翻来覆去讲了几遍,最后只剩下些带着啜泣的低喃。 顾云雾浅浅地咬住了下唇,别过了脸。奈何桥边人来人往,本该是嘈杂不堪的。可他分明还是听到了一句:“雾儿,爹对不起你……” 第47章 落泉(二) 他们并排站在奈何桥边,看着顾长卫踽踽独行的背影消失在黄泉路的尽头。 感觉好像是山峦崩塌之后过了许久,彻底地尘埃落定了。 “说起来,你这姓氏要不要改了?他都不姓顾,你更无需姓顾了。”李肆忽然开口道。 顾云雾摇了摇头,“顾长卫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你说他当初改名的时候,到底是想长久地照顾谁,又想保卫些什么呢?” 李肆难得从问句里听懂了顾云雾的意思,他有些遗憾地说:“你本该姓李的。” “我已经把这个姓送给你了。”顾云雾冲着他笑了笑。 “这样可以吗?我听说姓氏对你们中原的人来说很重要。” “嗯。所以送给你了。” 第89章 这话一脱口,两人便都没了声。 顾云雾有个坏习惯,他平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撩拨一下李肆。哪怕是路过个荷塘都要跟他说:“四哥你看,那两只鸟为什么总贴一块?”而李肆会漫不经心地说:“那是鸳鸯。它们是一对的。”这时候,顾云雾便会故意走得近一些,近到擦肩接踵。 顾云雾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找些乐趣,用来疗愈那日夜无依无靠的单相思。 可如今,李肆分明是听懂了他的话。顾云雾不但没了乐趣,还弄了一身的心惊肉跳。 李肆微微偏开了头移开了视线,他把手搭在脖子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局促地张开了口:“我们……” “四哥。”顾云雾与他几乎同时开口说了话,他们的声音非常不巧地撞在了一起。于是李肆停了下来,示意他先说。 顾云雾是故意打断他的。他一直盯着他的嘴,预判了他开口说话的时机。 因为他不想他们的关系有个了结。无论李肆的话里,藏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了结。 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李肆的梦想是投胎转世,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而他,魂魄里藏着血无的意识,身上背着噬魂的诅咒,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李肆从来不会拐着弯儿说话,他一旦开了口,必然是有了结果。可是哪一种结果顾云雾都承受不住。 他害怕他拒绝,更害怕他说好。 “四哥,我还有事。”顾云雾说着,手指悄悄地捏紧了袖口。他现在只想慌不择路地逃跑,搪塞的借口都不似平常那样高明了。 按照李肆的性格,他本应该开口骂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破事?”可这次他竟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向下垮了垮,有些惆怅地垂下了眼。 顾云雾心里一怔,他轻咬住了下唇,脚就像在这地上生根发芽了般,怎么也挪不动了。 站在顾云雾的面前,李肆光是紧紧捂住心里的那些羞怯便已是竭尽全力。因为生出了那些不堪说的念头,他反而变得克己守礼起来。这并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装得很累。 当李肆确定顾云雾确实是躲着他,并且之后还要接着躲着他时,他觉得浑身无比沉重,太重了,压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肆似乎有些明白孟婆曾经说那句话。 “待你深陷情劫时便明白了。” 难过,失落,心酸,不安。在这以情为名的劫中,所有的情绪都是铺天盖地的。这些东西那么重,有人不堪重负想要毁天灭地,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黑白无常的出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白无常拿着一本案卷,啪地砸在了李肆脑袋上。这力度并不小,一下便把李肆砸得眼冒金星,他不禁抱头痛嚎。疼归疼,这一下倒是把他的那些酸溜溜的小情绪全给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稀碎。 “你做什么?!”李肆无比愤怒地回头吼道。 “听崔大人说你最近很闲,让我给你找点事做。”白无常被吼了一通,依旧面不改色挖了挖耳朵,“你三天两头往人那判官殿跑,丢的可是我的脸。人家还以为我们部门都是些闲着吃白饭的。” 白无常话说得难听,却句句属实,李肆无法反驳。 顾云雾看李肆的脸色好了些,便放下心来想着趁机开溜。他招呼都不打了,默默地往后退几步,却被白无常逮个正着。 “你跑什么?崔大人说这个案子你一块去。” 顾云雾:“……” 李肆:“……” 两人一沉默,白无常立刻觉察出了不对劲。 “你俩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这么生分。”白无常反复打量着眼前的两人,浅棕色的瞳仁沿着他狭长的眼廓转来转去。“你们不是都睡过……” “啊啊啊啊啊……”李肆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引得过路的亡魂纷纷驻足观看。纵使是再厚的脸皮也经不起这番的丢人,他脸红脖子粗地喊道:“白爷!你为何这般对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都不顾了吗?” “感情?”白无常皱起了眉头,“你这时候跟我谈什么感情,特么又不是我跟你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可别说了!” 看到李肆几近崩溃,乐善好施的黑无常从天而降,捂住的白无常的嘴,把他拖到了一边。 李肆两颊翻涌着一大片红晕,呆呆地望着远方。他本来就魂魄不全,如今看起来像是彻底没了魂。 顾云雾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对上他的目光,“你跟他们说,我们睡了?” 到底还是被他一清二楚地听了去。 李肆长长地呼了口气,这一口气出去他脸上的红都消退了下去。 他有个优点。当一件事情已经糟糕透顶时,他便能破罐子破摔出一种无所畏惧来。 “不是的。我跟他们说的是……”李肆抬起眼,他的眸子里像是装进了个太阳似的,眼神亮堂滚烫,“我想跟你睡。” 顾云雾微微睁大了眼,他歪了歪头,“只是睡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李肆皱了皱眉,他冥思苦想了一番,却死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说不好,但肯定不是那样。” 他那些限时限量的无所畏惧在一番吞吞吐吐中,消磨了干净。 “四哥……”顾云雾唤了他一声,却又偏过脸躲开了李肆的目光。他用食指曲起,挡了挡微微发红的鼻尖,唇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没关系,我知道了。” 第90章 人到底是很矛盾的东西。明知不可为之,在情投意合的一瞬,即使怀抱着一大堆的心虚,也还是忍不住地欢欣雀跃。 “我说……两位大人,你们要是谈情说爱谈够了,可否过目一下案卷?”白无常虽然被黑无常拉开了些距离,但仍在不远处站着。他手里还拿着案卷,脸黑得与那黑无常的袍子不相上下。估计他活了几千年,耐心全耗在这儿了。 李肆的眼皮跳了跳,不情不愿地挪了一步。他很清楚只有他走过去,少不了又要白无常被劈头盖脸地敲一顿。 “抱歉。让两位大人久等了。”顾云雾先他一步走了过去。他是看出了李肆的窘迫,却没料到白无常不爽时是会无差别攻击的。 那案卷“啪”一下砸在了顾云雾的脑门上,疼得他“嘶”地抽了口气。 “白爷你打我就算了。他哪儿受得住你。”李肆微皱起鼻子,有些不满地嚷道。 白无常没有搭理李肆,他把那案卷往顾云雾手里一扔,“你们办事都给我小心着点”,白无常说着顿了一下,用手指了指顾云雾,“尤其是你。” 说完这些白无常便一甩衣袖,愤愤而去。 黑无常倒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他对顾云雾说:“切莫与他计较。他就是担心你。” 顾云雾用手捂着被打红的额头,笑出了声,他说:“谢过范大人。也代我向谢大人道谢。” 黑无常点了点头,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拍了拍顾云雾的脑袋。“云雾。”他说,“万事小心。”* 那案卷上的情报给的比较潦草。 在京城以西两百里外,有座风景秀丽的山,山崖上有飞流直下的瀑布。 而从这座崖上跳下去的人魂魄无存。 鬼差接不到魂魄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跑的逃的藏起来的被封印的,各种原因都有。 虽然事情看上去稀松平常,不像是什么惊天大案,但也架不住总有人从那崖上往下跳。鬼差接不到魂魄,多少是会扣些功德的。久而久之,大家都满腹怨言。 李肆和顾云雾在山脚下的村庄落了脚。这座村庄叫落泉村,不知是不是因为山崖上的瀑布命的名。说不好山里面关着个什么落泉将军,落泉娘娘什么的。李肆心里暗自琢磨着。 村庄的规模可比碧水村大了许多。虽然说是村,但其繁华兴旺的程度快赶得上一个镇了。 兴许这里风景秀丽,多有旅人到此地游玩,又或许是因为离这五十里便是皇家的避暑行宫。 之所以没有直接上山,是因为他们想先在这座村子打探些消息。除此之外,李肆还揣着些私心。 他想跟顾云雾呆在一块,在这一片烟火气中逛逛。 他们在村镇的路上走着,路过一个露天的茶铺时,李肆忽然停住了脚。 他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感觉到了动静,扭过头便向他们看去。 三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第48章 落泉(三) “嘶……”那人看到他们俩,顿时露出一副走路踢到了石板般痛苦的神情。 李肆倒是十分惊喜,“哎呀,月白兄。” 月白没有搭理他,他把头扭了回去,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喝着茶。 “你倒也不必这样吧。”李肆凑了过去,坐在他身边,“干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说呢?”月白握着茶杯瞥了他一眼,“我这可不是见着鬼了么。” 顾云雾觉得他们这话听着实在是有趣,于是笑着也坐了下来。 月白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何他总是拿这两人没什么办法,索性招了招手叫老板娘来为他们加茶,还不忘抱怨道:“碰到你俩就没好事。” “那是因为你干的差事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李肆难得没什么脾气,“这次你也要到那悬崖上去吧,正好搭个伙。” 老板娘端着茶杯走了过来,刚巧听到了“搭伙去悬崖”,脸色一变:“你们好端端的,去悬崖做什么?” 月白放下茶杯,问道:“有何不妥吗?” 老板娘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们三个小伙子这么年轻,都还没娶亲呢吧。别想不开。日子虽苦,熬一熬总有出路的。” 李肆的注意力被“还没娶亲”给吸引了去。他偷偷瞄了一眼顾云雾,佯装喝茶地低下了头,悄无声息地红了脸。 “想不开?何出此言?”与沦陷爱河的某人不同,月白是正经人,他敏锐地抓住了老板娘话里的重点。 “你们不是去悬崖上寻短见的吗?”被月白这么反问了一下,老板娘有些愣住了,“现在除了寻死的,谁都不往上去了。” “可我听闻这座山风光秀丽,瀑布景致壮美,应该是个踏春的好去处。为何会变成这样?”月白问道。 “原来确实是这样的,要不皇帝也不会在这附近建个避暑行宫。”老板娘叹了口气,“过去那悬崖上的都是些旅人啊文人墨客啊,甚至当今圣上也是去过了。后来慢慢地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人开始在那块跳崖,最初一年偶尔会有那么几个,后来越来越多,夸张的时候一个月连着跳好几个。那地方就被诅咒了似的,全国各地活不下去了的人好像都商量好了似的,跑到这里来寻短见。那正常人自然嫌晦气,就不来了。” 第91章 “大娘,你知道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跳崖的吗?”李肆微微眯起眼,一旦他不再胡思乱想而正经起来,眉眼便英气逼人。 “这我哪能知道啊。我又不是管那儿的山神。”老板娘叨叨着,替他们斟好了茶。“十多年前那里倒是出了个事闹得挺大了,当时山脚下全是官兵。当时先帝正在行宫避暑呢,所以大家都猜测是不是皇宫里哪个贵人从山上坠下去了。不过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没个准信。私下说说倒是无所谓,到处乱传可是要杀头的。总之你们不是寻短见就太好了。” 李肆接着问:“大娘,可有上那悬崖的路?” “出了村子一直往前,山的东面山脚下有阶梯可以上去。那本是官家修来供人游玩用的,出事之后就扔着不管了。如今年久失修了,不太好走。你们上去玩可得多加小心。” “我们知道了。多谢夫人。”顾云雾道了声谢。他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说话,这一开口才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 “哎哟,多好看的孩子。议亲了吗?” “议了。正在议呢。”李肆赶忙说道。 “是嘛……可惜了。”老板娘说着,又朝顾云雾脸上多瞟了几眼,才恋恋不舍地拎着茶壶走开了。 “议亲?你跟谁议亲了?”月白扭头看向顾云雾。 顾云雾正淡定地捧着茶喝,说:“不知道。你问四哥,他给我定的亲。” 月白又把目光投向了李肆。 “关你屁事。”李肆没好气地回了月白一句,耳朵却红了一圈。 月白嘴角抽搐了几下。他此时只想抽自己个耳光。一时多嘴,竟成了别人调情的话头。这世道真是太险恶了。 月白的目光再次落在顾云雾身上时,忽然觉出点异样来。月白说不好他哪里变了,但确实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他,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看什么呢?没见过?”月白盯着顾云雾看的时间有点久,李肆拧起了眉头用食指咚咚咚地敲着桌子。然而月白没理他,他开口问顾云雾:“你身上怎么鬼气森森的?” “他是地府的官员,难道还会仙气飘飘吗?”李肆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 “……”被李肆打了岔,月白一下就没了继续琢磨下去的心思。他沉默地收回了目光,没再说话。 “接下来如何?”顾云雾把茶杯放下,问道,“我倒是可以调出过去的阴阳簿,试着查查皇室里有谁是死于这附近的。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不便施法。” “先到山上看看去吧。”李肆提议道。 “我拒绝。”月白板起了脸,“我不想夹你们中间。晦气。” “我都不介意,你矫情什么呢?”李肆一巴掌拍到月白的背上,差点把他喝下去的茶全给拍出来。 “你!”月白狠狠地瞪他,说:“不去!看见你,我怕我会想不开从那崖上跳下去。” 顾云雾唇角上挂着一丝笑意,柔声劝慰道:“月白大人,差事总归是要办的。大家一块办事,总比一个人来得要快。” “哎,就说钱难赚屎难吃,差事哪有好办的。你且忍着吧。”李肆的本意也是想劝劝月白。不过话一出口,顾云雾的脸一下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的屎指得是谁。 月白噗地笑出了声,但又不得不装作一副正经的模样,他用手握拳掩住了嘴,咳嗽了一声,总算是把那笑意憋回了肚子里。他站起来扯了扯衣服,说:“我去结账。” 顾云雾说:“不用,刚刚我已经给了。怎么能让月白大人破费。” “你让他给,他有的是钱。”李肆也站了起来,正把凳子收回桌子底下。 月白瞥了他一眼,非常不客气地扔下一句,“我们当中就只有你是穷光蛋。” 李肆手一颤,他抬起头望向月白,一脸哀怨。 不知为何,这三人凑一块聊天,总有一个人会被聊得面如死灰。* 上山的那条蜿蜒小道非常窄,宽度只能容得下成年男子一个人。他们三人顺次往上走着。 山野中不时传来了鹿呦鸟鸣,树木遮天蔽日,铺面而来的是青草与花的清香。确实是个春日踏青的好地方。 顾云雾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青皮书薄。他的瞳仁来回滑动,迅速地从书簿上的字句搜寻着他想要的信息。 “好好看路。”月白忍不住提醒道。 这一提醒反而让他分了心,他脚底一滑身子向后倒了下去。月白在后面接住了他。 “你看。”月白皱皱眉头,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然后月白就想起李肆还站在前面,这个人虽然迟钝,但吃起飞醋来却是积极得很。想当初在碧水村,他不过是嘱咐了顾云雾一句遇见危险要呆在他身边,李肆就恨不得把船给砸了。 谁知李肆的情绪却异常平静,他向顾云雾伸出手,说:“云雾,来。你接着看吧,我牵着你。” “不用看了,我已经找到了。”顾云雾站稳了脚跟,将书簿收了起来。 李肆一脸精彩的表情逗乐了月白。 当李肆那空落落的手指正要往回收起时,顾云雾却轻轻地握了上去,他仰着头,冲李肆一笑,“现在我可以专心牵你吗?” 这回轮到月白的表情开始精彩起来了。他咳嗽了一声,说:“专心走路!” 第92章 李肆红了脸,又憋不住笑。他轻轻捏了捏顾云雾的手指,把手收了回来,问:“你找到谁了?” “董皇后,死因是自戕。她是从这崖上跳下去的。”顾云雾倒是没太介意李肆就这么把手收了回去,他一如既往平静地说道。 “我怎么记得先皇后是病逝的?当年丧礼持续了快一个月。”月白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知道?”李肆有些意外。 “因为皇家祭祀常常会引起孤魂野鬼骚动,天庭和地府都会派人出面维稳。我当时也下来了。怎么?你不知道?那时候在干嘛呢?” 李肆撇了撇嘴,没说话。 他那时候大概还在地府打杂。 “自戕说出去到底是不光彩,皇室掩盖事实也是情有可原。问题是在于,董皇后的魂体……” “是从那时候开始魂体就不见了?”李肆抬了抬眉毛。 顾云雾点了点头,“嗯,也许她还在这座山崖下面。” 还真有位“落泉娘娘”。李肆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又问道:“皇后与现在的皇帝的关系是……” “母子。”顾云雾答道。 “那与前太子的关系是?” “母子……” 李肆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真歹毒啊。” “嗯?”月白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跳来跳去,他每句话都能听懂,连起来却又不明白了。 李肆垂眸看向顾云雾的脸,从他的眼神中征得了同意后,对月白说:“我们边走边说吧。” 他们三人行走于一片新绿之中,讲的却是苍老的旧事。 瀑布缓缓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像是挂在翠绿山崖上的白色孝面布。 伴随着由远而近的轰鸣声,他们登上了最后一节台阶。 三人走到了到悬崖边上,脚边便是万丈深渊。 月白抬起眼,远远地看了一眼那飞流直下的瀑布,叹了一句:“你竟是皇子。” “已死之人,皇子不皇子又有什么意义。”顾云雾淡淡地说道。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你们才会不停地卷进与此事相关的案子里?” 顾云雾沉默了一会,扭过头看向月白:“不止是我们。” 云层缓缓移动,日光倾斜,一颗树影正好落在了他们三人的脚边,将他们切割成一阴一阳两个阵营。 月白站在阳光下,看着树影落在另外两人的身上,随风而动。 顾云雾的眸子看起来更深了些,他低声说道:“被卷进来的还有你。” 第49章 落泉(四) 这世间形容天地的词汇,总是往大了说的。比如天高地阔,比如广袤无垠。 天地明明如此之大,为何偏偏三番五次地遇见他们? 月白被打打闹闹的氛围冲昏了脑子,竟丝毫没有怀疑过里面另有蹊跷。 顾云雾说:“月白大人,你可知天界的人曾经设了结界,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什么?”月白大吃一惊。“你确定是天界?” 李肆双手交叉于胸前,说道:“泼你们天界脏水对我们又没有好处。那人把我们玩得团团转,我们还没找你们天界算账。” “何时?” “血无的刀流落人间,在京城大快朵颐的时候。这事你可听说了?” “那事是你们处理的?” “呵,谈不上处理。我们只是一味地被牵着鼻子走进了圈套里。”李肆自嘲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指了指月白,说,“你们天界某位大人设的圈套。” “你们不要胡说八道,那血无的刀现在在哪?”月白的脸色沉了沉,他为人正直,是受不了一点污蔑的。 李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云雾。这一眼被月白敏锐的捕捉到了。他一下便明白了,为何他总感觉顾云雾有些许不同。 月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与顾云雾拉开了些距离。他从前便觉得顾云雾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下始终暗藏着些阴鸷冷酷。只是顾云雾本身克己慎行,只要底线不被触碰,他便不会将这些阴暗面拿来示人。如今他被鬼刀附身,鬼刀的煞气就跟包不住的火一样。而顾云雾整个人被裹在这团火里,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殆尽。 “难道不是你吗?是你为了复仇才自导自演地做了的这些。”月白因为鬼刀而感到心烦意乱,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弓箭,却被一把莹白的长刀抵住了脖子。 “你敢动他一个试试?”李肆冷着脸,握着长刀指向了月白。他之前吃过亏,所以月白一动,他的刀便出了鞘。 顾云雾叹了口气,“确实,你怀疑得有道理。可是,若我是为了复仇设的局,月白大人你在这局里又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月白愣住了。顾云雾若真的铁了心想复仇何须这般弯弯绕绕,他虽然比不上其他的鬼神,但杀几个凡人还是轻而易举的。何必把李肆,把自己都卷进来。 月白在天界官职不高,这几次下人间的差事办得也差强人意,除了将案卷报告写得规整详细之外,他似乎别无所长。从始至终,月白自认为并没有做什么特别之举。他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他。 顾云雾看出了他的窘迫,他伸手推开了李肆架在他脖子前的刀,算是为月白解了围。顾云雾轻声说道:“我无心与你反目成仇。你我不过是这棋盘上的兵卒车马炮罢了。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想知道你所扮演的角色。既然你自己也不知,也不必为难。开棋局的人确实是你们天界的人,但地府里亦有执棋之人。提醒你一下,要万事小心。” 第93章 “你我?那他又是什么角色?”月白伸手指向李肆。 “他是将帅。” 这盘棋局目的,是为了要将他的军。 不过顾云雾点到为止地住了嘴,并没有把这些说出来。 李肆微蹙起眉头,他把刀收了起来,伸手拉住顾云雾的胳膊,“你是不是听崔大人说了什么?” 顾云雾摇了摇头,“只是猜测。抱歉,我还没有把事情捋明白。” 此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灌木中窜了出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那人直直地向着悬崖下冲去,被月白眼疾手快地拦腰搂住。他背对着悬崖,将那人放了下来,定睛一打量,才发现是个十多岁的少女。 少女身着黑色的长袍,黑袍上连着一顶帽兜,身上挂着琳琅脆响的玛瑙饰物,看着不像是中原的服饰。她挣脱开月白的手,仰起脸冲他露出天真的一笑,然后伸出双手,在他胸膛上狠狠地一推。 月白向后仰去,整个人便往那深渊坠了下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小段失重感后,他猛地停了下来,吊在了半空中。 月白抬头,看到顾云雾为了抓住他也跟着跳了下来。而此刻顾云雾正一手拽着月白,另一手抓着从悬崖中生长而出的树干。 两人就这么摇摇欲坠地挂着,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瀑布的轰鸣声愈发震耳欲聋了。 “你无需这样,我摔不死。”月白对他说道。他毕竟是神官,那飞天遁地对他来说都是些小把戏。 “抱歉,我刚死不久,还反应不过来。”顾云雾苦笑道,手上紧了紧,依旧死死抓着月白。 “你们俩没事吧?能上来吗?”李肆正站在悬崖边勾着脑袋看着吊在半空的两人,他手里正提着那少女,拎只猫似的。 “我用法术带你上去。”只听到月白的话音刚落,顾云雾便感觉到他整个人抖了一下。 月白不可置信抬头地看向顾云雾,他的手转了一圈抓住顾云雾的手腕,一滴汗珠从他的鬓角滑了下去。 他无法施法了。 “怎么了?”即使是在崖上的李肆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四哥,这地方无法施法。”顾云雾抬头冲着李肆大声喊道,“小心你身边的那个人。” “你说什么?”顾云雾的声音被瀑布的轰鸣声盖得模模糊糊,李肆下意识地将身子朝着悬崖边靠了靠。 此时李肆的余光里有一束白光闪过。是匕首。 李肆猛地松开了少女,一仰身子躲开了划向他脖子的匕首。那匕首扑了个空,带走了一小捋飞扬在空中的头发。 李肆后仰着身子,失去了平衡,头朝下地坠下了悬崖。不过没坠下去多少,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就被人抓住,身子猛地停住后,他便以倒挂姿势在空中晃悠着。 “你怎么回事?刚刚提防我的那股机灵劲儿呢?”月白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我怎么知道那小丫头杀心那么重。”李肆咬牙切齿地正说着,一滴血珠“啪”滴落到他的脸上。李肆顿感不妙,勾着头向上望去。 就在月白腾出手拽拉住李肆的一瞬,两个人的重量猛地带着顾云雾一块向下滑了一寸。 顾云雾一直没吱声,他咬着牙以一己之力死死拽住两人,因为刚刚向下滑的那一下,他的手掌已经被树枝刮得血肉模糊,血液沿着他的手臂滑了下来。 “他快支撑不住了。”月白拧着眉头说道,他朝悬崖下望去,下面是一潭池水,目测不出深浅。 “月白你放开我。”李肆忽然沉着嗓子说道。 “你疯了吗?”月白说道,“这个高度摔下去,即使掉进水里,五脏六腑也会被撞得稀巴烂。这里不能用法术重塑肉身,你一个孤魂野鬼能干什么?” “不是。下面有块平台。我可以抓着下面的树枝,荡到上面去。”在他们正下面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在那一片繁茂的草木下藏着块向外凸出的岩石平台。 也正是因为李肆倒挂着,才眼尖地发现这么个地方。 月白点了点头,说:“行,你准备好了告诉我。” 李肆深吸了一口气,仔细预估了一下距离,向月白点了点头。月白松手后,他落了下去,一手抓住下面的树,荡了一圈,轻盈地落在了岩石平台上。 李肆站上去之后,月白也跟着跳了下来。他踩着树枝,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李肆旁边。顾云雾是最后跳下来的,他落地时向前踉跄了一步,李肆赶忙伸手抱住了他。 顾云雾抬起脸来看到李肆,歪了歪头:“脸怎么弄脏了?”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抚上李肆的脸,用拇指仔细地揉搓掉了脸颊上血渍。 指甲剐蹭过李肆的肌肤,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阵迟迟不散的酥麻。他抓住了顾云雾受伤的手,仔细查看着:“受伤的人怎么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顾云雾眉眼一弯,“没有关心别人啊。我关心的是你。” “……”李肆只觉得自己人都快麻了。 现在回想起来,同样的事,相似的话,李肆并非第一次碰到。他碰到过好多好多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放从前他总觉得:还是自己家的小兄弟最贴心。 现在李肆满脑子只剩下:去他么的小兄弟。 他强装镇定地从顾云雾袖子里摸出块手帕,将顾云雾的伤手简单包扎起来。“别随便撩拨我。”李肆沉着嗓子低声说道,“否则后果自负。” 第94章 顾云雾抿抿嘴,有些心虚垂下眼。之前他仗着李肆听不懂为所欲为,如今已经大不相同了,他确实要改改从前的坏习惯。 “抱歉打扰了两位的卿卿我我。”月白脸色阴沉地打断了他们,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大片藤蔓,说:“这后面好像有个洞穴。” 李肆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我看看。”他伸手将石壁上的层层叠叠的绿色藤蔓扯掉了些,露出了个两人宽的洞口。他往里面一看,竟看到了一条齐齐整整的石头阶梯,蜿蜒着通向下方。 “好像是通向山崖下面的路。”月白站在李肆的旁边,探头往下看了一眼。“要下去吗?” “不下去在这里坐牢吗?”李肆说着,扭头去招呼顾云雾。他发现顾云雾一直站在原地,正面无表情地仰着头看着什么。 李肆退到了顾云雾的旁边,眯起眼向上看去。透过繁密的树叶,他隐约看到崖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着黑袍的少女依旧站在那里,正阴森森地盯着他们。 第50章 落泉(五) 石阶盘旋而下,离开洞口后,光线逐渐势弱,黑暗悄然逼近。 三人无法施法,只能摸黑前进,好在石阶搭建得齐整利落,扶着墙慢慢前行,倒也没有走得磕磕碰碰。 他们也碰到了一些岔路,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选择了一直沿着阶梯往下。黑暗中瀑布的水声开始由远而近地袭来。 下到楼梯的底端,穿过一个拱门,他们竟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石洞里,石洞洞口是瀑布形成的水帘。 他们绕着瀑布下的水潭,走了出去。视野一下便开阔了起来,绿意与清风扑面而来。 既是到了山崖下面,应该是能找到出山的路。可是他们还没往外走出去几步,月白便警惕地停了下来,他伸出右手拦住了后面两人。 “这里不对劲。”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低下头看向脚边水潭。水潭很清,下面布满了幽绿的水草,“这下面有符阵。” 话音刚落,四周冒出了许多黑色的人影。他们三人被团团围住。这些人身着与刚刚那位少女相似的黑袍。 他们挥舞着剑,向三人袭来。与此同时,水潭底下开始冒出红色的幽光,光勾勒出符阵的模样,在飘舞的水草中若隐若现着。 “这里明明不能施法,为什么他们还能驱动符阵?”李肆不满地嚷道,他侧身躲过了一人的攻击,并扭身一脚将那人踢进了水潭。 那人落入水中,眼睛瞬间便没了生气,仿佛一具空壳般缓缓沉进了谭底。 “啧。”李肆砸了下嘴,这个符阵的术法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血无的噬魂阵,都离水潭远一点。”月白倒抽了一口冷气喊道。 那些向他们袭来的黑衣人都是肉体凡胎,不是什么鬼怪妖精,就算真用刀子戳他们几下,也不过是皮肉伤,不会伤及根本。 可若是掉进噬魂阵里就不好说了。 然而那些黑衣人好像也明白这一点,他们的目的显然就是想将这三人统统扔进水里去。 月白和李肆都需要调用法力才能召唤武器,等于说他们现在必须以凡人之躯赤手空拳对抗一群人,并且时刻小心不能掉到旁边的水潭里。 虽然他们身手了得,也架不住对面人多还不要命。 顾云雾一直站在最里面靠近瀑布的地方,李肆根本不给任何人靠近他的机会。他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淡漠。 忽然从瀑布后面的洞里窜出个敏捷的黑色身影,手拿着匕首直奔着顾云雾而去。 李肆躲开旁边一人的攻击,一个大跨步上前将顾云雾捞进怀里,右手一伸直接抓住了匕首的刀刃。 “又是你这个小毒妇!”李肆不顾手上被割伤的血肉,使劲一掰,硬是空手将那匕首夺了下来。 顾云雾缓缓回过头睨了那少女一眼。那黑衣少女被这一眼看得慌了神,她急忙地后跳了几步,拉开了些距离,警惕的看着他们。 此时月白退到了他们旁边,“人太多了。要硬闯出去吗?” 顾云雾轻轻掰开了李肆揽着自己的手,又将月白拉至身后,一个人向人群走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月白露出些许震惊的神色。李肆微蹙起眉毛紧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既然只有血无的法术能用,那岂不是正中下怀。”顾云雾的衣袍开始上下翻飞,他的右臂自上而下闪过一串红色的闪电,闪电的火花噼里啪啦作响。一根骨白色的刀缓缓在他右手的掌间现了形。 黑衣人们纷纷大惊失色,呆愣在了原地。站在瀑布边上的少女忽然跪了下来,她喊道:“那是血无大人的刀。” “不可能!”有一黑衣人忽然喊道,“那必是假的。下一任血无大人一定是当今圣上。” 下一秒说话之人便被骨刀抵住了脖间。骨刀划过来时带起的刀气将他身边的人全部吹飞,摔落在两边。顾云雾已站在他面前,他微歪着头眯起了眼,低声问道:“需要验明真身吗?” 黑衣人睁大了双眼,汗珠从他的鬓角滑至到下巴。在他因恐惧而收缩的瞳仁里,倒映着顾云雾如同鬼魅般的影子,以及举起的刀。 “云雾!”李肆忽然大声唤了顾云雾一声。他不能看着他用血无的刀杀人。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不能。 第95章 骨刀落了下来,剑气劈向了水潭。潭底发着幽光的符阵瞬间暗了下去。那黑衣人瘫软在地上,浑身抖成了筛子。 顾云雾背脊挺直地站着,目光扫了一圈又回到了那瘫倒的黑衣人脸上。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蠕动了一下,声音不大。 “滚。” 黑袍众人如潮水般包围了过来,如今又如潮水般四散而去。而那黑袍少女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来也想跟着撤出去。 李肆伸手一把将她抓了回来,“你就别走了,来跟我们解释解释这儿怎么回事。” 那少女挣扎了一番发现无法挣脱,抬起脸狠狠地瞪着李肆。 “现在怎么办?先回村子?”月白脸色很差,无法驱动法力让他非常没安全感。 “嗯,带着她一块……嘶……”李肆这话还没说完。那少女张嘴就往李肆的手背上招呼了一口。 一把骨刀飞了过来,插进了少女的腋下袍子里,将她钉在了地上。 少女发出了尖叫,她拼命挣扎着撕扯着自己衣服,试图离那鬼刀远一点。 连李肆都被那飞来的刀吓出一身冷汗,他扭头看向刀飞来的方向,一下便觉出不对劲来。 顾云雾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他在剧烈地喘着气,肩膀上下小幅度耸动着。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李肆一拧眉头就往上冲,却被月白抓住了胳膊。 月白一脸严峻:“是鬼刀的反噬!你别过去,他的神智不一定清醒。” 顾云雾的身子晃了晃,跪了下来,双臂撑着地面,咳了一大口血。 李肆吼了句“放开”,挣脱开月白的手冲了上去。 “云雾,云雾,能听到我说话吗?”李肆单膝跪地,伸手环住他的肩膀。 顾云雾的脸上的血色褪得一丝不剩,嘴边的血将他的脸衬得更加惨白。他垂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止不住地抖。汗珠从他的鼻尖掉落,滴答一声砸进被血染红的土地里。忽然他抿住嘴,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边胳膊,发出了一声呜咽。整个人向地面倒了过去。 李肆抱住了他,托着他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背,将他塞进自己的怀里。李肆将嘴抿得很薄,他用手一遍遍地抚摸过顾云雾的背,试图缓解他的疼痛。可顾云雾却依旧颤抖着。 “痛就喊出来。”李肆在他耳边说。 “痛。”就好像是得到了可以撒娇的允许般,顾云雾终于在喘息间挤出句话。他声音嘶哑,几乎夹带着哭腔,“四哥,我好痛。” 先是浑身的骨头好像一节一节地被掰断了,紧接着仿佛有炙热的火滚过皮肤,最后是整只手臂,连肉带骨被一点点什么碾压着。 李肆抿了抿嘴,将顾云雾搂得更紧了些。即使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指尖还是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帮不了他。 李肆痛苦地闭上了眼,将脸埋进顾云雾的头发里。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如此无助过。 那骨刀从上至下慢慢地化成了骨灰般的粉末,风一带,便了无影踪。随着骨刀的消失,顾云雾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来,他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了李肆身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月白用匕首割了一些洞穴旁藤蔓,将少女的手反捆于背后,扯着她走到了李肆跟前。“他没事了吗?”月白问道。 李肆挪了挪脖子,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低头向怀里的顾云雾看去。他额上沁着一层薄汗,双目闭着,脸上依稀留着一丝清亮的泪痕。他好似已经不再痛了。 沉睡时,顾云雾身上便少了许多纷繁复杂的东西。撩拨时的狡黠,算计时的冷意,愤怒时的戾气,统统没了影子。他纯真得像个孩子。受了委屈的孩子。 李肆轻手轻脚地拨开他脸上那些被汗沁湿的碎发,整理了一下心绪,说道:“他上次这么昏过去后,睡了整整一个月。” 月白叹了口气,“我去找找出路,寻匹马回来接你们。你与小文官先在这里找个地方躲好,说不定那群人还会找回来。至于这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处置?” 李肆想了想说:“留下吧,万一那群人真杀个回马枪,可以当个人质使使。”说着他把顾云雾背在身上,伸手接过了月白手里藤蔓。 月白看了看顾云雾,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色,他对李肆说:“你……要当心。” 李肆将顾云雾往上掂了掂,扭过头看着月白说:“月白,他是为了替我挡刀才遭了诅咒。他受那么多罪,就算他疯了一刀捅死我,我也得感谢他让我多活了一阵。我为何要当心他?我知道你们天界对鬼界的人事物都万般鄙夷,但你再用那种看恶鬼的眼神看他,我就把你眼珠子全挖出来喂狗,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鬼。”他的语气轻快,一半的玩笑一半的认真。 他知道月白是真的在担心他,他也是真的拿月白当了朋友。 月白抿了抿嘴,轻声道:“知道了。” 李肆心满意足地一点头,拽着绳子拖着少女走向了瀑布后的洞穴。 月白也抬起脚向着相反地方向走去。他忽然想起了先前的那些话。若天界真有人想要取他们的性命,他该怎么办? 月白站住脚,扭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那两个重叠在一块的背影,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想为他们两肋插刀的荒唐念头。 第51章 落泉(六) 第96章 黑袍少女好似已经没有逃走的想法,她老老实实地跟着李肆走回了瀑布后的洞穴。兴许是听了刚刚那一番话,她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李肆。 “看什么看?你要再打什么鬼主意,我就……”话说到“就”字后便戛然而止,留下了听起来满满都是威胁的省略。但实际上李肆是真的不知道他能干些什么。 他从小就被阎王爷教导绝不可强欺弱,以大欺小。眼前的是个肉体凡胎的小姑娘,弱和小两个字全占了。 “那人的刀真的是血无大人的吗?”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先盘问起我了?”李肆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那这样,公平起见,我们一人问一个问题。我刚刚刺了你两次,当做赔罪,让你免费先问两个问题。”少女提议道,她丝毫不惧李肆,对自己的处境也不担心,反倒是摆上了一副在菜场上讨价还价的气势,还觉得自己多慷慨大方似的。 李肆被她的厚颜无耻逗乐了,他说:“好啊。那我要问了。” 少女点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你叫什么名字?” “啊?”那少女明显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想到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关于她的,她犹疑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说:“我叫花莹。” “好。花莹,你为什么攻击我们?”李肆接着问道。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似乎有点复杂,花莹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因为你们的魂魄看起来很强壮。” “行吧。到你问了。”虽然这回答说了跟没说差不多,但是李肆还是尊重游戏规则,等花莹发问。 花莹扑闪着大眼睛盯着李肆看,她原来是想问刀的事,一张口却变成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你这算是什么问题。我要是说可以,这个问题可就算是答完了。”李肆咧开嘴笑了起来。 兴许因为猝不及防地被他嘲笑了一番,又可能是因为他笑起来有些好看。花莹布满小雀斑的脸微微红了,她皱了皱鼻子,似乎着急地想把那点羞怯藏起来。她说:“那好吧,轮到你问了。” “李肆。肆无忌惮的肆。” 听到他的名字时,花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有些激动地问:“你是皇家血脉吗?” 李肆愣了愣,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用余光扫了一眼顾云雾,然后含糊其辞地答:“算是有些渊源吧。” 花莹长呼了一口气,“早说啊。打了半天。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她说完,看李肆一直背着顾云雾站着,便问他:“这山里有休息的地方,你要不要去?” 李肆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担心花莹又生出什么坏心思,但他又实在是希望顾云雾能找个地方好好躺着休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肆这人一向是乐观得很盲目。他决定相信她一回。 花莹说了句“跟我来”便在前面带起了路。她穿过来时的拱门,来到石阶前对着墙壁上的灯台吹了口气,墙壁上的灯台顺次亮起,石阶被一截一截地照亮了。 “这个地方是曾经是血无大人的居所,为了防止天界神官的骚扰,他在这里布下了法术失效的结界。除了他自己的法术,谁的法术在这都不好使。”花莹好像已经决定不再拘泥于问答游戏的规则,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们是寻魂人。听长老说,血无大人还是皇帝时,民间有许多像我们这样天生具有法力的人,因为与众不同,往往被人驱逐受人霸凌。血无大人就把这些人召集到了一块,给予他们吃食和庇护,教授他们法术。就这么一代又一代,直到现在我们用的都是从血无大人继承下来的法术。自从血无大人不再当皇帝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被他收留的人为了报答他就开始为他寻找人的魂魄,从那时,这些人才成为了有组织的寻魂人。他们就是用那潭水里的噬魂阵,将魂魄献给血无大人。只不过后来血无大人在鬼王之争中败了,这个地方也就荒废了。” “那现在你们为何又行动了?” “因为,当初血无大人魂飞魄散时,有人感觉到大人将自己的一丝残魂藏在了当时的皇室血脉之中,我们的人一直蛰伏在各个地方,庙堂江湖民间,无所不在。为的就是寻找大人的踪迹。只不过我们守着李氏这么久一直没看到什么迹象。直到十八年前,先皇后从崖上跳下来,下面水潭里沉睡已久的符阵忽然启动了。而那时,站在崖上的人,正是当今的皇帝。” “所以你们便觉得他是可能成为血无的人?” “对。长老们一致认为他是血无大人选中的人,只要好好为他奉上魂魄,细细养着,血无大人便有可能回来。当年他刚被立了太子,长老们便将一切告知于他,他吧……似乎不怎么抵触这个,欣然接受了。这么多年下来,那皇帝也收了不少魂魄。早就不是凡人之躯了。”花莹一边在前面带着路一边说道,“话说回来,你跟皇帝什么关系?” “嗯……亲戚吧。”李肆糊弄道。他此时不仅仅是心里犯嘀咕,简直满脑子都是嘀咕。 用魂魄将凡人培养成第二个血无的这种烂点子,没点疯病还真想不出来。 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疯子,他们不但自己疯,还无孔不入地渗透了庙堂江湖民间,连带着这个国家的皇帝一块疯。 也许最初这群人真的只为了知恩图报,但如今他们已经俨然发展成了以血无为神的邪jiao组织。且不说残魂藏进血脉里这事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以魂养魂也甚是荒唐。肉体凡胎娇弱,一不小心便可能养出个四不像的怪物来。 第97章 他们已经沿着阶梯走了一阵,前方出现了几条岔路。花莹一扭身走进了其中一天岔路里,将他们带入了一个石室中。 石室又分了外室和卧室。卧房里真的摆放了床铺桌椅,上面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墙上还有一扇窗户似的山洞,不规则的线条加上从外爬进来的绿色爬山虎,看着倒是有几分野趣。 “我负责看守悬崖。所以这个房间我偶尔也会用。你们请便。”因为手被反绑着,她只能扬了扬下巴向李肆示意,随后问道:“我都这么坦诚了。你能帮我解开吗?” “不能。”李肆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他轻手轻脚地将顾云雾放到了床上,托着他的头让他躺了下来。然后站直了身子,用手揉着酸疼的肩膀。 花莹撇了撇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李肆揉着肩膀的手一下就停了,手指僵在肩膀上忘了松劲,久了,指尖便开始微微发了白。 窗外斜阳草木,一小片斑驳的余晖落在李肆的上半张脸上。他的眼瞳被金色的残阳燎成了淡淡的棕色。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飘到了顾云雾的身上。眸子里蜷缩着一丝局促,又铺开了一大片的茫然。 是什么关系呢? 李肆好像从来没有跟顾云雾商量过这个问题。 说是同僚太过疏远。说是挚友还是略略不够。 他们总在一块,喝过同一杯茶,睡过同一张床,握紧过彼此的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这样。恋人? 李肆想到这个词时,心猛地一跳。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词汇,来解释他们之间如野草般肆意生长的亲昵。若是文人墨客,大概会写上几首酸诗以表情谊。可他到底是不善言辞,想了很久都没有一个结果。 终于,他好像在浩瀚无垠的言语之海里翻腾了很久,猛地在海底看到了一粒洁白无瑕的贝壳。恋人……是它了。 可这不是一个未经允许便可以擅自使用的词。李肆反复掂量着,将它举起又放下,心里欢喜又惆怅。 想当初,他们只不过是钦差和逃犯的关系。可自从那一日李肆把顾云雾逮住之后,他好像就放不下他了。 放不下他,想把他关在自己的心里面。 “他是我的心上人。” 花莹听罢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略带着些失望,丧气地“哦”了一声。 她不自然地向后挪了挪脚,问:“他什么时候醒?” “不知道。你问这干嘛?”李肆忽然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却还是迟了一步。 花莹已经站到卧房门口,一扇石门从她前面弹出,“砰”地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靠……你个小兔崽子!”李肆冲着门外吼道。 “李肆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我也得逃命啊。”门外传来了花莹的声音,“你那心上人若是醒了,未必会放过我。” “放屁!他若是想取你性命,你早就已经是刀下亡魂了。” 可能是发现李肆说得没错,对面竟沉默了。 李肆用手敲了敲石门,发现那扇门坚固无比。“给我把门打开!”他嚷嚷道。 “这门用法力便可打开了,反正心上人小哥能使法术,等他醒了你们自然可以出来。你放心,我们寻魂人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毕竟你是李氏的血脉,万一那皇帝不行,还得留着你这片青山在。我真的得走啦。李肆哥,后会有期。”少女的声调清脆地像只百灵鸟,却听得李肆火冒三丈。 “下次别让我看到你,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李肆怒吼在石室里撞来撞去,而门的另一边是彻底地没了声音。 暮色与寂寥一同入住到这个房间里,它们的步子是缓慢而悠长的。 墙壁上的一盏孤灯与即将到来的夜色抗争着,只是它似乎并没有那么坚定,火光一直飘忽不定。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戏耍后,李肆站在石门前呕了一会儿气。气完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如花莹所说,她确实已经够坦诚了。他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放她走其实没什么损失。 想通后李肆转了个身,猛地看到睡在床上的顾云雾,又定在了原地。 他气糊涂了,都忘了他们俩现在独处一室的事。 有一瞬间,李肆的脑子里翻涌出了很多东西,花莹的话,皇室的烂摊子,血无的刀,还有他受的那些罪。 李肆心疼得慌。这份怜惜到了极点,被夜色一发酵,逐渐地就变了味道。 天地安静了下来,人却反而失了冷静。 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开始互相揉搓起来。难耐的烦躁从他的指尖开始爬起,留下一路的酸麻后遍布全身,最后毫不留情地侵略进了他的心脏,挖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 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是欲壑难填。 李肆走到了顾云雾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斜着身子,右手撑在顾云雾的腰侧的床上,弄皱了一小团被单,他的左手轻抚上了的他的脸,拇指的指尖下滑,路过眼皮上细细的褶皱,接着是睫毛,鼻梁,鼻尖,最后停驻在他薄薄的双唇。 “呵……”李肆有些自嘲地笑了出声,夹着一丝虚虚的叹息。“你快点醒来吧。别留给我这种,可以趁人之危的机会啊……” 他缓缓倾下身子,闭上了眼。 吻落在了他的指尖上。 第52章 落泉(七) 第98章 顾云雾站在一片锦绣花丛前。 大片的白色荼靡开得正凶,被风一吹,就连绵成了白色的浪海。 他向上摊开了手掌,一朵白花正好落到了他的掌心。 萧明绪站在不远处的帐前,他长大了,从幼童变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 见顾云雾的目光投了过来,萧明绪便转了身,掀帐入营。顾云雾轻握着那朵花,没有犹豫,走了过去。 顾云雾走进营帐,看到萧明绪已经坐在了榻上,他摆弄着左手的食指上白色的扳指,垂眸思索着什么。 “殿下,巧遇。” 顾云雾冷嘲热讽得过于明显,萧明绪终于愿意屈尊纡贵地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过后,又没了后续。萧明绪那被挑起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沉了下去,整个人冷得像块埋在冰河里的玄铁。 顾云雾没有太在意,他在萧明绪旁边坐了下来,隔了一人的距离。 外面响起了李肆与花莹的声音,好像那两人就站在营帐外面似的。 顾云雾与萧明绪并排坐着,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那句“心上人”时,顾云雾的食指向着掌心蜷了一下,碰到了那白色的荼靡花瓣。 本应是微小得不易察觉的动静,却引来了萧明绪的一瞥。 “高兴?”萧明绪问道。他似乎没有少年人变声期的尴尬,声音一直是温润如水。 “嗯。”顾云雾坦诚地点了头。他们不过见了寥寥两面,却好像彼此都已知根知底。若是隐瞒些什么,便像是自欺欺人般,显得尤为可笑。 “别动心,会痛。”萧明绪不再看他,又将目光移向了营帐的大门。他好像总是盯着某一处的门,好像那里会有人推门而入似的。 已经晚了。顾云雾心想着,开口问道:“殿下到底是随噬魂来的,还是本身就藏在我的血脉里?”一旦有人开了先河,好像对话起来便没有那么尴尬了。 “这重要吗?”萧明绪低声说着,声音柔和,语气却很生硬。 “也是。”无论哪一种,顾云雾都注定要跟这鼎鼎有名的鬼王捆绑在一起,甩不开了。他叹口气,试图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只是心里的某一角还是被拽紧了,被一种名为焦虑的东西。“你所图谋的东西,是不是能修复魂魄,使亡故之人死而复生?” “嗯。” “那天界之人是不是也在寻求同样的东西?” “是。” “四哥会怎样?” “我不关心。”萧明绪也很坦诚,只是他更言简意赅,也更不近人情。 顾云雾抿住了嘴,他低下头视线落到了掌心的花上。 萧明绪的视线向着顾云雾的方向移了一寸,泛着红色幽光的瞳仁滑到了眼角。“我说了,别动心,会痛。” 这样的忠告从萧明绪嘴里说出来显得尤为苍白。几百年了,哪怕他只剩一缕残魂,也没有放弃过最初的执念。他躲进一片物是人非的旧景之中,等着不可能回来的人,一日又一日。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凌迟的痛。 顾云雾长叹了一口气,他不太想同情萧明绪,此情此景却仍让他感到悲伤。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 顾云雾站了起来,他想了想,将那朵白色的落花塞进了萧明绪的手里,“送给你,开心点”,说完抬脚走向营帐的大门。 “花开花落,不过是南柯一梦。”萧明绪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顾云雾掀开帐帘的手停顿了一下,萧明绪冷冰冰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像是唏嘘又像是哀怨,“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嗯,我知道的。”顾云雾没有回头,他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完便弯腰钻出了营帐。 太晚了。他的心收不回来了。 可是他们之间横亘着那么多纷杂的东西。李肆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他一直很坚定,从未有过动摇。而顾云雾如今看不清棋局的走向,又摆脱不了血无,四面浓雾弥漫,他根本找不到出路。 顾云雾并没有那么自信,自信到觉得自己可以力缆狂澜,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走上了萧明绪的老路了呢。 他可以痛,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四哥也痛。算了吧。 趁着现在还什么都没开始,就这么不了了之地算了吧。 一阵强光之后,顾云雾睁开眼,他已经躺在了石室的床上里。视线里是李肆贴得很近的眉眼。那个缱绻的吻没有落在他的唇上,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根手指。 大概是顾云雾睁开眼时,睫毛剐蹭到了李肆的脸。李肆瞬间便察觉到了,他一阵心惊肉跳,放开了他。 “你醒了?”李肆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用食指搓了搓鼻尖,不自觉地抿了抿自己的下嘴唇。 “嗯。”顾云雾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这次倒是醒得够快的。” “嗯。”顾云雾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把嘴抿成了一条线,长久地盯着李肆看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肆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恋恋不舍。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顾云雾终于开了口:“四哥,谈谈吧。” “谈什么?” “我想向你道歉。”顾云雾的视线从他脸上滑走了,火光落不到他的脸上,他整个人仿佛都模糊进了夜色里。“我之前仗着你不太懂这些,一直做些撩拨挑逗的事情。” 第99章 “你想说什么?”李肆心里忽然腾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只是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让你误会了……” “顾云雾!”李肆提高了音量,想要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顾云雾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声音缓缓而来,像斩不断的河流。 “四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抱歉,真的抱歉。” 李肆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你骗我!” “嗯。”顾云雾悄悄地捏住了一小截床单,心虚地低着头。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颤抖,在李肆的火冒三丈中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四哥若只是想体验床笫之欢,我倒是可以随时奉陪。” 李肆“腾”地站了起来,扭头便走。他觉得再听下去,自己就要上去抽顾云雾耳光了。待他气冲冲的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来他根本就出不去。他愣了一下,气得笑出了声。 跑什么呢。跑出去了自己就能放下他了吗? 李肆像是面壁思过似的,面对着那扇石门站了一会儿。转身又走了回去,重新坐到了顾云雾旁边。 “来,你接着编。我洗耳恭听。”李肆明显是冷静下来了,只是心里还是不太痛快,于是板起了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多了一魂的原因,在察言观色的机灵上,李肆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顾云雾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弱弱地矢口抵赖道:“我没……” “你听到了吧。那些什么血无的残魂之类的鬼话。” “那倒是也不是鬼话,他的意识确实在我的身体里。我刚刚见到他了。” “什么?!”李肆在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之前,先吃了一口浓醋。“你让他给我滚出来!” 顾云雾:“……”,我倒是想。 李肆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便改口问道:“他想要干什么?” “想要某个东西,那个东西跟你有些关系。”顾云雾说道,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他若想借用我的手,去争夺那样东西。我便可能会害死你。” 李肆咧开嘴笑了,他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实话,心情一下就舒畅了。比起“我会害死你”,他明显更讨厌那句“我不喜欢你”。 他伸手握住顾云雾的手,“这算什么事啊。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让他从你身上滚出来。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四哥……” “闭嘴。顾云雾,我跟你说,晚了。你已经招惹到我了。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死缠烂打威逼利诱,直到你喜欢我为止。” “你说过鬼神最忌讳动真情,你还说你要投胎之后再谈情说爱。”顾云雾的声音渐渐虚了下去,但他还想最后垂死挣扎一下。 李肆长叹了一口气,握着顾云雾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这就是李肆喜欢当人的地方。人有心跳。 他的体温很高,心脏透过血肉传出了铿锵有力的震动。顾云雾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快被震麻了。 “我是说过那些话。”李肆说着,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对你动心了。” 顾云雾很轻地吸了口气,他的战线已经被李肆全部瓦解。他好像只能丢盔弃甲举手投降。 顾云雾平生第一次想要破罐子破摔。 去踏马的天界,去踏马的鬼王,去踏马的阴谋诡计。不想管了。 他抓住李肆胸前的衣服,倾身吻了上去。 这个吻太过慌乱,唇齿毫无章法地撞在一块,连气息都变得乱七八糟。 直到李肆轻柔地回应了他,唇瓣间的交融才温柔了下来。 李肆在他的舌尖上撒了个娇,便退了出来。他的目光在顾云雾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笑了。 “现在我们来谈点别的吧。”他勾着嘴角带着坏笑地蹭了上去,下巴架在顾云雾肩膀上,“比如……床笫之欢。” “你会吗?”顾云雾被他的头发蹭得有些痒,往后躲了躲。 “哈?”李肆抬起脸,挑了挑眉毛看向顾云雾,“瞧不起谁呢,我看过的春宫图比你读过的书都多。” “活了两百年就看了个这?” “你!”李肆一时间被堵得哑口无言。顾云雾眼睛一弯,笑出了声,他终于在熟悉的领域找回了自己的场子。 “总比你读那些圣贤书懂得多。”李肆没跟他计较,他的手探进了他的后襟,沿着他颈椎微微凸起的骨节一节一节摩挲着。手指带着衣物一块落了下去。 李肆的眸子里像是生了个太阳,在黑暗中依旧明亮滚烫。 “倒也不全是圣贤书。”像是要躲开李肆的目光,顾云雾眨了眨眼,黑色的瞳仁滑到了另一边,“也读过些话本的。” “什么话本?”李肆在他的肩膀上啃了一口,“跟我说说?” 他的吻像是荒原里觅食的孤狼。一路自北往南地向下,走过起伏平缓的平原,路过小小的洼地,穿过隐秘的丛林,最后登上了山岑。它在山巅舔了一口凝结成珠的露水,大地便在它脚下震动了起来。 李肆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扇门外,他敲了敲门,将手搭在门把上,有些踌躇不安地反复摩挲着。 终于,房间的主人低哑着嗓子,轻柔地说了一声: 第100章 “进来。” 他推门而入,如同强盗般将房间一扫而空。连同房间主人的呜咽与叹息,都被他一一夺走。 李肆此刻觉得胸口有些酸麻,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情变得很复杂。他看着他,欣喜又心疼,最后又有些悲伤。 他终于跟他的心上人在一起了。 他们在一起,变成了浪潮与浅滩,山风与枝叶。 他们像是十指相扣地走在山路上,山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他们不慌不忙,一阶一阶,徐徐向上。 在最后一阶台阶前,李肆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顾云雾,说:“你真好看。” 顾云雾的眼角飞起了一寸红晕,他眯起眼笑了。 李肆握紧他的手,轻轻托着他的腰,带着他走上最后一阶台阶。 天地辽阔无垠,满眼望不到头的春意盎然。 春风说了许多,把山洞注得盈满。 炙热滚烫的灵魂将身躯蒸得大汗淋漓。 在这隐秘而潮湿的长夜里,混进了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吐息。 第53章 落泉(八) 春风徐徐入夜,墙壁上灯台上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所幸这日月明星稀,月色沿着山窗流淌到了地上,虽然晦暗不明,却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两人贴得很近,耳鬓厮磨地并排躺在这片夜色里,手指缠绕,指尖交错。 “现在有三件事情,”李肆把玩着顾云雾的右手,掰起了他的食指,“第一件,把血无从你身上赶出去。”他又举起了他的中指,“第二件事,把我的魂魄找回来。”最后他捏了捏他的无名指,将它捻了起来,“第三件,把那设局之人拽出来揍一顿。” 说完这些后,李肆软下了语气,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心思重,总瞻前顾后地想很多。生气伤心都自己憋着。我总说哎呀,别想啦,没关系。但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有些强人所难了。你人已经生成这样了,不可能短时间内就变得跟我似的没心没肺。我就一个要求,就一个。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听到了吗?” “嗯。”顾云雾盯着那被迫竖起的三根手指,轻点了下头。 李肆听完后,心满意足地将他的手指放在嘴边“吧唧”亲了一口。“这些事结束后,我们就把功德攒攒,一起投胎去。”他愉快地说着,好像所有的计划一旦说出口,就能一件一件畅通无阻地落实妥当似的。 “我们投胎转世后,要怎么找到对方呢?” “投一块去不就完了。做邻居。” “这可行?” “当然可行。” 顾云雾在黑暗中悄悄地抿起嘴,十分羡慕李肆总能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他只需要晃晃脑袋,说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世间的所有烦恼就找不到他了。 “到时候我一定八抬大轿去娶你。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扛彩礼的接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李肆说着说着,鼻尖蹭进了顾云雾的颈窝里,“我要让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来娶你了。” 且不说两人到时投胎投成了什么性别,那些大张旗鼓要用的钱,他要上哪儿弄呢? 顾云雾虽然这么想着,十分善良地忍着没有说出来。他不舍得扫了他的兴。 他抿着笑,默默地听着李肆滔滔不绝,不时地应答几句。 他与他挨得很近,在黑暗中亦能模糊地看到彼此的一些轮廓。忽然顾云雾的睫毛抖了抖,勾着头吻了上去。这一方天地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吻。 好像世间万物自此不在,时间就此到了尽头。他们只剩下彼此,以及这个带着爱恋,疼惜和不舍的吻。 月光流淌而来,落在他们散落交织着的发上。他们在这个无人觉察的角落里,一起白了头。 唇与唇分开之后,时光又开始重新流淌起来。 顾云雾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了玉簪,塞进了李肆手里。 “送你。” “嗯?”李肆还沉在刚刚那个绵长的吻里,人有些懵。“什么东西?” “我的发簪,用母亲留下的玉变得。” “原来你一直戴着。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了?”李肆抓着玉簪子摩挲了一会儿。 “嗯。四哥,投胎后可别忘了我,我等着你来娶我。” “不会的。”李肆用手环住了他的背,嘴贴上他的眉骨,“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并且……并且……” 他的眼皮重了起来,声音便慢慢弱了下去。他的下巴依旧挨着顾云雾的额头,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在被睡意彻底夺舍之前他还是迷迷糊糊地补上了这一句:“并且……爱上你。” 顾云雾在黑暗中睁着眼,他的手轻轻搭在李肆搂着他的手臂上,一动不动地呆着。他想了很多东西,想起虚情假意的养父和客套疏远的养母,想起想要嫁他为妻的春桃和视他为恩人的夏鸢,他还想起从未谋面的父母,以及地府里待他友善又有些小心翼翼的人们。 浮生若梦,人影幢幢,好像从没有人对他说过爱。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逶迤的山影,变得贪得无厌起来。他希望晨曦不要降临,希望这夜色可以漫漫无绝期。 然而清晨还是如约而至。 两人从山崖上下来,发现瀑布前的树边栓了匹马。看样子月白已经回来过了。此时人不知去向,很有可能是去找他们了。 第101章 两人一想起昨夜在山洞里悠哉悠哉地过了夜,顿时心生愧疚,一拍即合地决定在原地等他回来。 谁曾想他们月白没等到,等开了另外两名天界的神官。 那两人穿着一深一浅的长袍,头上戴着官帽。这一搭配,倒是跟黑白无常有些相像。 他们从树丛后面走出来,忽然看到李肆和顾云雾时明显一愣,随即就看出了他们俩并非凡人,走上前搭话道:“两位地府的大人,可在这附近看到了什么异象?” 李肆心想,昨天下午这噬魂阵加噬魂刀大闹了一通,你们现在才过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他在心里默默嫌弃了一番,摇头道:“没有。”李肆很少撒谎,只能用最少得反应来掩盖自己殊于此道。 “最近京城附近总有释放邪术的迹象,还曾有大量的鬼气聚集。大人们可有什么头绪吗?”浅色长袍的神官接着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熟能生巧,这一次李肆回答的更加斩钉截铁了些。 京中邪术他是真的不清楚。 但放鬼气冲了天的始作俑者此刻就站在他旁边。他不想让这些神官找顾云雾的麻烦。 后面穿深色袍子的神官眯起了眼,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扬了扬下巴提醒他注意顾云雾。 顾云雾身上有着很强的矛盾感,他看着柔柔弱弱温文尔雅的模样,浑身却隐约透着一股邪性的鬼气。 “这位大人,你身上可是带着什么不该有的法器?”那浅袍神官看向了顾云雾,微微抬起了下巴。 天界神官在地府差使面前便是这样,说话明面上好像客客气气,总不自觉得就摆出高人一头的姿态。 李肆顿时没了耐性,“两位神官大人,你们已经连续问了三个问题了。前面两个问题我已经一一作答,再刨根问底,多少有些不礼貌了吧。” “我又没问你。”那浅色衣袍的神官感受到了李肆的不耐烦,深觉冒犯,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 “不用跟他们啰嗦,直接把那人带回天庭审审便知。”现在后面的深色衣袍的人说着,刚往前走了一步,被李肆拦了去处。 李肆也不动手,也不说话,只是挡在前面,一脸不爽地盯着那深袍神官。 “大人,你若是执意妨碍我们公务,就休怪我们动手了。”深色衣袍的神官不客气地推了一把李肆。 李肆忽然说道:“你好好站着,别出手啊。”那神官愣了一下,才发现这话他不是在对自己说的,是对站在他后面的人说的。 李肆话音刚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照着脸一拳就过去了。深色袍子的神官被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浅袍神官见势不妙,想要召唤武器时,才猛地发现此地无法施法,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时,看到李肆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惊喜?”李肆的嘴角勾起个坏笑,又一拳将那神官砸懵在原地。 李肆在地府被白无常胖揍了两百年,论皮糙肉厚哪是天上这些养尊处优的小神官们能比的。在没有法力加持的情况下,三人只能赤手空拳。李肆本来就擅长打架斗殴,又不怕痛,以一敌二根本不带怕的。 不过那两人到底还是不服气,调整了一下姿态,时刻准备反击。 此时一声严厉的喝声传来,“都住手!” 四人齐齐望向声音的出处,月白僵着一张脸,从瀑布后面的洞穴走了出来。 他的背后是落满阳光的瀑布水雾,风掀起了他长袍的一角。他迎风而来,身上带着的出尘和凛然在这一瞬被无限地放大了。 “月白前辈。”天庭等级制度森严,两位神官顿时住了手,纷纷低下头,举拳行礼。 “谁先动的手?”月白走到了他们跟前,板着脸,目光扫来扫去。 李肆与深袍的神官不约而同地用手指向对方。 月白忽然就后悔了,他光是想想就能知道,多半是两位小神官先摆了脸,因此才被李肆痛揍了一顿。自己又何必特意问上一嘴,实在滑稽。 “他挡着路,师兄只是推了他一下,他便出手打人。”浅袍神官不服气地争辩道,率先占领住舆论高低。 在旁边的顾云雾则慢条斯理地说一句:“这两位大人要押我到天庭候审。”直接将主要矛盾抛到了台面上来,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这位大人是崔判官手底下的文书官,说不定比你们还要位高权重。你们动嘴前先动动脑子,这是你们想押就押得动的人吗?” “可是前辈,你看他身上……” “地府的官员如何,也轮不到我们天界来置喙。”月白嘴上虽然在调停,但多少有些埋怨两人惹是生非的意思。他似乎忘记了当初他也是这样盛气凌人,连黑白无常的面子都不给。 “那他出手打人的事怎么算?”深袍子的神官挨得那一下最重,他显然并不打算轻易就算了。 “受着吧。这人是黑白无常的宝贝。你应该庆幸是他亲自动的手,而不是白无常。”在此事上深有体会的月白苦口婆心地说道。 听到白无常时,两人都没了声响。天界的人都知道那是块硬骨头。像他们这种位份不高的小神官,见到白无常都得绕着点走。 月白缓下了语调,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们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两位虽然还有些不服,但也没什么办法,行礼之后欲施法离开,却发现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102章 李肆噗嗤一声,直白地嘲笑道:“用脚走。” 两人愤愤地瞪了李肆一眼,扭头离开了。待两人离开后,月白才开始揶揄起李肆:“你这人英雄救美有瘾吗?就不能好好说话?” “你看他们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吗?即使是你,我都能掏刀子。对他们我这算客气了。”李肆拍了拍肩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并非针对小文官。那鬼刀捉摸不透,我只是保持必要的警惕罢了。也只有你这种心大如天的能不以为意。”月白反驳道,说完看了顾云雾一眼,“你没事了?” “没事了。多谢关心。” “发簪弄丢了?” 李肆隐隐约约发觉,自从碧水村的事后,月白在顾云雾的事情上总是特别的细心。他好像一眼就能发现顾云雾身上有些什么变化,哪怕这些变化微乎其微。这种细心很微妙,像是警惕,又像是在意。 “他送我了。”李肆炫耀道,恨不得立刻在屁股后面开出个屏来。 月白听后,扭头瞄了一眼身后山崖,一脸意味深长:“哦,那恭喜你们。” 李肆完全不明白月白是怎么悟出来的。本来他只是吃了些醋,所以牟足了劲炫耀一番。结果却把那点私密的情事昭之于众了。李肆一边疑惑,一边红起了脸。 “多谢月白兄。”顾云雾倒是很坦然。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李肆虽然有些面红耳赤,但不妨碍他依旧厚颜无耻。 月白一脸无奈,看着他宛如看个傻子般,“你不知道民间赠发簪的含义吗?” “什么?” “是以山河为证,以发簪为聘,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54章 落泉(完) 李肆猛地扭过头看向顾云雾。他只知道那根簪子是他重要的玉佩所变,却没想到还有另一层含义。 顾云雾抬起了眼,回之一笑。没有了发簪,他便半散着发,随意地将碎发绑到脑后,看着比之前随性了许多。 李肆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却被月白一手抵住肩膀,摁了回去。 “我知道你现在食髓知味。但眼下还有正事,给我忍着点。”月白硬邦邦地说道。 李肆的脸瞬间难看了起来。 “月白兄是何时回来的?”站在一旁的顾云雾立刻便问了个“正事”。 “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月白接过了话头,说道,“跟你们分开后,我便发现了那群黑袍人。这个山谷四面环山,翻山越岭太麻烦。我便偷偷跟着他们,想看看有没有出路。那一路上,关于他们的事情,多多少少听了一些。不过我估计你们已经从那小丫头嘴里知道了。” 顾云雾接着问:“你回落泉村了吗? 月白摇头,继续说道:“从山谷底下回不到村子,出口在另一个方向。一出去便到了皇帝的行宫。估计皇帝把那群人养在行宫里,替他收集魂魄。唉……这种事,你们地府到底管不管?” “不太管。”李肆撇撇嘴,懒洋洋地说道,“血无在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亡魂被扣走,那时地府都没管。现在这皇帝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们很聪明,收集的人都是阳寿已尽的人,而且确实都死于自戕。算不上害人性命。”顾云雾补充道。“以地府一向的行事风格,多半是冷眼旁观,等到这群人把自己作死了,再来收拾残局。” “你们地府还真是得过且过。”月白皱起了眉头。 “啧。想打架?”李肆嗤了一声,挑了挑眉毛。 月白没搭理他,“这事我会如实告知天庭。绝不能再养个血无出来。” 这时李肆忽然发现,月白连顾云雾的簪子都注意到了,却一直没有问花莹的下落。 “你莫非见到花莹那丫头了?” “见到了。”月白点点头。“她归队时我们俩撞了个正着。我就把她给抓住了。” “后来呢?” “让她溜了。” 李肆:“……”虽然他很想嘲笑月白一番,但一想到自己被她关石室里,好像也没有必要五十步笑百步。当然,李肆坚持认为自己是那个五十步。 “不过我从她手里弄到了个东西。”月白说着,往李肆的方向抛出个小物品。李肆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摊开手掌一看,那东西是一枚小小的玉扳指。 月白接着说道:“近一年里掉进噬魂阵的人,魂魄都被封到这玉扳指里了。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将魂魄呈给皇帝的。这次是我们来的突然,他们没来得及转移走。你们可以把这个拿回去交差。” 李肆默默地将玉扳指收了起来。心里想着,幸亏刚刚忍住没有嘲笑月白。月白好歹是搜出了点东西。自己才是那个可笑的百步。 “这东西若是给了我们,月白兄的差事怎么办?”顾云雾在一边询问道。 “我回去将此事详细报告便可。就算这东西我拿走了,最后还是要移交地府的。直接给你们反而省事。”月白说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有一事我想不通。当年董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自己跳崖的吗?” “阴阳簿上的记录大概率不会错。但她的死激活了噬魂阵,才有了后续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李肆挠挠头,有些心烦意乱。 “当年,那个人刚好被封为了太子。”顾云雾轻声说道,他声线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本来做母亲的应该是高兴的。可她没有。她很绝望。” 第103章 “嗯。”月白嘴角沉了下去,他明白了。 董皇后大概是知道了些什么。 比如她的孩子,为了争权夺位,杀害了她的另一个孩子。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骨肉相杀手足相残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了。 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死成为了她孩子的垫脚石。那个人已然获得了人间的最高权力,但他不再满足于此,他还想成为鬼神。 也幸亏她永远不会知道。 好消息是,这里的噬魂阵已经被顾云雾破坏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寻魂人很难再有所行动。 三个人默默无言地走出了山谷。结果谁都没有骑那匹马。 分开前,顾云雾再三对月白表示了感谢。他一向客气,不过这次月白隐约感觉到他有些过意不去。 其实若真要算起这笔恩怨帐,还是月白欠顾云雾比较多。他因为血无差点与他兵戎相向,顾云雾却还是在他掉入悬崖时,不计前嫌地跳下去扯住了他。 月白其实心里有些茫然,他犹豫是否要向上级如实报告关于顾云雾与鬼刀的事情。他一向是不善于隐瞒作假。之前的所有案子,月白都是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全部报了上去,从未有过任何隐瞒。 等一下。月白忽然心中一抖。难道他的作用就是这个? 月白停下了脚,下意识地望向刚刚两人离开的方向,但那两人已经消失在了尘世之中,杳无踪迹。 一滴冷汗顺着月白的脸颊滑了下来。 也许,他的作用就是做一双眼睛。 一双盯着他们的眼睛。* 回到地府后,两人决定分头行动,各自找自己的上级做汇报。李肆生怕顾云雾又失踪了,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呆在判官殿不要乱跑,他办完事马上就去找他。 “四哥是怕我吃干抹净了还不负责吗?” “是的。”李肆诚恳地点点头。 “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么恶劣的事?”顾云雾轻蹙起了眉,鲜少地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你干得还少吗?不告而别,撩完就跑,亲完就躲。”李肆笑着,伸出手指在他嘴唇上摁了一下,又向下滑去捞起他的手,“罄竹难书啊顾公子。” 顾云雾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发现确实都是他干过好事,于是深刻地反省了一番,说:“抱歉。” “我不是为了让你道歉才说这些的。”李肆将他拉得近了些,“以后别躲了。” “好。”顾云雾的眸子里腾出了些许的水汽。他望向李肆的眼睛,里面仿佛有群星璀璨,而那片星光灿烂的中间,站着一个自己。 与顾云雾分开之后,李肆没有去找黑白无常,而是直直地奔向了阎王殿。 阎王爷还是一如既往地把头埋在高高的案卷本里,他明明有着巨大的身躯,却日夜蜷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李肆看着有些心疼。 李肆没有敢打扰他,他悄无声息地拖了张椅子,默默地坐到了阎王爷的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阎王爷从桌案上直起身子,才发现他旁边坐着个恹恹欲睡的人。他歪七扭八地斜靠在椅子上,手肘撑着头,脑袋时不时就向前一晃,看起来睡得并不舒服。 阎王爷大手一伸在李肆那小脑袋上摸了一把。 李肆一下便被揉醒了。他揉揉眼,仰起头睡眼惺忪地向阎王爷看去。 阎王爷想起他小时候总喜欢窝在自己的膝盖上睡觉,像只粘人的猫。他长大之后,五官比起从前变得更加锋利英俊,只是在做表情时,两颊上叠起的一小块褶皱,依旧如小时候一摸一样。 “有事?” “我想请个长假。” “直接跟黑白无常说,他们俩还敢给你否了不成?”阎王爷将目光移回了书案上,捻起了笔。 “不是跟他们,是跟崔大人请。” 阎王爷的笔顿在了半空,墨滴在了木桌上。他又缓缓将笔搁了下来,扭转身子低头看向李肆。 “老爷。我要给你看个东西。”李肆说罢摊开了手。玉簪在他手里握了许久,粘染上了一层潮气。 看到这一幕,阎王爷心里有些动摇,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地府里所有人都喊阎王爷作大人,只有李肆张口闭口喊着老爷。 他小时候总围着他的老爷转,慢慢地自己开始跑到地府的大街上去玩,而如今,整个地府都装不住他了。 阎王爷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了自己的大殿,再走出了自己的国。现在,他要走进另一个人的天地里。 私心上,他是想留住他的。作为阎王,只要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永远都在见证死亡。阴差阳错间,他见到了一次新生。这太珍贵了。 只是无论心里再怎么不舍,他也清楚,孩子大了,终究是留不住了。 好在李肆留了这一声“老爷”,用来证明这上百年的亲昵未曾改变。 说来也是,别人总说他们俩亲如父子。可这世间能有几个傻儿子,一拿到定情信物就颠颠儿地跑回家给父亲看的。 他们如父如子,却更亲密。 “我听说,他被噬魂附了身。”半晌,阎王爷张开了口。 “嗯。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若是解决不了呢?”阎王爷反问道,“这事成败本就不在你,在他。” 第104章 “那我选择相信他。”李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 阎王爷拗不过他,转而问道:“你要请假做什么?” “带他到人间待一段时间。”李肆的拇指摩挲着玉簪,说道:“他活着的时候,就没过上人该过得日子,死了之后碰到的也都是些乌糟糟的烂事。我想带他过过好日子。” 阎王爷听后有些动容,他捋捋大胡子,迟疑了一会儿,问:“非他不可吗?” 李肆先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缓缓垂了下来。他盯着手上的玉簪,咧开嘴笑,说:“嗯。非他不可了。” 阎王爷长叹一口气,从李肆手上抽走了玉簪子,轻轻一捏簪子便化成一块玉钱吊坠。他又在杂乱的书案上翻找了一通,找了条红绳将玉钱串了起来,“你惯不爱绑发髻,留着簪子也没什么用。老搁兜里还容易掉了。把这个戴着脖子上吧。” 阎王爷将玉钱吊坠给他戴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判官那边由我来说。你去吧。” 李肆用手握了握玉坠,嘴角一咧露出好看牙。他冲着阎王爷行礼道别后,拔腿跑向判官殿。 顾云雾就在判官殿的门口,坐在李肆拿过来的马扎上,胳膊搭在膝盖上,手指交叉在一块,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李肆风尘仆仆地跑了过来。那人大长腿一迈,一次能跨好几阶台阶。连蹦带跳地,一下便窜到了跟前。 顾云雾刚站起来迎接他,却被他冲上来搂住。两人差点摔个人仰马翻。 李肆兴高采烈时,整个人是热腾腾的。他的脸微微泛着一层薄红,目光灼灼滚烫。 “云雾。我们走!”他揽住他的腰,低头在他的鼻尖上啄了一口,“我们私奔去!” 第55章 还魂(一) 虽然是李肆脑袋一热,说要去人间住上一段时间。结果从选址到落实都是顾云雾一手操办的。 顾云雾在落泉村的附近找了一个院子,买了下来。院子是京中某富户的避暑别院,整个别院并不算大,但主屋客房厨房书房,甚至还有下人居住的偏室都一应俱全。院子里种了棵枝繁叶茂的紫薇树,树下面放着一整套石桌椅。这里的花草树木被打理得郁郁葱葱,看样子原主人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也不知道顾云雾花了多少钱,才夺人所爱地把院子买了下来。 顾云雾叫人将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添置了些家具与日用品。要不是李肆百般阻拦,他差点就要请上几个小厮几个女使,外加一个烧菜的师傅。 “我知道你金尊玉贵。可找一大堆人伺候还叫什么私奔。”李肆皱起眉头,对顾云雾抱怨道。“你放心,我一个人也能伺候好你。” 李肆本意就是想找个无人之处,搁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两个人好好地呆上一段时间,无牵无挂地吃喝玩乐。 可是在得知顾云雾选中落泉村的时候,李肆就知道他压根没有打算放弃追查那些旧案。只不过他已经把院子都买了下并来打理好了,李肆也不好扫了他的兴。只能跟他约法三章说无论查到了什么,不要擅自做危险的事情。 虽说是在落泉村的范畴,但实际上这个院子离落泉崖更近。院子就坐落山脚下,背靠着山,旁边围着一大片的竹林。这里离落泉村有那么一小段距离,但不算太远。既清净隐蔽,买菜买东西又不麻烦。这点倒是让李肆非常满意。 李肆畅想着他的悠长而美好的假期,却万万没想到这世间所有的好事都是一波三折的。 就在他们前脚刚落到这个院子里,后脚孟婆与黑白无常就跟过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人长得太高大还是气场太强,这三个人往院门一站,竟站出了一种乌泱泱的效果。李肆打开院门,看见这几个人站在门口时,下意识地就把院门“砰”地摔了回去。 顾云雾正在屋里清点物品,听到动静便探出了脑袋,问:“怎么了?” “见鬼了。”李肆胡乱地抓了抓头发,觉得头疼欲裂。 下一秒院门被某个人给一脚踹开,门上清晰地留下了一块沾满灰的脚印。顾云雾愣了愣,盯着那一小块脚印小声呢喃道:“啊……我刚让人新刷的门。” 李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个“某人”一定是白无常。 “谁教你的待客之道?”白无常把门踹开后,斜睨了李肆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小四真是的。这么快就开始见色忘义,重色轻友了。”孟婆紧随其后地走了进来,她说着把手上的包袱往李肆怀里一塞,扭着水蛇腰坐到了院子里的石凳子上。 黑无常是最后进来的,他冲着李肆晃了晃手里的酒罐子:“我们来祝贺你们……”说到这里时黑无常顿了顿,他思考着好像恭贺新婚不是太妥当,便改口道,“祝贺乔迁新居。” 乔迁个哪儿门子的新居……李肆在心里嘀咕着,他低头一看,孟婆塞到自己手上的也是个酒坛子。他不禁哑然失笑,这群人是打算喝多少。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的?” “你在判官殿大门喊的那一句‘私奔吧’,在地府都传遍了。”孟婆懒洋洋地倚着石桌,摇着扇子说道。 李肆的脸像被扔进了开水锅里的螃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现在知道丢人现眼了?”白无常看到他满脸通红,便故意挤兑了他一句,“活该。” 第105章 “你们既知道我要私奔,还跟过来做啥?” “来嘲笑你。”白无常一脸正色道。 “我懒得理你。”李肆嗤了一声,决定不再跟白无常斗嘴。“你们随意,我去倒茶。”说罢,接过黑无常手上的酒罐子,大步朝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时,李肆才发现顾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里面了。 他正往托盘上摆着茶壶和茶杯,只是不知为何摆了一半停了下来。李肆进来时看到他正低着头,手上握着一只茶杯,愣愣地发呆。他的散发从耳后滑到了前面,盖住他部分侧脸。李肆不由得想起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 兴许是李肆进门的动静大了些,顾云雾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脸向来人看去,李肆才发现顾云雾的脸红得与他自己不相上下。 李肆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出了声。顾云雾在人前总是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一转身便开始偷偷地害起了羞。 “不用理他们。他们就随口说说。”李肆从他手里接过了茶杯,放到了托盘上。 “可是传出去真的好吗?只怕影响了四哥的清誉。” “清誉是什么东西。我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丢人的。” “毕竟同为男子。” “地府不讲究这些。我知道人间喜欢讲究门当户对。可是我觉得,若是因为外貌,性别,出身这些东西就放弃了,便算不上是真的喜欢。我喜欢的是你最内在的魂魄,在此之上你生成什么模样,是什么样的性别,是怎样的出身,都不重要。”李肆絮絮叨叨地说着,双手端起了托盘转身便走出了厨房。 留下顾云雾一人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他轻轻抿起嘴,露出一个有些欣喜又有些无奈的笑。 这日晚上,这一群鼎鼎有名的鬼神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几圈下来,大家便开始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了起来。 这些人对于李肆来说亦师亦友,但其实即使都在地府,也很难得聚在一块。李肆忽然觉得,找了这么个由头大伙聚一聚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倒酒添饭干得越发殷勤。 顾云雾的话不多,一直在一边温和地笑着,不时答上几句。后来不知道是谁往他的茶杯里倒了酒。顾云雾抿了一口后,变得愈加更加安静。他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摸着茶杯的边缘。嘴角微微向下耷拉,不再笑了。 酒过三巡,孟婆忽然提了一嘴落泉崖的事情,“你说那些寻魂人和皇帝,脑子里都长了些什么样的坑,想什么呢。” “想什么?想着成神呗。寻仙问道太苦太累,邪路子省事多了。”白无常嗤之以鼻道,他一向看不惯这些歪门邪道。 “不自量力还贪得无厌,一群蠢出天的东西。”顾云雾忽然开口了,周围一圈人倏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你们谁灌他酒了?”李肆蹙起眉头,往桌上几人脸上扫视了一圈。白无常与孟婆同时移开了视线。 顾云雾醉了。他醉得非常含蓄,脸不红心不跳,目光澄澈明亮。除了……不爱笑和开始骂人之外。 “人的贪欲真是荒谬,自以为是什么天选之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哪怕成神了又如何?天界人人皆为神,也有人披着光风霁月的外壳,像只躲进阴沟的老鼠,行那阴诡术,做着龌龊事。什么东西,卑鄙无耻的烂货。” 白无常吹了一声口哨,眯起眼说,“我要爱上他了。” 李肆恶狠狠地瞪了白无常一眼,但白无常丝毫不惧他,反而冲他挑了挑眉。 “我们该走了。”黑无常非常识趣地站了起来,提议道。 照平常,顾云雾肯定会站起来,一套行云流水的行礼送客。而此刻他却闷在一边,托着头,手里捻了颗炸花生搓来搓去,连道别的话都不说了。 孟婆叹道:“唉,这也没喝多少啊。” “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吃着药,哪里碰过酒水。你们简直是胡闹。”李肆忿忿地说道。 “这样不好吗?我倒是觉得这样比挂着人皮面具可爱多了。”白无常调侃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醉了,你正好可以为所欲为。” “滚滚滚!快滚。!李肆往白无常脸上扔了颗花生粒。白无常一偏头就躲过去了,他欣赏了一番李肆气急败坏的脸,哈哈笑着走了。 李肆连催带赶地送走了所有人,回到屋里发现顾云雾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手里的花生又换成了筷子。李肆叹了口气,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问:“你头疼吗?” 顾云雾仰起脸来看他,他的眸子开始大雾弥漫,他摇摇头,张开了手,“抱。” 李肆不得不承认,白无常嘴虽然毒,但有些东西说得颇有道理。 顾云雾总是挂着风轻云淡的笑,时时保持着谦逊有礼。总有些时候,他也会觉得累得要死,可是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下这片面具,就像是落下了终身不愈的残疾。 如今他躲进这一点点的醉意里,终于可以肆意地抱怨一次撒娇一回。 李肆把他搂进了怀里,拍了拍他,“该睡觉了。” “你不对我为所欲为了吗?” “你都醉了,大可不用这般耳清目明了吧。”李肆苦笑道。 顾云雾撇撇嘴,手往李肆的衣袍里面探了过去。 “嘶……你别扯我衣服。” 第106章 “四哥,你让我一次。”顾云雾仰起脸来看着他,不知道是醉意还是羞赧,他的眼角微微发了红,“让我为所欲为一次,可好?” 李肆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他的理智就像是个皮球,不知道被谁一脚飞踢,旋转着飞了出去,划出了个漂亮的曲线。 等到皮球再次落地,滚着滚着终于停了下来时,李肆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视线里是高高的天井。 顾云雾还没有睡,他蜷在身子窝在一边发呆,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快点睡吧。” “不用管我,反正每次都是四哥先睡着。” 听出了他的抱怨,李肆摸了摸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翻过身把他搂住,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唱起了曾经在安南镇听到的那首童谣。 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在安南镇里,每个妈妈都会唱,每个孩子都经常听。 顾云雾身子微微一颤,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夜风拂过树梢,带来了一阵窸窣。 在缓缓流淌的童谣里,少年老成的孩子终于展开手掌,摊开了一团埋藏已久的悲伤。 第56章 还魂(二) 这日夜里,顾云雾又见到了萧明绪。 这一次是在京郊大营。顾云雾一睁眼,发现自己站在军营围墙的侧面,围墙下那破旧的狗洞时隔了五百多年依旧没有人去修缮。 顾云雾苦笑,这不是要我钻进去吧。走大门不行吗?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军营的围墙向着两边延伸到了远处,怎么也望不到。 这到底是梦境,既不真实也不合理。顾云雾走大门的想法是彻底死了。 顾云雾叹了口气,弯腰从洞口爬了进去。一仰头,看见萧明绪就站在了围墙的另一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早安,殿下。”顾云雾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不卑不亢地问了好。 萧明绪比起之前又长大了一些,已经与顾云雾一般高了。如果顾云雾没有记错,这时他应该十七岁了。 这个梦境沿着萧明绪留下的记忆,一路往前走着。 萧明绪的视线追着顾云雾,从下往上抬了抬,难得主动搭理了他一次:“你到底是跟他在一块了。” “我挣扎了一下。但是败给他了。”顾云雾耸了耸肩,如实说道。 萧明绪冷哼了一声。 “殿下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顾云雾一直弄不清楚萧明绪的立场,他曾经无所用之不及,杀人如麻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在这场漫无止境的大梦中,他虽然一直表现出一种不再关心大是大非的冷漠。可他对顾云雾说过的话底色却是温和的,就像是在好言相劝。 “我们曾经也很好。然后呢?”萧明绪淡淡地说着,这是他在梦境里第一次提到了他与那个人。 顾云雾哑然,他微微变了脸色,把嘴唇抿成了一条冷淡的直线。这话明显刺痛了他,他先感到的是不悦,然后便是汹涌而至的焦虑。 “我们为何非得走你的老路不可。”过一会儿,顾云雾张开口,语气变得硬邦邦的。 “我?”萧明绪第一次笑了,他的笑看起来很高傲,却又带着些自嘲的意味,“何止是我?他的父母不也一样。这世间的情爱大抵如此。哪来那么多善始善终。” “父母?”顾云雾有些震惊地微微睁大的眼,“四哥的父母吗?” 萧明绪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打算继续,扭头便走向军营。 顾云雾追了上去,他张了张嘴,想问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遍,依旧不知道从何问起。他急急地喊了声:“殿下。” 可萧明绪猛地停住了脚,转身推了顾云雾一把。 “到落泉崖去看看吧。”顾云雾醒了。 房间里窗户大开。天光从窗户泼进了屋子里,落下一小滩白花花的光斑。 他一手撑在自己身侧,一手扶着自己的脑袋坐了起来。发丝落进了他的指间,像是涓涓的黑色溪流。 顾云雾皱了皱眉头,他想不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了。记忆仿佛被割成碎片,只留下一段又一段的声音在脑海里翻腾着。喘息声,呜咽声,最后归于安静时,响起了童谣。 “你醒了?”李肆忽然从窗外探了个脑袋进来,“你坐那等一下。” 说完他人就闪到了窗后面,再见到他时,他端了盆水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你昨晚喝酒了,还能记得吗?”李肆把手盆搁在桌子上,拧干了毛巾,“刚从井里打的水,可能有点凉。”说罢,李肆就用毛巾轻轻贴上顾云雾的脸颊,看他好像适应了之后便轻轻擦拭起来。 “我……”顾云雾人还有些懵,便任由李肆摆弄着。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肆,“喝酒了?” “不知道是白无常还是孟娘,在你的茶杯里斟了酒。你全喝光了。”李肆叹了口气,用毛巾戳了下他的鼻尖,“你傻了吗?茶和酒都分不清了?” 顾云雾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了李肆的脖颈上的红痕。记忆里那些断断续续的缠绵和温存竟都是真的。 “看什么?你啃的。”李肆没好气地说,“我背后还有几道抓痕,你要不要也一块验验伤。” 顾云雾脸“蹭”地就红了,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腰像扭了似的一下疼了起来。他嘶地抽了一口气,当看到李肆露出担心的神色时,又赶忙说:“我没事。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移开了视线,“抱歉,四哥。昨晚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第107章 李肆叹了口气,说:“下次不这样了。弄得我像在欺负你。” 顾云雾轻声说:“分明是我欺负了你。” “你意识不清。我又没醉。”李肆挠了挠头,有点懊恼,“抱歉。就是……没忍住。” 顾云雾眯起眼笑了起来。李肆垂下眸子,捏住他的下巴,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见到血无了。” “哈?”李肆直起身子,立刻露出了不爽的神情,“你不记得跟我的事,倒是记得跟他见面了。” “是你让我什么事都告诉你的。这种飞醋就少吃点罢。”顾云雾抓住他的手,将手指插进他的指间。“他让我去落泉崖里面看看。” “啊……顾云雾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休假。”李肆皱了皱脸,抱怨道。 “嗯。春色正好,我们去踏青吧。” 他们带上了水和点心,沿着上次走过的那条山路,走了上去。 已是春末,花还在勤勤恳恳地开着,山上的新绿铺天又盖地,路过之处皆有鸟语虫鸣。 同样的一条路,李肆走起来却感觉与上次截然不同。总觉得风景不一样,气味不一样。而他与他的关系也不一样了。 李肆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窸窣的脚步声跟着他。手心不自觉地出了一层薄汗,他捏了捏拳,偷偷地将手放到了身后,摊开来。 李肆行走的速度并没有改变,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他原来不会有那么多心思,更不会干这样的事情。李肆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个傻子。 没过一会,一个软软的手便握了上来。指间蹭了一下他的手心,留下了一片酥麻。 他对他总是事事有回应,声声有回音。 真是心细如发的人啊。李肆低下头偷偷笑了起来,他握紧了那只手,心想着:这样好的人,是我的了。 李肆心情愉悦地说道:“上午我陪你查案子,下午你陪我。” “好。陪你做什么呢?” “嗯……练字吧。” “好。” 他们爬上山顶后,竟在山顶茂密的藤蔓下面发现了个直通中间平台的软梯。他们从软梯下到平台,钻进了山崖里面。 沿着阶梯下去后,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石室,石室的构造卧室里虽然摆放了家具,整体还是一览无余的那种空空荡荡。四面都是灰白色,在白天看起来尤其为单调。 “这到底是谁的住所?” “嗯?花莹说这曾是那血无的居所。” “如果萧明绪非要挑一块荒郊野地去住的话,我觉得他多半会选择将军身边的碧泉村,而不是这。” 李肆嘴角抽了一下,“你们都已经好到可以直呼其名了?” “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还得尊称一声殿下。”顾云雾觉得李肆这花样吃醋的模样实在是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喊他什么殿下,你自己就是个殿下。何必如此低声下气。” 顾云雾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低着头细细地将石室的边边角角搜索了一番。忽然在门口感觉的了人的气息。 “谁?” 一个人影从石室外闪了过去,李肆一个跨步追了上去,没一会儿就听到了门外传来了少女的求饶声。 “痛痛痛,李肆哥你扭着我手了。饶了我吧。” “放屁!我就没使劲。” 李肆冷眼看着挣扎着快把自己扭成了蛆的花莹,铁面无情地把她拖进了石室里。那小姑娘一对上了顾云雾的视线,瞬间就老实下来了。 她是真的怕他。 “花莹姑娘。别来无恙。”顾云雾彬彬有礼地向她打了声招呼。 “我都把玉扳指交给你们了,你们就放过我吧。”花莹夹着嗓子哭嚎着。 李肆依旧拽着她的胳膊,丝毫没有放开的迹象,“你好端端地跑回来做什么?你们打什么坏主意?” “天地良心,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我就是住这儿的。”花莹再次嚎了起来。 顾云雾冲她一笑,轻声道:“说实话。” 花莹瞬间闭嘴不再嚎了,半响挤出了一句:“长老们在想办法修复噬魂阵。” “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贼心不死啊。那皇帝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皇帝他资助了我们生活。就算没有这些,我们对血无大人的忠心可是天地可鉴的。” “血无早就魂飞魄散了,剩下那么一缕残魂又给你们什么好处?”李肆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太过荒谬,忍不住嘲讽道。 花莹不作声了。这个少女古灵精怪,她看起来不像是对谁真的抱有忠心,更像是谁有肉跟着谁混。所以当李肆把“没好处”这几个字摆上台面时,她便开始合计起来。 “花莹姑娘,你对此处较为熟悉。你可知道这个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前主人留下的痕迹?”顾云雾换了话题,问道。 “这原来是血无大人的住处啊。” “是吗?” “是的……吧。”花莹被问的有些动摇了,但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与他的妻子曾隐居在这的呀。” 第57章 还魂(三) 花莹吹了一口气,顿时烟尘四起。 被盖在这一片岁月尘埃之下的是一个小小的红木箱子。 “听说当年血无大人魂飞魄散后,这里只剩下这个箱子了。于是世世代代的寻魂人便用法力将它保存了起来。”花莹说着,驱动法力解锁了箱子。“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女子用胭脂,耳坠,头簪什么的。唉,你看这个簪子是真好看。可惜长老不让我摸。” 第108章 李肆偷偷瞥了一眼顾云雾,目光又落在了那一堆物品上面。那箱子里面确实装的都是些女子用的小玩意。 太荒谬了。血无满心都是他的将军,又哪来的妻子呢。 这些东西到底是谁的? 顾云雾将箱子合了起来,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他淡淡地说:“这箱子我带走了。” “好说!大人您愿意带走就带走吧。把我放了就成。”花莹双手抱拳作揖道。 “花莹姑娘,麻烦你回去给你的同伴们带个话。”顾云雾抱着箱子,对花莹说道,“噬魂阵就别修了,我破得了一次就能破第二次。” 花莹震惊:“嗯?这是放我走了?” 李肆震怒:“啊?这就放她走了?” 顾云雾抿出一个笑来,去牵了李肆的手:“四哥走吧。下山晚了,可就买不着笔墨了。” 也是,就算把花莹绑走了又能做什么呢。又不能真的吊起来揍一顿。 李肆叹了口气,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是来休假的。于是瞪了花莹一眼,没好气地警告道:“你们都给我老实着点。”* 下山的路上,李肆一直在等顾云雾开口,他心里笃定他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是他们都走到了村口了,顾云雾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他。 “你没有要说的吗?” “嗯,暂时没有。” 李肆有些不高兴,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他瘪了瘪嘴,说:“好。” 顾云雾停住了脚步,目光一下便锁在了李肆身上,眸子里露出了些许卑微的神色,“四哥……” 李肆瞬间就后悔了。顾云雾敏感得跟只兔子似的,哪怕自己用假装不在意来粉饰太平,终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别这么看着我。我就不高兴一下子,就一下子。”李肆用手指小小地比划了一下。 顾云雾看着他刚张开嘴,又被李肆强行打断了。 “不要说抱歉。” 顾云雾张开的嘴又缓缓地闭上,他的眸子有水光闪过,像是夜晚的池塘里忽然跃起一条鲤鱼,砸开了水面的月色,很快又沉了下去。 李肆不禁叹气,这不公平。自己的性子太过直白,随便来个谁都能一眼把他的肚肠全部看穿。而顾云雾偏偏是个难懂的,李肆就是卯足了劲盯着他看,将他每一寸肌肤纹理都看个清楚,也不能完全把握他的心思。真是败了。 李肆伸手将他的一缕碎发捋到了耳后,“你无需这般小心翼翼,也用不着想着讨好我。虽然我不希望你有事瞒着我,但是说不说,什么时候说,都该由你自己来定。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不喜欢你。可懂?” 顾云雾抿起嘴,点了点头。 李肆冲他咧开嘴笑了,他说:“我要去买菜,你去买笔墨。我们分开行动。等下就在村口集合。” 顾云雾说:“好。” 李肆在市场上逛了一圈,心情又好了起来。他心想,我是来休假的,我干嘛要操那劳什子心。让愿意操心的人操心去。我只管吃好喝好。 当他拎着大袋小袋往回走时,被一排女子挡住了去路。那一群女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 李肆顺着女子们的目光看了过去,顾云雾正站在街对面的店铺里挑选着纸笔。他微微弯着身子,一缕散发便落到了他的肩头。他伸出手,指尖正缓慢地滑过纸张的表面。 就在前一日的夜里,是同样的手,同样的指尖,滑过了某个人的胸膛,腰侧,还有背脊。 李肆不禁抿起了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抬脚走了过去,走进了那堆嘀嘀咕咕的声音里。 “天啊,这是哪儿来的公子?”“从京城过来避暑的吧。”“长得真好看。”“是啊,真好看。” 李肆故意从人群中间挤了过去,冲着街对面远远地唤了他一声。 顾云雾看了过来。他站直起身子,冲着李肆笑着挥了挥手。 周边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低声尖叫与感叹。女子们愈发躁动了起来,像一群喜鹊似的,叽叽喳喳着拥挤到了一块。 李肆的嘴角翘了起来。 好看吧。羡慕吧。我的。* 回到院子里时,夜幕已经降了下来。李肆着急忙慌地开始淘米做饭。顾云雾刚想要帮忙,就被李肆打发了出去。 李肆说:“我带你出来又不是让你来吃这种苦的,给我老实呆一边等着去。” 顾云雾拗不过他,便搬了一张凳子坐进了厨房烟雾缭绕的一角,用手托着下巴,盯着李肆忙忙碌碌的背影发呆。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四周摆放着奇珍异草,脚下则是一条精致的碎石小路,蜿蜒着通向了凉亭的一角。 顾云雾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最近这见面未免也见得太勤快了。这若是被四哥知道了,他又要不高兴了。 他身上穿着单薄的春衣,寒意实实在在地侵入了他的衣袍,黏在了他的肌肤上。顾云雾将双手缩进袖子里,打了个寒颤,向着凉亭走了过去。 萧明绪披着毛绒大氅,手握着暖炉坐在凉亭的正中央。 顾云雾走了过去,用手将旁边座位上的雪轻轻弹到了地上。“殿下,太冷了。暖炉借我一下吧。” 萧明绪斜瞥了他一眼,将暖炉递了过去。顾云雾接过暖炉,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第109章 “不客气。”萧明绪淡淡地回他。 顾云雾抱紧了暖炉,仰起头呼出了一口白气,“你把别人囚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呢?” 萧明绪没有回答,他垂下了眼睛,开始摆弄起手指上的指环。 “因为她本是你要找的东西的主人是吧?你抢了她的东西,囚·禁了她。你还用魂魄滋养那件东西,使其法力大增。妄想着有一天,能用它修复将军破碎了的魂魄。”顾云雾似乎不再期待他的任何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一直很在意,以前四哥躲在地府里,你们束手无策。如今他就在那儿,不躲不藏,你们为什么不动手。” “后来我想明白了。东西定是藏在了他的魂魄里。他魂魄不全,便没法使用。而没有噬魂刀,就没办法把那东西和他的魂魄切分开来。” “那天界之人费尽心思,一边引诱他寻找魂魄,一边把我培养成那把刺向他的尖刀。” “你们,可真不是东西啊。” 顾云雾说完,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冷的,也是气的。 萧明绪自嘲地撇嘴一笑,“谁说不是呢。” “那女子去了何处?” “散了。”萧明绪面无表情地答道。 “一丝残魂都没留下?” “连灰都不剩。” 顾云雾的脸变得苍白了起来,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看来你已经知道他父亲的身份了。”萧明绪站了起来,走到顾云雾面前,低下头打量着他。眸子里的幽光暗了下去,显得愈发鬼魅深沉,“看,你已经知道了所有故事的结局。我,他的父亲,尚且输得一塌糊涂,你呢?” “你太弱了,一穷二白。如何赢那天界之人?你若不动那心,杀了他兴许还能全身而退。而现在就算一往情深又能如何?”萧明绪停下来,一字一顿地说:“你,根本护不住他。” 顾云雾的脸越来越苍白,眉间的褶皱也蹙得越来越深。萧明绪的话针针见血,每一句都精准地扎在他的心上,淌下了一地的心头血。 他低下头,盯着脚边一簇雪白,颤抖着吐了一口长气。 “那天界之人是谁?” “你们早就见过他,何必问我?” 顾云雾的握紧了手中的暖炉,抬起头望向萧明绪,他的牙止不住地打颤,眸子里却有什么热烈烧着。 “殿下有多强?” “我不过是一缕残魂。” “加上我呢?” 萧明绪微挑起了眉毛,沉默着望着他。 “我的身体,我的魂魄,你大可以全部拿去。拿去祭奠也好,一把火烧掉也罢。”顾云雾用手抓住胸口的衣袍,“你说的对,我太弱了。可我没时间慢慢变强了。请把力量借给我。让我足够强到能保住四哥的魂魄。只要他能够平安地投胎转世,其他的你皆可拿去。” “为何相信我。我若借你的手杀了他呢?” “就是赌一把。”顾云雾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退缩,“赌你有办法,赌你会为了一点同病相怜,而站在我这一边。” 萧明绪的眸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这可是你说的。” 他伸出手牵起顾云雾的手,将自己的白色扳指掰了下来,戴到了顾云雾的食指上。 “不要后悔了……” 第58章 还魂(四) 顾云雾醒来时,李肆正蹲在地上,歪着脑袋盯着他看。 “你又见他了?” “谈了点事。” 李肆点了点头,握上了他的手:“手好凉,你从刚刚开始就在发抖。没事吧?” “因为梦境里在下着大雪。”顾云雾缩了缩肩膀,“好冷。” “这天还没热起来呢,梦得太不是时候了。”李肆嘟嘟囔囔地把他的手揣进了怀里。 顾云雾垂下眸子,有些心虚地说:“四哥不问问吗?” “问什么?” “问谈了些什么。” “哦。我倒是想问来着。你会说吗?” 顾云雾像是噎住了似的,好久都没有说话。看到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李肆反而笑了。 “你看,你也没打算说。”李肆挠了挠头,说,“说实话,我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可你在顾府那种地方长大,平时害怕落人口实不敢说话,而想说话时也没人愿意听。久了,就谁都不信,跟谁都不愿意说。一想到这些,我就舍不得怪你,我只能等,等你什么时候信我了,大概就愿意同我说了。” 顾云雾望着他,嘴角向下耷了一下。李肆觉得这话题实在太闷了,便站起来拍了拍他的头,说:“吃饭吧。” 吃完饭,顾云雾把买来的纸笔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书桌上,又把墨水磨好。等李肆把里里外外都忙完,走进卧室看到这幅阵仗一下就笑了。 “黑灯瞎火的,自己扒拉了个什么都看不清,怎么练啊?” “四哥想要光那还不容易吗?”顾云雾笑着。话音刚落,一个接一个的火团出现在了卧室里,渐渐填满了房间,直到角角落落里藏不下一丝黑暗。 火团在空中缓慢地飘荡着,像一盏盏随风沉浮的孔明灯。 顾云雾站在一片漂浮的火光之中,眼里仿若落满了橙红色的星辰。 李肆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用法术不累吗?” 第110章 “家事你不让我帮忙,这点事情总允许我为你做吧。”顾云雾笑道,“这法术,若成了凡人可就用不了了,趁着没投胎前得多用用。” 也是。李肆想着,坐到了桌子前,抓起了一只笔。 “四哥,你这手抖得……” “闭嘴!”李肆抱怨地叫了一声,“我要是写得好,还费劲练什么。” 一只胳膊从李肆身后伸了过来,然后他的手就被温柔地握住了。 顾云雾俯下身子贴着李肆的后背,发丝一缕一缕地落在了李肆的肩头,他微微侧过头问:“四哥想写什么?” “我先说好了,我这人也就三分钟的热度。所以,你别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 “嗯。” 李肆望着面前一片白花花的纸张,想了一会儿,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兴许我就能坚持地久一些。” 那只握着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随后便听到身后的人轻柔地道了一声:“好。” 李肆被顾云雾手把手地握着,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他的名字。虽然字写的不算多么娟秀,但至少是齐整了。顾云雾。 李肆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几个字。 这世间阴差阳错的事情总是奇妙,照理说他本不该叫这个名字,可他却把这个名字刻到了自己的心底。 “名字真好。”李肆感叹道。“以后天天陪我练会儿字吧。” 顾云雾松开了他的手,不知为何,他有些羞怯,又像是心虚。 “怎么了?”李肆扭过头看他。 顾云雾有些局促地看着他,说:“我可能要食言了。” “什么?” “我答应你,会对你毫无保留,也不再逃走。”顾云雾低声说道,“可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既不能告诉你,也不能一直呆在你身边。” 李肆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不说,并不是不信你。是因为我看到你会动摇。我会变得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做决定。如此,我便什么都做不了。”顾云雾说着,像是喘不过气来般,声音有了些微颤抖。 李肆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顾云雾,问:“那你能否告诉我,你不得不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我想让四哥得偿所愿地投个好胎。有父母兄弟,有温暖的家庭。” “那你呢?” 顾云雾像是被什么刺中了般,他紧紧抿起了嘴,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 其实这里只需笑着说一句“我也会跟你一起去”便能糊弄过去。 然而,顾云雾可以将事情瞒着不说,却没办法胡编乱造地骗他,也做不到向他说出虚无缥缈的承诺。 李肆的眼眸沉了下去,他咬着后槽牙不置一词。与其说是愤怒,他此刻更多的是害怕和焦躁。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顾云雾可能会为了他舍弃掉自己。 李肆将不安烦躁的情绪强行吞下,近乎恳求地问:“我能帮忙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顾云雾似乎没想到李肆会这样说,他原以为李肆会生气,会骂骂咧咧。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会这样低声下气。 顾云雾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然后垂下了眼皮。他的眼圈红了。 “请抱抱我吧。四哥。”他说,“这便够了。”请你…… 在这一个须臾里,凝视我。拥抱我。爱抚我。亲吻我。 趁着我们,还未走散。* 顾云雾变得忙碌了起来,他鲜少出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书桌上堆满了纸张,他有时候在看卷轴,有时候在写书信。 这期间老刘头开始频繁地过来送书信,他们有时候会在书房说一会话,然后老刘头便会匆匆离开。 其实顾云雾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特别避讳李肆,所以李肆多多少少知道,顾云雾正在积极地接触朝廷上的人。 至于细枝末节李肆懒得去探究。李肆有自己的打算。 他私底下也在忙着查关于血无的事。 两人虽然各忙各的,但每日都会在一起共进三餐,亦会抽时间去附近的山道上散个步,或是点上一屋子的火团,腻在一块写几个字。 所有的拥抱亲吻都没有缺席。 李肆甚至一度觉得这样也挺好。 转眼间就由春入了夏,院子里中的树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紫红色的花。 这日,李肆从外面回来,踏进院门一抬头,看见顾云雾正一个人站在树下。 他仰着头看着满树的花叶发呆。紫薇花的红将他的皮肤衬得白皙,像是透了光。 李肆忽然觉得,他就应该像这样长在一片锦绣花丛里,无忧无虑的。而不是每日躲在那晦暗不明的书房,在鬼蜮伎俩中苦苦挣扎。 李肆三步并两步地走了上去,搂住了他,鼻子埋进他的脖颈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身上的草药味似乎又浓了一些。 顾云雾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抱了他。就好像是害怕丢掉他似的,紧紧抓住了李肆的衣服。 李肆想调查的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他就像是在浓雾弥漫的原野里迷了路的花鹿,深知此地危机四伏,却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出路。 李肆自嘲地哼笑了一声,说:“好苦啊。” 顾云雾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背,柔声说了句,“会好的。” 其实李肆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他几乎肯定这个人是知情的。只是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去直接找他。 第111章 毕竟,李肆从小就怕崔判官。 李肆叹了口气,将顾云雾搂得更紧了些。 他实在办法看顾云雾过这样阴暗的日子。 就算是顶着一颗怂胆,他也得去找崔大人一趟了。* 李肆在这日的午后偷偷溜回了地府。他一踏进判官殿,本来忙忙碌碌的文书官们便都忽然停下了手,齐刷刷地看向了他。李肆这才切身体会到,孟婆说的传遍地府并非虚言。 他僵在一大片焦灼的目光中,非常尴尬。 崔钰的出现及时地将李肆解救了出来。崔大人一从屏风后走出来,众人便都低下了头开始个忙个的,就好似李肆这个人不曾出现。 崔钰好像知道李肆会来似的,招了招手将他叫到了大殿的里室。 “说吧。有何事?” 李肆起初还有些战战兢兢,但他转念一想,在这些事情中从头到尾他都是受害者,便从心底挤出了那么一点理直气壮来。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我在地府两百年都没有任何作为,为何差事忽然就一个接一个的来了。然后这些事一件串着一件,看似互不相干,内里却全是套子。”李肆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被关了禁闭,是崔大人专门把我捞出来,我才有机会去了碧水村。之后的案子几乎都是云雾给的,云雾在你的手底下工作,约等于是你给的。” “那天界的人再神通广大,他也没办法管得着崔大人给什么案子吧。” “崔大人,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事到如今,可以给我透露点了吗?” 崔钰面无表情地望着李肆,问:“你知道这些想做什么?” “我得知道那些人图谋我什么,我才好有所防备。总不能把所有担子都压在他身上。” 崔钰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云雾可还好?” 李肆摇摇头,说:“他不好。他被鬼刀缠上了,逃不出来。” “你想帮他摆脱血无吗?” 李肆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有办法吗?” 第59章 还魂(五) 故事的开头,总有那么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 很久很久以前,一块玉石吸收了千年的天地精华,变成了一块灵玉。机缘巧合之下,这块灵玉被天界的一位神女拾了去。 神女以神力细细将玉养着,灵玉渐渐变成了一件温和的法器。神女带着这块灵玉游历各地,在人间治愈那些丢失了魂魄而变得痴傻的人。 在此期间,神女遇见了同样四处行医的医师。医师姓萧。 灵玉之事被医师知晓后,他便成了冷酷无情的鬼王。他将神女困于落泉崖,设了法力失效的结界。 然而,灵玉对魂魄的作用只有恢复和维稳,不足以修复破碎的魂魄。鬼王便以人的生魂滋养灵玉,使它的力量大增。 一位生性不羁,喜好游山玩水的鬼魂,在某一日误入了那一片山崖。他爱上了神女。 为了让神女获取自由,本是无欲无求的鬼魂挥刀而立,引起了鬼王之战。他赢了,成了新的鬼王。 彼时神女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她还未享受片刻的自由,便被天界捉了回去。 表面上,天界对与鬼界苟合深恶厌绝,然而肮脏的真实总藏在一片光风霁月之后。 天界亦有人对那块灵玉虎视眈眈。 神女被赐了天雷之罚,十道雷劈之后,她必会被挫骨扬灰。 因此,仙界鬼界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最终以鬼界惨败而告终。 神女在混乱中逃了出来,然而她已是身负重伤,已是无力回天。她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冥界,然后倒在了那条长长的奈何桥上。 她拼着最后一口气,用了灵玉的力量,将它封入了腹中孩子的魂魄里。* 判官大殿的烛火跳了一下,墙上影子激烈地晃动起来。 那些古老的旧事,被崔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李肆紧抿着嘴,目光沉沉,连摇晃的灯火都照不进去。他四处打听苦苦寻觅的答案,竟全都在自己身上。 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因为封印灵玉时魂魄震荡,他丢失了魂。亦是因为灵玉本身的修复作用,使得他即使魂魄不全也能安然无事。 他只要找全魂魄,灵玉便可重现于世。 而要取出被封印在魂魄里的灵玉,噬魂刀成了必不可缺的存在。 李肆忽然明白了,那天夜里在山崖中,顾云雾那蹩脚谎言下的彷徨犹豫和惶恐不安。 顾云雾也许早就意识到,他是作为刺向自己的利刃而存在的。所以他才会选择沉默,将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心底。 他早早地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李肆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刚走出了浓雾弥漫的荒原,又入了一片荆棘之地。关于父母,关于自己,关于顾云雾。所有的一切都如荆棘的枝条般,杂乱地肆意地交织在一起,刺得他生疼。 “这些,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阎王大人。”崔钰言简意赅道。李肆一下便明白了。 这两百年他抓不住一个鬼魂,并非是他力不胜任。是因为有人遮风挡雨地将他保护了起来。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有时候会觉得他有些过度保护。”崔钰补充道,“你若真的想要投胎转世,得靠自己的脚走出这困境。” 第112章 “所以崔大人与那天界之人有来有回地配合着,让我从这地府里走了出去。”李肆说着,不由得苦笑起来,“劳烦大人了,还费心给我配了把好刀。” 他低下头静静地思考了一回,随后抬起脸说道:“大人说得对,我想要投胎转世,就必须自己走出去。可是云雾他不欠我的,不该为我受这样的罪。” 崔钰垂下了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顾云雾只是碰巧,成了一颗很好的棋子,一条很好的引线,一把很好的刀。 “灵玉被滋养得十分强大,它可以让人瞬间灰飞烟灭,亦可以使人起死回生。从魂魄里割去一丝残魂,自然不在话下。”一声叹息之后,崔钰的声音又变得毫无波澜,“只是,有件事情可能连血无都不知道。灵玉已经被滋养成了邪物,使用它是要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的。”他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 “你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了吗?” 李肆愣了愣,他又想起了那一日顾云雾红了眼圈,用了近乎破碎的哭腔说:“请抱抱我。” 李肆觉得已经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冲着崔钰一点头,眸子亮起了一簇火光。 “好。”崔钰点点头,“要记住。这世上,只有你是那破局之人。”* 回到人间后,李肆照例去了落泉村购买食材。他依旧是心乱如麻,在掏钱的时候,怀里的罗盘不小心掉了出来。 罗盘的指针转了几圈后,定在了一个方向。 李肆心里咯噔了一下。拥有他魂魄的人就在这附近。 他沿着街道,走向了罗盘所指的方向。忽然一个幼童从街角窜了出来,撞到了李肆的小腿上。他没站稳,摇晃了两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肆手里罗盘的指针晃荡了一下,直直地指向了眼前的这个小男孩。 这个孩子看起来两岁上下,一头毛绒绒的胎毛在脑袋上为所欲为地张扬着。 孩子低着头,看不清脸。他就这么坐在地上抓了一把尘土玩了一会儿。 李肆蹲了下去,向他伸出了手:“你没事吧?” 那孩子抬起脸来看到李肆,忽然咧开嘴笑了。他用藕节子般的小手指了指李肆,说:“哥哥!” 一个面色惨白的老年妇女急冲冲地从街角的另一头跑了过来,一边唠唠叨叨着:“六殿下,不能瞎跑啊!你可吓死老奴了。”一边就把孩子抱了起来,又匆匆地走了回去。 李肆留在原地,心脏仿佛凝固成了石头,脑子却在咕噜咕噜地沸腾着。 李肆认出了那个孩子。他在他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有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虽不算熟悉,却刻骨铭心。 他上辈子出生在安南镇。他是安儿。* 李肆回到院子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许多。夜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虫鸣声伴着清风徐徐而来。 顾云雾一袭白衣,正拎着一纸提灯,站在院门口等他。 李肆此刻心乱如麻,他抬眼看着顾云雾,无言地牵起他的手,拉着走了回去。 到家后,李肆一如往常,动作麻利地烧饭做菜,摆盘洗碗。然后在饭桌上给顾云雾夹了好多好多菜,把他的饭碗都堆成了座小山。 晚饭过后又搬出浴桶,打水烧水,再倒进浴桶里。 好像只要这么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李肆就不会被心里的那一大片迅速增生的荆棘追上似的。 无论李肆在干什么,顾云雾一直跟在他身后,既不搭手,也不搭话。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站着。 李肆将洗澡水放好,又反复地试调了几次水温,终于转身看向顾云雾。他走了过去,伸手便去扯他的腰带。 顾云雾这才抓住了他的手,说了一句:“四哥,我自己可以。” “我愿意照顾你。”李肆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烦躁。 顾云雾深深地看了李肆一眼,静静地松开了抓住他的手指,任由李肆扯掉了腰带,脱掉了外衣,最后到了里衣的扣子。 李肆的手指滑过顾云雾的肌肤,那些滋生在身体暗处的焦躁便自燃成了一把大火,热气在他的胸膛里横冲直撞,涌向了四肢与大脑,变成了呼之欲出的情欲。 他一把扣住顾云雾的后颈,几乎是用咬的吻住了他的双唇,紧接着便是舌与舌之间的侵略与掠夺。 待到李肆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时,那把烧得窜了天的火才略略落了下来。他忽然放开了顾云雾,用手背捂住嘴,有些羞怯地退了半步。 李肆在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从回来就不置一词,看着好像是在忙碌,是在照顾对方。实际上一整个晚上,他不过是将他冷漠地晾在了一旁。 因为纷乱的事物而疲惫不堪,亦因为无能为力而愤怒不安。 所以李肆无声地发了脾气。而顾云雾则是无声地照单全收。 太丢人了。李肆心想。一直以来,顾云雾面临的是更加复杂混乱的局面,他都一个人独自撑了下来,从没有向自己抱怨过半句。 太丢人了。李肆的眼角微微发了红。 “四哥,你感觉好点了吗?”顾云雾有些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抱歉。”李肆别开了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顾云雾的手向后退了几分,手指落在了他的袖口上,轻轻一拧解开了袖扣。 第113章 看见李肆好像并没有反对,顾云雾便一件一件褪下了他身上的衣物。腰带,罗盘,外袍,里衣,掉落在地上是一声接一声质地不同的响。 直到他身上,只剩下脖子上挂着的玉坠。顾云雾伸出手轻捻住那枚薄薄的玉钱,对着李肆露出柔和的笑。 “四哥,水要凉了。” 浴桶专门虽然买的是大号的,两个人一起进去还是略有一些拥挤。他们将腿轻轻地叠在一块,静静地看着门外随风而动的花叶。 “找到了拥有你魂魄的人了?”顾云雾忽然问道。 李肆将目光移了回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逮到机会就去窥探别人的东西。” 顾云雾不好意思地笑了,“嗯。瞄了一眼。”脱衣服的时候,他看到罗盘上的指针停在了与之前不一样的位置。 “嗯。我找到了。今天下午在落泉村买东西的时候。”李肆故作轻松地说道,“是个孩子。我认识他。在他上一辈子的时候。” “王安?” 李肆先是愣了愣,然后无奈地笑了,“你都知道了?那时候你明明在准备文书官考试。” “我们不在一起,不代表我不关注你。”顾云雾说,“我知道你对他的死耿耿于怀,但那不是你的错。我特意查过那孩子的阴阳簿。那日确实是他阳寿已尽,溺死也确实是他真正的死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顾云雾忽然停了下来,有些犹豫地看了李肆一眼。 “你说吧。今天我听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那孩子每一世都只能活两到三年。” “是受了我的魂魄的影响吧。他不像小林子,他甚至比同龄人加聪慧一些,而且……他还记得我。”李肆心有不甘地说着,“因为我的魂魄,不是痴傻就是短命。归根到底还是我的错……” “错”字只吐了半个音,顾云雾的手便伸了出去,捏住了李肆的两颊。手臂带飞了一串水珠,又滴滴答答又落回了水里。 “你没错。四哥。在这个事情上你从来就别无选择。”顾云雾认真地看向李肆的眼睛,说道,“等这一世结束了,把魂魄收回来吧。他便不会再受苦了。” 李肆想要抿起嘴,但顾云雾却紧了紧手指,两颊的肉更加热闹的挤到了一块,看起来像嘟着嘴一样。说话也变成黏黏糊糊的嘀咕:“你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你就得寸进尺。” 顾云雾被他滑稽的模样逗乐了,他说:“四哥,你真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看着顾云雾的笑,李肆的心中的烦躁渐渐地平息了下去,而欲望却又翻滚了出来。他掰开了顾云雾捏着自己的手,低头亲吻过他的指尖,挑起眼皮看向他:“所以,我是不是可以对你不客气地,继续做刚刚没有做完的事?” 顾云雾先是微微一怔,很快他勾着嘴角,倾身向前亲吻他的双唇。 “正合我意。” 水的热气渐渐散去,好在夏夜温暖得刚刚好。 浴桶里的水晃荡着满溢而出,淌落在石板上聚成一洼小小的塘。 有月亮落了进去。 第60章 还魂(六) 李肆轻握着顾云雾一缕头发,手指一旋,将其绕进指间。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红潮刚刚褪去,肌肤相亲到了最后,手脚都发了麻。 “我觉得这不公平。”李肆忽然说。 “嗯?” “你总是能看穿我,而我却看不透你。”他的唇角向下垮了垮。 “是吗?”顾云雾翻了个身,半撑起身子俯视着李肆。他细细地看过他的眉眼,鼻梁和嘴角,“我倒是觉得四哥知道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李肆伸出手摸上他的脸,一路滑到了他的耳后,指尖插进发里,“别那么霸道,也允许我有一点的秘密吧。云雾。” 顾云雾的瞳仁小幅度的滑动着,他还在窥视着他。李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上使了些劲将他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胸口。 “别担心,我会把血无赶出去的。”李肆说,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你别干傻事。等等我。” 顾云雾微微垂下了眼皮,他心想,要是他四哥知道他已经跟萧明绪做了交易,会不会气疯了。 没关系,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平安地投胎转世。顾云雾并没有将这样的话宣之于口。仅仅在心里念叨一下,这句话便在他的胸腔内回响很久。 他安静地倚在他的胸口,闭上了眼。 “四哥。” “嗯?” “我爱你。” “嗯,我也是。”* 新的一日随着清晨的曦光悄然而至。他们难得地睡了一个懒觉,醒来之后又耳鬓厮磨到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起床。 这一日顾云雾没有如往常一般躲进书房,而是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李肆背后转。 李肆到附近的竹林里劈了些竹条,用纸糊了个纸鸢。他写字虽然不行,但画画倒是像模像样的。他在竹条上系上细线,双手拿着色彩缤纷的纸鸢,得意洋洋地展示给顾云雾看,成功地收获了他赞赏的掌声。 “今天天晚了,明天带你到落泉崖上放风筝去。”李肆说道,将纸鸢挂在了卧室的墙上。“我要去落泉村买东西,你随我一块去吗?” 顾云雾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要等人。” 第114章 李肆点了点头,估摸着应该是老刘头又要过来了,便说:“好。如果时间方便的话,让老刘头留下来一块吃个便饭吧。” 顾云雾没说话,只是抿着嘴冲着他笑。浓情蜜意就像是一把花椒粒,李肆光是看着他那么笑都觉得心里麻了一片。 为了保证日常生活的正常运转,李肆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戳了一下他的嘴角,扭头走出了院子。 李肆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市场上,在一个水果摊上挑挑选选。虽然在这里并没有住多久,但市场上的人都认识他。 “李公子,又来买菜了啊。”水果摊上的大爷,一边晃着草扇一边向他打招呼道。 “嗯。” “你听说皇上今年来行宫避暑了吗?”大爷八卦了起来,“都多少年了,自从那崖上出事以来,皇家的人就不怎么过来了。” 李肆并没有感觉到很意外,在昨日听到那老妇女喊安儿六殿下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大概。 也许因为他将自己的功德全数捐给了安儿,再加上一点阴差阳错,这一辈子他竟投胎到了皇家中。 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皇帝时隔多年再次来行宫,大概率不是来避暑的,只是装作了避暑的模样。真正的原因,跟寻魂人脱不了关系。 无论如何,得把这件事告诉顾云雾。 李肆随手挑了几个苹果,结了账。 他刚抬脚往回走,就被一个从旁边窜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苹果落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好远。 “你……”李肆看清来人正是花莹,刚开口准备抱怨,花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催促道:“李肆哥!我可算找到你了。走走走,快走!你那心上人被皇帝抓走了。” 该死!李肆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就说他今天怎么那么反常。 顾云雾等的人根本不是老刘头,他等的人就是皇帝。 这段时间顾云雾一直在与官场上的人频繁地联络。他正式亮出了前太子之子的身份,勾结党羽,培养势力,一步步地筹备着。 他是要掀翻朝堂,再自己坐上去。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就在今日,要将那些新仇旧恨一并结算。 李肆顾不得捡起满地的苹果,扭头就跑。花莹跟在他后面使劲地追,“哥!哥!等一下,我有马。” 李肆唰地停住了脚,“早不说!” “你又没问。”花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了指村口。“马在村口。” “你跟不跟我回去?” “我就不了。跟你一块回去,不就坐实了叛徒的身份了,我找死吗?” “为什么帮我?” “这话见外了吧,我一直都是站你这边的啊!”花莹匀了口气说道,“只是我一直弄错了。昨天我见到那皇帝才知道,你就是个骗子,你那心上人小哥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他才是血无大人选中的人。寻魂人们现在正在观望,只要两人一见面,必是一场恶战,寻魂人们会支持活下来的那个。所以,他们肯定不会让你轻易闯进去搅乱战局。李肆哥你要小心。” “行。知道了。多谢。”李肆说道,扭身跑向村口。他知道花莹一向狡猾,就算她这段话听起来无比真挚诚恳,也未必都是真的。 可是李肆已经懒得去思考花莹的话是不是陷阱,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会一跃而下。 只要顾云雾在那,他便别无选择。* 前一夜里,顾云雾再次见到了萧明绪。这次,他来到了碧水村旁的山洞里。 这是顾云雾最不希望来的地方。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让他感到悲戚。 不单单是因为将军墓正是此处。 而是顾云雾清楚地知道,他们在此地度过了一个缱绻的夜晚后,便愈行愈远,再也回不来了。 萧明绪站在池子中间的,仰着头看着那一抹落入山洞的月色。池中的石头上没了将军的石棺,看起来宽阔了许多。 顾云雾不敢贸然上前,也不想跟萧明绪搭话。他静静地站在池子外边,祈求着梦境早点结束。 “很应景吧。”萧明绪扭过头看向了顾云雾,他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你见识过我们最后一次亲密无间,今夜,我也算见过了你们的。”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像是被迫裸裎相对,浑身上下都被彼此看了个精光,谁都别想藏住一丝秘密。 顾云雾沉默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很害怕对吗?”萧明绪淡淡地说。“害怕走上我的老路。” “殿下。”顾云雾被他看透,反倒是生出一丝歉意。他的恐惧摆在萧明绪面前,几乎等于是在明目张胆地嘲讽他的不幸。 “倒也无需露出那样的表情。”萧明绪依旧没有情绪,只是眼眸沉了下去。“李肆知道了些什么?” “不知道。无妨。无论他知道了些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行动,也不会影响我与你的交易。” “我祝你一臂之力,若你能成功,便万事大吉。一旦失败,你和他都是我的。” “我们的交易里可不包括四哥。”顾云雾蹙起了眉头。 “到时候可由不得你。”萧明绪微眯起眼,他远远地站在池中,向着顾云雾微微颔首行礼,“预祝您明日旗开得胜。殿下。”* 过来抓捕顾云雾的是寻魂人,他们将小院团团围住,像是一股黑色的潮。一位领头的中年男人率先走进院子,驻足而立,向顾云雾恭敬地行了一礼,“公子。皇上希望与你见一面,请您赏脸随鄙人去一趟吧。” 第115章 顾云雾坐在石椅子上,仰起头看了一眼开的正盛的紫薇。他总隐隐觉得这一步踏出了院子,便很难再回来了。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不做任何挣扎,非常合作地自己踏上马背,跟随着他们而去。 寻魂人将顾云雾送到了行宫的寝殿门口后,便统统退到了阶梯之下。 “请公子自行进去吧。” 顾云雾不急不慢地迈上了并不算长的阶梯,在门槛前停了下来,扭过身,向下瞥去。 那群寻魂人齐齐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大殿门外,他们在这一片无声之中已经将立场表明清楚了。 “下次见到我,记得换称呼。”顾云雾说完,甩开一片衣袖,推门而入。 寝殿里门窗紧闭,室内晦暗不明,静默无声。 下人似乎都被清出去了,只有一个人影坐在那大殿的尽头的那一把尊贵的椅子上。 顾云雾面色平静,有条不紊地走了上去。四周的烛火随着他的步子,一簇簇顺次亮了起来。 皇帝斜靠在椅子上,轻握拳头支着脑袋闭目养神,好似是等了许久。待到顾云雾站到了他面前,那皇帝才缓缓地睁开眼。 他们的面容的轮廓是有几分相像,但又因为相由心生,而天差地别。 不知道是否因为使用了禁术的原因,皇帝的眼窝略略凹陷,眼周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嘴唇薄而呈乌紫色,看起来既刻薄又阴毒。 皇帝睁开眼看着顾云雾,先是哼哧地笑了出来,渐渐地,像是收不住似的,开始狂笑起来。 “像!确实是像。”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会才说道,“朕的侄儿啊。” 顾云雾冷冷地看着他,嘲讽地道了一句:“皇叔。” 皇帝瞬间收起了笑容,用几近干枯的手一把掐住了顾云雾的脖子。他看着像是一具被吸掉精气的一干尸,力气却是很大。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最近弄的那些小动作,朕之所以不管,是因为不屑于管。”皇帝抓住顾云雾的脖子将他拖近,扭过脸在他的耳边说道。烛火在皇帝的侧脸上打上了一小片阴鸷的阴影。“朕已经不是凡人。犯不着跟你们这些小啰啰计较。你把血无的刀交出来,朕让你死得轻快一些。” 顾云雾笑了,尽管他的脖子被紧紧地禁锢着,他却一脸神态淡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巧啊。皇叔。”他说,“人,我也不是了。” 皇帝瞬间睁大了眼,将他猛地推开。寝殿边上摆着的武器腾空而起,冲着顾云雾直直刺去。 顾云雾身边亮起了多道红色闪电,将飞驰而来的武器一一击落。他侧身躲过一把短匕,顺势就抓住了匕首的把手。匕首在掌间一转,下一刻便被飞向了那大殿上的人。 皇帝伸出手,用法术将匕首挡下,却没注意到另一把剑已经向他飞来,刺穿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了那把金碧辉煌的椅子上。 那枯瘦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嚎叫,冷汗一滴滴从他的脸上落了下来。 顾云雾慢条斯理地走了上去,问:“有遗言吗?” 那皇帝忽然就不动了,他低下头浑身都在颤抖,好像有什么想要从他身体里破蛹而出。 是魂魄的反噬。顾云雾皱了下眉头,站住脚停了下来。 皇帝猛地抬起头,双眼里已经没有了神采。 忽然从内殿里传来了一点声音,皇帝与顾云雾同时望了过去。 声音的那头,站着一个孩子。 第61章 还魂(七) 李肆几乎是从疾驰着的马上跳下来的。 他单膝触地后站稳了脚跟,又三两步踩着墙边一棵长得歪七扭八的树地跳上了行宫的墙壁,四下望去便确认了寝宫的位置。 他一跃而下,拔腿就向寝宫里冲,跳过门槛时连带着踹走一个看门的黑袍人。 寝宫外站着的一大群黑袍人齐刷刷地望向了他。 “让开!你们这群肉体凡胎最好有点自知之明,一旦动手起来可就刀剑无情了。”李肆站在寝宫的院门前,大声喊道。 只不过寻魂人们显然是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齐齐地围了过来。 李肆朝着寝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在心里估摸了下距离。目光又落回了越围越紧的人群上。 李肆并没有等到对方出手,直接抓住离他最近的黑袍人,将他往下一摁勾起膝盖撞击在他的腹部上,趁着他痛得弯下腰时,一脚踩在他的背上,腾空而起,随即又踩在另一个人的肩膀。 李肆以人为梯,连蹦带跳地踩着人头人肩往寝殿方向移动着。人群忽然散开,他轻身一跃,平稳落了地,才发现了他的脚下又符阵的纹路。 这个禁锢符阵。 寻魂人又围了上来,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施法。符阵上的线条开始散发出幽幽的红光。 “啧。”李肆烦躁地砸了一下嘴,“真是麻烦。”他举起右手,猛地往下一划,一道刺眼的白光亮起,白光消失之后,他的手上便出现了一把莹白的长刀。 刀气划过符阵,符阵的线条瞬间失了色。 离他最近的几个寻魂人眼里涌出了大片的恐惧,他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人群里是谁吼了一声:“不要怕,他是地府的人,是不能杀凡人的。” 此话一响,那些黑袍的人群又蠢蠢欲动地围了上来。 第116章 李肆心急如焚,他双手握住出世,瞳仁缓慢地左右滑动着,警惕着四周的动向。 按照地府的律法来说,李肆确实不能杀人。但是若这些人把他逼急了,他也未必非要守那破规矩。 李肆的手紧了紧,挪了寸步,刀尖往前一探,“你们试试?” 正当他们焦灼地对峙时,寝殿上方忽然落下数道红色的闪电。 电闪雷鸣的巨响后,是大量的阴魂的尖叫咆哮的声音。 这声音过于刺耳,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表情扭曲起来,有些人甚至弃了武器捂住了耳朵。 李肆心里腾起了一股异常糟糕的感觉。他扯着嗓子吼道:“都给我滚开!”声音几乎要压住那些阴魂的咆哮。 那寝殿安静了下来,有人忽然跪了下来,大喊:“血无大人!”紧接着他们就像看不见李肆了般,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地上。 李肆无暇对他们的行为做出鄙夷的评价,他推开了挡道的人,三步并两步地穿过人群,跳上阶梯,推开了大门。 阴魂倾泻而出,如同一阵大风将李肆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风息后,李肆才将室内看了个清楚。他的呼吸滞住了,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倒海。 大殿的尽头,是一滩炸开了血肉。而顾云雾低着头站在了阴暗的一角。他侧身对着他,右手抓着骨刀,左手握着一小团散发着白光的灵魂。听到响动,顾云雾缓缓扭过头看向他,眼底泄出一丝波动的水光。 就在他的脚下,蜷着一具浑身血污而又毫无生气的小小身躯。 李肆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是沉重而徒劳地重复着呼吸。 一个老女仆忽然从里室里哭嚎着冲了出来,跪地抓住李肆的胳膊,“大人,救命啊,救命啊。这个怪物,他杀了所有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造孽啊,六殿下才是个两岁的孩子。” 顾云雾眼底仿佛生出了个旋涡,将一切光都吸了进去,只剩下一团深不见底的黑。他几个大步走了过来,李肆看到他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骨节都发了白。 那老仆人吓得抱紧了李肆腿,大声喊道:“他想杀我灭口!” 这话一出,顾云雾脸上的杀意便愈发地明目张胆。李肆抓住了他的胳膊惊慌失措地问:“你想干什么?你都干了什么?” 顾云雾没有看李肆,他紧盯着那老妇人,猛地将李肆推开,一刀捅入那妇人的喉咙里。 在被推开的一瞬,灵魂顺势进入了李肆的身体。李肆瞬间觉得浑身发烫,愤怒与不安变成了熊熊烈焰,他的理智在炙烤中沸腾,蒸发,最后变成了一团无法触及的云雾。 李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抬手的,只是耳光落在顾云雾脸上的那一瞬,伴随而来的是入了骨的怆痛。 那是他曾无数次亲吻过的脸。 顾云雾身子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一下便红肿了起来,嘴角也溢出了一团血。 他扭过头地看向李肆,细长睫毛动了几下,嘴唇轻微的颤抖着,却不置一词。 李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要疯了。脚后跟向后挪了半步,猛地转身逃离了这个浸泡在黑暗与血腥里的宫殿。 他慌不择路地逃着。所有的情绪都被无限地放大了,慢慢变成一片泥泞的沼泽,将他裹得死死地,越来越紧,越来越重。 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拦住他的去路,李肆一头撞了上去,被那人温柔地揽住了肩膀。李肆抬头看去,是黑无常担忧的脸。 “小四子。”旁边响起了白无常的声音。他只是唤了他的小名,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阴阳怪气。 被大火蒸腾到半空的云,终于落下了倾盆大雨,将李肆浇得浑身湿透。他无助地睁着眼,好像无法闭上一般,泪水泫然落下。 他再也站不住了。* 再次醒过来时,李肆已经回到了地府。他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竟感觉有些陌生。 太可笑了。他在这里呆了百年,而在外面不过是几个月而已。 李肆挣扎着爬了起来,走到井边给自己打了点水。院子外面乱哄哄的,不时有说话声传过来。 “听说天界派人来找地府要说法。现在那些神官正在阎王殿呢。” “也是。地府官员在人间大开杀戒,这像什么话。” 李肆将水桶扔回了井里,快步走出了院子,走向阎王大殿。 两名神官站在大殿中央,两边则站了一排高级鬼神。阎王爷坐在大殿上,两根手指揉搓着鼻梁。 “阎王大人,此事如何处置?” “处置不处置,什么时候轮到天界的人来这啰嗦?”白无常冷笑一声道。 “地府的文书官残害了人间的一国之君,甚至虐杀老弱妇孺,此乃重罪。若地府不妥当处置,就莫要怪天庭出面插手了。” 文判官崔钰再次姗姗来迟,他不急不缓地走进大殿,在中央停住了脚步,弯腰向阎王爷行礼。阎王爷手指向上一晃,免了他的礼,道:“向这两位大人解释一下吧。” “遵命。”崔钰再次一鞠之后,直起腰,向两位神官递上了一封书信。“这是顾云雾的辞章。请两位大人过目。” 两位神官互相对了个眼,颇为迟疑地接过了书信,翻开看了一眼。 “在事情发生前,他便已不是地府的官员。”崔钰慢条斯理地说道。 第117章 殿外传来了几声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看到李肆跨着大腿大步踏进了殿里,三两步便地走到了跟前。他不顾殿前之仪,抬手就毫不客气地将神官手上的书信拔了出来,自己看了起来。 那神官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在阎王爷面前还有此等没规没矩的人,两个人都哑然无语。 李肆粗略地将信扫了一遍,确实是顾云雾的字迹。他在落款上看到了日期,正是他回地府的那一日。 那一日顾云雾也回来了,也许他们不过是隔了个前后脚的时间。 他急促地用嘴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抬眼瞥了崔钰一眼,阴沉着脸又将书信往天界的神官手里一递,扭头自顾自走出了大殿。 “这……”神官咳嗽了一声,试图挽回这颜面尽失的尴尬局面,“既然此人已不是地府官员,那便由天庭出面惩治,各位没有什么意见吧?” “地府没意见。”崔钰半眯起眼,平静地说道,“不过,你们还得问问鬼界有没有意见。”* 李肆回到了他们的院子。 紫薇花依旧竭力绽放着,好像不将自己开得生来死去,就枉费了这一刻良夜的清风。 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子里隐匿着浓墨重彩的黑,望进去只有一大片的空洞和寂寥。 李肆走进卧室,抬手点了一个又一个火团。温暖的橙光终于将角角落落的暗驱赶了出去。李肆望着这一幕,失了神。他仿佛看到了顾云雾依旧站在书桌旁,一边细细碾着墨,一边等着他。 因为心不在焉,他没有控制住火团的走向。一团火碰到了挂在墙上的纸鸢,火苗顺势而起,燎上了屋顶。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火海。 李肆试图将火扑灭,可是已经太晚了。 他救不回来了。 他眼眶发胀,酸涩难忍。在一片火光热浪之中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低下头用手掌盖住了脸。 救不回来了。 第62章 还魂(完) 这一夜,长离的阁楼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刚感觉到有人潜入了阁楼,撇眼一看,白纱外已然站着个寂然不动的影子。 “呵,我刚刚还在想你何时会过来。”长离嘲谑道,一抬手,白纱便缓缓自行收了起来。 “叨扰了。”来人清润的声音里夹着一丝疏离。 长离叼着烟嘴,吊着眼角慵懒地瞅着他,“我听说了。瞧你平日闷不做声,竟也是个一出手就喜欢搞大事情的。” 顾云雾的脸依旧红肿着,嘴角破损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暗褐色的痕迹。他垂着眼,睫毛在他那桃花目上一翕一张。 “你真要当皇帝了?” “目前看来是这样。” “人间的庙堂竟如此儿戏。”长离笑了起来,“你是如何做到的?” “正统的皇室血脉和适当的威逼利诱。”顾云雾答道。 长离挑起了眉头,“那你现在不去登基,来我这做什么?” “来下战书。”顾云雾左手撩起右臂的宽大的袖袍,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张纸张,轻放于桌台子之上推向了长离。 长离眼睛向下一撇,冷笑道:“人间的皇位还不够,还想打鬼界的主意,好大的胃口啊。小鬼头。” “被逼无奈罢了。”顾云雾翻开桌子上的茶杯。 长离伸出修长的胳膊,将纸张捻了过来,展开看了一眼,便纸上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熟悉的笔迹。不仅哑然失笑:“有点手段嘛。” “职务之便。”他斟了一杯茶,送到自己嘴边。 “天真了。你将上一届鬼王搬出来压我,我未必就肯让位。”长离将那纸张一放,纸张瞬间在一团火苗下燃烧殆尽。 “长离大人,你说过你只是代理。”顾云雾翻起眼皮看向她,“真正的鬼王即使身陷囹圄还是有话语权的。” 长离微眯起了眼,“若我不呢?” “那便改日一决胜负吧。”顾云雾将茶又搁回了桌上。“今夜就只当我是个投靠你而来的孤魂野鬼。” “你如何说动玄冥的?” “没说什么,我只是去还了一个首饰箱。”顾云雾想起了那个被囚禁于地狱里的鬼魂,他是出世的拥有者,李肆的亲生父亲,打败了血无的鬼王玄冥。 他将自己埋藏在黑影里,不愿露出真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爽朗,尾调却总有些寂寞。 “你都想好了?”他问顾云雾。 “我已经在着手办了。”顾云雾诚恳地答道。 “难怪崔钰喜欢你。”玄冥哈哈一笑,说道:“是聪明的孩子。” “前辈过奖了。” “既然叫了一声前辈,我就倚老卖老地给你提些建议。”玄冥说着,“不要总想着拿自我牺牲来成就对方,多努力想想如何一起活下去吧。”他停下来,嗓音略微沉了下去,“你不知道,被留下的人往往更痛苦。” 顾云雾不作声,只是略微地点了点头。 “替我向长离问好。鬼界任由你差使。”玄冥的声音变得悠远,“谢谢你,如此待他。” 长离抽了一口长气,吐出来化作了缕缕白烟,烟雾在空气中缠绵了片刻,便散得无影无踪。 “真厌恶你们这种情深一往的人。” “长离大人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第118章 长离冷哼了一声,说:“在楼里挑个房间吧,赶紧躲进去。你那小珍珠已经快掉出来了。”说完偏过头,抖了抖烟杆,扭身走开了。 顾云雾目送她离开以后,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连房间也不想找了,便斜倚着椅背,睡了过去。 梦里东宫的枫叶红了,一阵风吹过,树冠就像呼啦啦地仿佛着了火。 顾云雾站在院子中,倔强地将嘴唇抿薄。脸上的红肿更加显眼,脸鼻尖都微微泛起了红。 萧明绪侧过头看到了顾云雾。他拔开腿,第一次主动走向了他。 顾云雾抗拒地退了一步,用手背掩住了自己下半张脸,眼睛扑闪了几下后,缓缓蹲了下来,蜷缩成一团。 “他把院子烧了。”他嗓音闷哑,说到最后变成一声很小的呜咽。 泪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路上,落成一个个深褐色的圆点。 所有的心碎都证据确凿,藏无可藏。 萧明绪单膝及地地蹲下来,盯着他的头顶沉默不语。末了,他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搁置了一片手掌。 “劝过你了……” 第63章 轮回(一) 李肆回到地府中,短暂地消沉了一段时间后,一改平日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风格,躲进判官殿的书库里,日夜不分地查询着各种关于书籍和资料。 期间不时的会有些消息传到李肆耳朵里。 比如前太子之子力排众议成功登基为新皇。再比如新人鏖战鬼王以微弱的优势获取了胜利。 顾云雾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着,像是要把他能够的着的一切都抓进手里。 李肆更不敢停下来,他也得往前走。这样他们才能在相同的终点再次汇合。 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他每日这么忙活,灵魂都消瘦了几分。同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消瘦的灵魂反而显得厚重起来。 只是地府里从此少了个毛毛躁躁上蹿下跳的人。 对于李肆的变化,孟婆是时时感到忧心。 平日里她的活有一半是李肆帮她干的。他们总有大把的时间待在一起。如今李肆倒是一如往常地帮她把杂事干了,只是他再也不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她说废话了。 孟婆成了第一个被物是人非伤到的人。 “小四啊……” 这期间,孟婆好几次想找他谈谈,话都挂到唇边了硬是又抿了回去。 他刚回来时,那消沉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整个人缩在房间里不出门,像是个画地为牢的怨灵。 后来他好不容易慢慢走了出来。孟婆真害怕自己一句话没说好,又把他送了回去。 每次她都用“小四啊……”做开头,然后下文往往会变成了一些无关紧要话。李肆也不追问,孟婆说什么他便答什么。 这次李肆从火炉旁抬起头,依旧是那副被烟熏火燎过的灰头土脸,他终于说:“孟娘你想问什么,问吧。” 孟婆知道,他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会他终于抬了一手,结束掉了她那漫长的欲言又止。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能告诉我吗?” “老样子。把魂魄收集全了就投胎转世,就是现在这功德攒得还是差了些。”他说着,往炉子里又扔了块木头,用铁棍往里捅了捅。 孟婆听后只觉得难受,他从小就这样,认定了什么就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即使百年以来牛头马面一直对他严防死守,不让他抓住半个鬼魂。他也从未想过放弃。 可他认定的那个人呢……孟婆刚想着,忽然就听到他说:“不知道云雾攒了多少,他应该比我多吧。” “你要带着他?” “当然。我说了跟他一块投胎。”李肆没有看孟婆,而是拿着扇子将火扇了起来,“我还答应了要娶他。说不好,也可能是他娶我。” 孟婆哑然失笑,“你个小呆子,想得也太远了。万一你们都是男的,或都是女的呢?” “我是不在乎,但他若是在意的话,就找个景色优美的山间林下一起隐居着呗。”李肆说完,不自觉地去抓了抓脖子上的玉坠。 “你最后一魂,有头绪吗?” “有。”李肆点头,“很早之前,就有个人提醒过我魂魄不全的事。我当他是疯言疯语,没有在意。如今想来,他应该是藏着那最后的一魂,等我等了很久了。” 孟婆一时间竟失了语,只觉得这火烧得实在太旺,锅里的汤把空气都蒸得发烫。她摇了摇扇子,半晌叹了口长气,说:“小四,无论发生了什么,地府在你身后。” 李肆将过多的柴火夹了出来,小声地答应了声:“嗯。”* 这天李肆溜到了阎王殿,在大殿中间跪了下来。 “阎王老爷,我想去地狱一趟。” 阎王爷好似早有预料似的,头也不抬地说:“让崔钰带你去便是。” 李肆爬了起来,刚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头跪了下来,朝着他的阎王老爷哐哐地嗑了几个头。嗑完之后他才站起来,才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似的,扭头走了。 阎王爷的笔顿了一下,墨汁滴了下来,洇进了纸张里。他转了转笔杆,垂下了又粗又黑的眉毛发了一会呆。很快,他便从旁边抽出了一张新的白纸,低头继续写了起来。 李肆一出门,迎面撞上了回来交差的黑白无常。 第119章 黑无常难得地先开了口:“要走了?” “嗯。要走了。”李肆答应道,这几个月下来,他就像是忽然间就长大成熟了般,说话都开始一板一眼了。 看到黑无常沉默地抬起手,李肆配合地将头微微低了下来,让他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这是他们相处了两百多年的默契。 白无常站在旁边不发一言。太安静了。李肆印象中,他白爷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也许是看到了李肆投向自己的目光,白无常僵硬的脸终于松动了一些,他往李肆手里塞了一大把追踪符:“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拿去折纸飞机。”* 李肆终于在地狱里见到了父亲。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父亲就在离他如此的近的地方。不过,李肆光想着自己不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已经倍感安慰了。 然而可惜的是,他第一次来见他,就是来道别的。 “我要出发去找最后一魂了。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去投胎转世。”对着远远坐着的那个黑影,李肆开口便说了这些,好像他们已是相交有年,连寒暄都不需要。 “你那小朋友呢?”黑影开口问道。 “他跟我一块去。” “好!”他笑着称赞了一声。“真好!” “谢谢你的刀。我会好好用它。” “四儿啊……” “父亲。”李肆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打断了他。只是李肆从来没有喊过这个词,忽然一说舌头还有些打卷。于是他抿了抿嘴,又重复地喊了一遍:“父亲。” 那个不可见的黑影沉默了,即使他躲在暗处,李肆仍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无需道歉。我很好。”李肆说,“我确实想念你们,但是我从未觉得委屈。所有人都待我很好。” “我想跟你多说些话。可是这外面还有个人,他为了我过得很苦。我得去救他。”李肆说道,停了一会儿。“父亲,你别总怪罪自己,也开心点罢。” 李肆走出牢房时,看到崔钰正站在外面,双手交叉于胸地等着他。 李肆向他递上了一份折子,“这是我的辞章。” “你并非我的下属。”崔钰垂眼看了那折子一眼。 “即使交给黑白无常,到头来还是会呈到崔大人这来,何必惹他们伤心。”李肆说道。 崔钰难得笑了,抬手收下了折子,道:“字写得有进步。” “多谢大人。”李肆说道,“崔大人与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孽缘。” “哦。”李肆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心里想着为了这孽缘他倒是费了不少心思。“那父亲什么时候能出来?” “离开地狱简单,难的是心牢。” 李肆听罢,似懂未懂地点了点头。他扭过头,往那一片漆黑的牢房里看了一眼。* 李肆以魂体的状态来到了皇城里,这里高墙耸立,像个四方牢笼。他想不通为何那么多人为了争夺这个牢笼而斗得不可开交头破血流。 他如同一个鬼魅的影子,跟随着上朝的官员们一路前行,不急不缓地登上玉白色的长梯,在大殿的中间驻足而立。 群官在他周围齐齐跪了下来,他想见到的人正缓缓地旁边的阶梯走了上去,走向高台之上那金碧辉煌的椅子。 他看到他时,浑身猛地一抖,用手抓住了椅子把手才支撑着自己没有摔倒。因为太过用力手指的骨节都微微地泛了白。 李肆却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冲他笑了起来。他们在一片疑惑的低声嘀咕中,对视了许久。 我就是来看看你。云雾。他无声地向他说道。我要行动了。 顾云雾的眼眶却红了。我知道了。 李肆退了两步,抿着笑,恋恋不舍地又多看了他好几眼,扭身走出大殿。* 最后李肆来到了顾府,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绕着顾府的围墙,一圈又一圈地往外走着,却等到了意外之人。 月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忽然闪到了他的面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快回你的地府去。” “哎呀,月白兄。”李肆看到他倒是很高兴,比过去任何一次见到他都高兴。“你这次的差事是什么啊?” 月白轻轻地抽了口气,他用了些力推着他的肩膀,道:“别明知故问,快走。” “来抓我的?”李肆笑道,“这不巧了吗?把我逮回去吧。我们关系那么好,我可不想让别的神官抢了你的功德。” “别这样。”月白皱了皱眉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文官现在手里抓着人鬼两界的权力,你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三界势必要大乱……”月白话音刚落,视线越过李肆落在了他身后,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了起来。 月白颤抖地松开了李肆,退到了一边,低头行礼。 李肆却不急不忙地转过身,冲着来人嬉皮笑脸。 “许先生,我最近总觉得自己印堂发黑元神涣散,想找你算上一挂。你看,这次,能给我免费吗?” 第64章 轮回(二) 许半仙笑眯眯地摸了一把他那脏兮兮的胡子,道:“不行啊。公子。老夫向来一口价。上次优惠你没抓住机会,这次可没了。” 李肆嗤了一声,抬手扔了一小块银子扔了过去,许半仙伸出枯槁的双手,准确无误地接住。 第120章 “哎!多谢公子。”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了个闪着白光的圆形物体,向李肆抛去。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李肆接过那轻悠悠的魂光,五指回收将它握进了手掌里。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臂而上,流向了他的心脏。 他仿佛隐约感受到了魂魄中隐藏着的灵玉,只是它还是四分五裂的状态,要等它自行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肆右手一挥抽出长刀,直直指向了许半仙的鼻尖。 “我该叫你什么好呢?许先生?许半仙?”李肆脑袋向右微微侧去,眼睛眯起了起来,“还是南王公?” 被识破了真身南王公哈哈一笑,说道:“你是不会在这跟我大打出手的。这四周都是无辜的老百姓。我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他说着,抬起了因为衰老而耷拉着的眼皮,“顾云雾就未必了。” 听到他的名字,李肆抿住嘴唇,左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坠在心口的玉坠。 南王公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像是讲个故事似的,声音缓缓而来:“我是看着顾云雾长大的,那孩子吧,跟你不一样。你在地府里备受宠爱,上房揭瓦招猫逗狗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院子中间,等着看有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寒冬腊月,盛夏酷暑。你猜怎么着,他到死都没等来。” 李肆的鼻息重了一些,眸中的水光却依旧平静。 南王公估摸了下时间,继续说:“所以他注定对世人没什么大爱,也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你看,他若是想干什么的时候,不管对象是天潢贵胄还是妇孺老幼,杀起来都毫不留情。” “是吗?”李肆的刀尖向下滑动,指向了南王公的皱巴巴的脖子,“安儿真的是他杀的吗?”然而他提出的并不是一个疑问。更像是明知故问。 南王公的眼皮再次耷拉了下去,双眼眯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哟。查了呀?” “我是地府的人。想查一个人怎么死的,不是易如反掌吗?”李肆说道,“他是被什么冲撞而死的。那时候皇帝被逼至绝境,魂魄反噬将他的肉体都炸开了。冲击力想必是不小。” “他用刀戳进了那老女仆喉咙里,可是你亲眼看到的。” “我说过吗?” “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知道我亲眼看到了他用到刀捅死了那老仆?”李肆的目光从刀尖滑向了南王公的脸,“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那日你就在那里似的。” 南王公抿起嘴,先是轻声笑了一会,最后变成了哈哈大笑了,“哎呀,暴露了真是不好意思。”说完他又停了下来,“谢谢你啊,当时还想保护老奴我。甚至为了我出手打了自己的爱人。想必那滋味不太好受吧。” “是啊,不太好受。”李肆叹了口气。“你从刚就三番五四的刺激我,无非就是想看我被那魂魄掀起的情绪巨浪吞噬。抱歉让你失望了。已经心如死水了。” “看来你最近修身养性了啊……”南王公发现李肆是真的不如过去那般好捉弄了,话题一转又做起来别的文章。“不过他这段时间过得可不太好,他以为你一怒之下把院子烧了,因此纡郁难释。一旦心志疲弱,被血无吞掉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如今他啊……每日都在那摇摇欲坠的崖边苦苦挣扎。” “嗯。我知道。”李肆轻声应了一句,刀尖便刺了上去。背后响起了月白的抽气声。 只不过这一刺,被南王公轻巧地躲了过去。 “大人!”月白向着南王公跪了下来,“请大人高抬贵手吧。” “高抬贵手?”南王公被月白的举动惹得十分不悦,他皱起了稀疏的眉毛,说:“神女本是我座下的人,她的法器也本是我的东西。从血无手里逃出来之后,她便因一己私情将法器藏匿至今。我如此耐心地等了这么久,还不够高抬贵手吗?” 李肆双手握住出世,长刀自上而下地向南王公劈去,被他的木拐杖结实地接下来。 “可李肆是无辜的。法器并非他故意霸占。他也从未用过那法器,大人何必苦苦追究。这样下去,只怕会出大乱子。” “闭嘴!”南王公斥责道,“你怕什么?鬼界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而那人间又能成什么气候?”说罢他一手接住来自长刀的攻击,另一只手掏出了张网。 网追着李肆劈头盖脸地落了过去。李肆倒着退了几步,躲开了它的第一次攻击。 月白见状刚想动,却被南王公怒斥住:“别动!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可以只当是放屁。你若是出手帮忙,可就把罪行坐实了。” “大人!”月白喊了出来,尾调嘶哑。另一边李肆脚步一顿,被网结实地盖住了。 李肆被网住之后,便盘着腿坐了下来,安静地呆在里面不动弹了。若是月白不在这,他大概还会再挣扎一下。如今不能因为自己的这点事,把月白给拖累了。 他盯着自己脚边那匍匐向前的云影,一点一点的爬到了小巷的尽头。 李肆抬起脸,眸子盯着被云层模糊了的日头。要变天了。* 南王公把他带到了天界自己的殿内。大殿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熔炉,他瞅了李肆一眼,叹了口气,“本来想着用鬼刀把你的魂魄剃出来的。现在鬼刀还没到位。抱歉啦,只能先把你放炉子里先烧着。” 第121章 “啊……别了吧许先生。我就不能坐在这等着吗?”李肆仰头看了看那巨大的熔炉,打了个寒颤。 “那可不成,你个小滑头若是跑了可就难办了。”南王公笑呵呵地道,“放心,我不会把烧得太旺,玉可经不起火。我就试试看看能不能将你的魂魄熔掉。这样也就用不着顾家那小子了。” "先生你好狠的心啊。"李肆打着趣,一边就连人带网地被推进了熔炉里。熔炉之门关上之际,他隐约地听到了外面传来他人的声音。 “南王仙君,鬼界的人杀到门口了。” 随着炉门一声清脆的“咔”,黑暗和寂静便铺天盖地,随之而来的是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李肆用手轻轻抓住胸口的衣服,发现自己的玉坠在被推进来时被南王公拿走了,他的鬓边和额间淌下了一串热汗。 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这份炙烤比他想象的要难熬,他轻喘着气,闭上了眼寻找魂魄里灵玉的痕迹。 灵玉上还有些许裂痕,在一点一点地合上。直到它完全愈合还需要些时间。 忽然间,那尚有裂痕的灵玉泛出了一道温和的绿光。与此同时,另一道白光亮起,长刀幻化出了实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一绿一白两道光将他浑身包裹住,他感觉周遭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不少。 他被这两层光严丝合缝地保护了起来。 光如同水流般缠绕在一起,裹挟着爱意,温柔地抚进了他的肌肤与发丝。 李肆眼角泛出了一圈红。这两层光。 一层来自父亲,一层来自母亲。* 顾云雾站在天地的狂风之间,他的嘴角绷得很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抬眼看向那天界的来人,右眸里闪出猩红的幽光。 “别来无恙啊。顾公子。”南王公将手揣在袖袍里,说道:“今日找老夫 ,是想算什么命数?” 顾云雾冷哼了一声,几乎是瞬间闪到了南王公的面前,刀刃便刺了出去。 南王公侧身一躲,轻巧地躲过了劈向他的刀刃。他刚露出了鄙夷不屑的轻笑,却发现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已被血液沁透。 他的法力居然没有挡住那鬼刀的刀气。 怎会如此?南王公皱了皱眉头,他收起来嬉皮笑脸的表情,板起了脸,抬眼看向顾云雾。 忽然神殿内急急忙忙跑出了个小神官。 “南王仙君,地上供奉您的南王庙全部被人捣毁了!” 这边话音刚落,另一个神官急急忙忙地跑来过来,喊道:“仙君,大事不好。天界所有神官的庙宇神殿都在被人破坏!” 南王公身子微微晃了晃。 神官的法力能量多来自于凡人的供奉,没了供奉的庙宇神殿,来自人间的供奉便断了个干净。 南王公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便是他嘴里所说的掀不起风浪的人间。 顾云雾的背后出现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吞天盖地滚滚而来。云间电闪雷鸣,里面是鬼影幢幢。 “你们神官一向自诩高贵,没了人间的供奉也不过如此。”顾云雾持刀而立,冷冷地看着他,“恶鬼不一样,他们只要有怨气便够了。” “真有你的啊,小子。”南王公笑道,“利用自己的血脉夺取皇位,为的就是在这一刻釜底抽薪。” 顾云雾轻哼了一声,“不全是。”他抬起刀,另一道剑气便袭了过来,“有个人想投胎到太平盛世里。我信不过那沉迷邪术的皇叔,只能自己上手。” “唉,那可真是太感人了。”南王公咬着牙抗下了这段剑气,露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抬起手,玉坠从他的手掌中落下来,吊在半空中无助地晃荡着。“可惜,你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顾云雾急促地喘了口气,他睁大了眼,透着红色幽光的眸子骤然一缩。 第65章 轮回(三) 李肆被炉里的热气烤得迷迷糊糊,隐约间听到了炉外焦急的喊声:“李肆!李肆你在里面吗?” 是月白的声音。 “月白兄!”他应了他一声,紧接着就听到了他身边的炉壁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他在尝试用箭救他出来。 唉。李肆心里叹口气,这么厚的炉子,箭哪儿射得穿啊。 然而炉壁上叮铃当啷的声音变得更加密集了,李肆甚至能想象出月白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箭拉满的样子。他刚想开口劝月白,却发现身边的炉壁真的裂开了一条小小口子。凉气从口子里吹了进来。 “小瞧你了啊。”李肆笑了起来,他感觉到灵玉上的缝隙已经全部闭合。“月白兄!你退后一些,我要出来了。” 他伸手抓起身边的出世,低下头闭上眼,仔细地调动了他所能利用上的所有法力。 自己的,出世的,灵玉的。 紧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双手握住刀,朝着那裂开的口子劈去。 巨大的铜炉在一声哀嚎般的撕裂声中,彻底裂开。 李肆炉下腾起的烟灰呛得咳嗽了几声,从炉里探出头来。“妈的,快被烤干了。” 月白急急地将他从里面拉了出来,“快快,小文官来了。” 话音刚落,整个南王殿仿佛天塌地陷般地晃了起来。月白与李肆齐齐向殿外望去,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他在攻击南王殿的结界。”月白蹙紧了眉头。 第122章 李肆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拔腿就往外跑,却被从大殿外回来的南王公拦住了去路。 南王公已是浑身血迹斑斑,被搀扶着踏进了大殿里,他看到了李肆,又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月白,笑了起来。 “公子啊,你那小情儿被鬼刀吞噬了神志,怕已是疯了。这宫殿修缮的钱,你得负责吧。”南王公虽然负了伤,嘴上却还在调笑着。 “放你个狗屁!”李肆憋了大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起来。 “唉,你去吧去吧。他现在六亲不认的,你去了被劈死了正合我意。”南王公往旁边一站,挥了挥手像赶鸡似的,“等下神殿的仙君都会过来,他必会遭到天雷之惩。” “不会有人来的。”殿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前,而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众鬼神。 “哟,稀客啊!阎王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了。”南王公双手上下交握,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地府向来不爱参与这种无趣的小争小斗。大人来这所为何事啊?” 阎罗王抬眼看到了那裂开了的铜炉,又低下头瞥了一眼被烤得满脸通红的李肆,脸色沉了沉。 “南王大人,你擅自将地府的人抓到此地,得给我个交代吧。” 南王公听后,挑了挑眉毛,他望向李肆问:“你没辞官就来找我了?” “我未收到他的辞章。”阎王爷脸上摆满了不悦,他平日里慈眉善目,如今把脸一僵,看着真有些凶神恶煞。 李肆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后面的文判官。崔钰一脸正经地装作毫不知情。 “老夫也不是针对他,就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南王公两手一摊,说道。 “放了。”阎王爷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南王公收起了笑容。 崔钰从后面走了出来,“见过南王大人,下官不才,提些蠢钝的建议。还请大人勉为其难地听上一听。如今天界神官的庙宇神殿皆在人间被毁,而鬼界正在殿外虎视眈眈。就这两界想必已经足够让天界焦头烂额了。若再加上冥界……”崔钰说到这,顿了顿,微眯起了眼“地府向来与天庭并肩同立,携手维持这天地间的阴阳平衡。天界是不会为了大人您的一己私欲,与其他三界作对的。到时,被推出去受那天雷之刑的,就说不好是谁了?” 南王公僵着脸,一言不发。 崔钰双手呈上了一张契约,“大人,只要你发誓以后再也不去追究灵玉,以及这几个小辈的事。从此不再打扰他们。那殿外的鬼界,地府愿意出面调停解决。”他说着,将契约往前递了递。 南王公深深地叹了口气,瞅了一眼李肆,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罢了罢了。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苦笑起来,说着把李肆的玉佩往他的方向一抛。 “什么劳什子,不要也罢。” 李肆双手接住了玉佩,绑到了自己脖子上。他仰起头正好看到阎王爷向他投来的目光。 阎王爷冲着李肆一点头。四儿,去吧。 李肆立刻心领神会,抽起腿就往殿外跑去。在经过阎王爷的身边时,他身上带着的风掀起了这个胖老头衣袍的一角。 李肆忽然觉得有一瞬慢了下来。 这一瞬间真的好漫长,像是足足跨越了两百多年。* 李肆跑出大殿。天地之间是一片灰白。 天际又仿佛有深蓝色的布叠挤到一块,折出紫绿色的褶皱。 顾云雾站在远处,脸上像是挂上了无情的面具,连眸子里没有一点光彩。 黑白无常为了牵制住了顾云雾,各自站在他的两边。 “什么情况?”李肆冲着黑白无常喊道 “他的意识被藏起来了,现在操纵他身体的是噬魂。”白无常回答道,“小心,那刀会无差别攻击。” 白无常的话音刚落。李肆就已经窜了出去。 “你倒是把话给我听完了!”白无常还在一边骂骂咧咧。李肆却已经在天上与噬魂打了几个来回了。 跟附身在林西景身上不同,噬魂在顾云雾身上时,动作更快也更狠戾,进攻与防守都无懈可击。 果然是宿主强的话,刀就会变得更难缠。李肆被弹开后,站住脚看着他思考对策。 顾云雾就站在远处,眼眸空洞地看着李肆。他的五官在失去了表情后,看着更像是个完美的人造木偶。 “有点怪。”黑无常忽然落到他的身后。 “什么?” “他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主动攻击了。”白无常随后也落到了旁边,“需要帮忙吗?” 李肆咧开嘴笑,说:“谢了!不用!” 噬魂在犹豫。虽然它贪得无厌,嚣张跋扈,却也会忌惮到主人。就像害怕父母的顽童。 李肆这次直接朝着刀冲了过去,故意露出了破绽。噬魂冲着他留出的破绽,直直袭来,却在要碰到李肆时,刀尖一顿。就是现在! 李肆一手挥刀向上,将噬魂架到了顾云雾的头顶,伸出左手挽住他的腰将他搂了过来。 “云雾。是我…” 顾云雾顿时像是只受惊的孩子,一把推开了李肆,后退了几步。 他睁开眼时,眼睛恢复了少许清明。 “四哥……”他的嘴唇抖了抖。李肆舒了口气,他刚想上前,却又听到他说:“杀了我。” 第123章 李肆脚步一顿,拧着眉毛看向顾云雾。这个场景他见过。 苍茫的天地,蓝绿色的极光,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顾云雾眼眸里铺天盖地的悲伤。他都见过。 “我控制不住它了,请杀了我。”顾云雾说道,挤出一丝苦笑,“你说过的,要惩治恶鬼赚取功德。我已经是恶鬼了,四哥。只需杀了我,你的功德就攒够了。” “你闭嘴。”李肆紧咬着后槽牙,因为太过用力,后下颌的肌肉微微突起。 “不用觉得抱歉。”顾云雾眼里的光又渐渐地散了,“我本来就是你抓住的逃犯。” “你想都别想!”他嘶喊着打断了他的话。在顾云雾眼眸里的光散尽之前,李肆几乎将他所有的法力都置于刀上,用尽了全力从下往上地劈向了顾云雾手里的刀。 噬魂从顾云雾手里脱了出去,旋转着飞了出去。 李肆伸手将他揽入怀里,轻声道:“你想都别想。” 第66章 轮回(四) 安南大营里空无一人,军帐一排接一排地扎在地上,明明拥挤在一起,看着却只觉得孤寂。 这是萧明绪记忆法术里的最后一个地方。 在将军的营帐里,萧明绪与顾云雾并排坐在榻上。顾云雾手肘置于膝上,双手捂着脸,唉声叹气。 “一听就知道那老头是在诓你。”萧明绪说着,语气倒是一如平常的冷淡,但话里话外都是嘲笑的意思,“这都信。” “最近劳心伤神的,脑子转不动了。”顾云雾叹道,他放下手,直起身子扭头看向萧明绪,“为何殿下在这里?” 萧明绪瞥了他一眼。 “殿下,不该趁着我丧失心志时,占取我的身体吗?” “那也是诓你的。只是警告你别那么容易被人夺了心志,如今看来并没什么用。”萧明绪的目光移走了,又直勾勾地盯着门。 顾云雾有些疑惑,他凑了上去看萧明绪的脸:“你不想要那东西了吗?” “我对那灵玉早已没什么想法。” “为何?” 萧明绪眼睫颤了一下,他放置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握成了拳,“因为我已经试过了。” 萧明绪试过了,他拿着已经炼好的灵玉到过将军墓。然而并没有用。 “他不肯回来。”萧明绪的睫毛落了下去,像死去的蝴蝶无力地摊开了黑色翅膀,“他并不想见到我。” 顾云雾抿住嘴,老实地坐到了一边。“抱歉。” “为何?” “不该问的。” 帐篷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那脚步声的主人便猛地掀开帷帐,钻了进来。 顾云雾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来人:“四哥?” 李肆看到顾云雾和萧明绪并排坐在榻上时,心里十分不爽。他硬是把这口浓醋吞咽进肚子里,忍过了劲儿才走过去。 “欢迎。”萧明绪冷淡地对他说了一句,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只是李肆听到这声“欢迎”,刚刚吞下去的醋又反上了酸味。他上前便抓住顾云雾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萧明绪。”也不管他是天潢贵胄还是鬼王血无,李肆上来便直呼其名,“我来同你讲袁欢为何不愿意回来。” 萧明绪眉间快速的皱了一下,抬起猩红的眼看向了李肆。 “因为灵玉被你养成了邪物,使用者是要付出代价的。魂飞魄散的代价。”李肆铿锵有力地说道,像是训斥他般,“你不知道,但是袁欢意识到了。他不想用那灵玉的力量。哪怕他知道你整日在外面为非作恶,他仍舍不得看你魂飞魄散。” 萧明绪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一向漠然的五官松动了些,眼里淌出了悲楚的光。 顾云雾却睁大了眼,他有些慌了神。李肆将他的手拽得更紧了些,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李肆从兜里掏出了个白色的记忆法术球,“我在判官殿的书库里找到了这个。云雾骗我说它碎了,其实他一直把它藏了起来。”他说,“我看过了,顺便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下。” 说完,李肆抬手,将记忆球狠狠地甩向地面。 这一次记忆球是真的碎了。 一阵强光过后,袁欢出现在了大营的中间,他身着红衣铁甲,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那是他消散之前留在记忆球里的一缕残魂。 萧明绪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眸子里红光退尽,只剩下是大雪皑皑之后一片苍茫的大地。 袁欢却向他走了过去,将他搂入怀里,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明绪。够了。你等得已经够久了。我来了,我在这,不用再等了。” “我们和好吧。”我们和好吧。 将那些荒唐的,扭结的爱恨都埋进潮湿的土,任由其化成一张破碎的蝶翅,或是永世不烂的枯骨。 所有流离失所的孤影都已经魂归故里,罪孽与忏悔都有了可去之处。 自此,你不是君,我不是臣。你不是鬼神,我亦不是凡人。 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嗯。” 萧明绪伸手,颤抖拽住了他衣袍的一角,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很短的破碎的呜咽。 他们这样互相拥抱着,化成点点流莹,消失在了顾云雾的梦里。 李肆长长的吸了口气,他转过身,用手掌抹掉了顾云雾脸上的泪,说:“别哭。” 第124章 “你用了。是吗?” “是。” 顾云雾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抓住他的衣角,将布料一寸一寸揉进掌心,“我还能看到你多久?” “没多久了。”李肆说着,将一堆东西丁零当啷地塞进了顾云雾的怀里,里面是他的罗盘,玉坠,追踪符和长刀。“我得长话短说。” “我将血无祭进灵玉里魂魄散掉了,从此它只剩下些许修复魂魄的作用。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会魂飞魄散,但灵玉刻进了我的魂魄里,它会一直维护着我的魂魄,即使四分五裂也不会消失。” “云雾,找到我。将我带回来。” 李肆说着亲吻上顾云雾的额头,“抱歉那日打了你。”他的嘴唇下移,轻触他的鼻尖,“抱歉失手烧掉了院子。” 最后他将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抱歉,最后还是把你一人扔下了。”* 他睁开眼,又回到了天地的中间。狂风停了。 四周有数不胜数的火团,像是无数漂浮的孔明灯,将这一片混沌灰白的空间照得温暖。 他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抿着嘴望向这一片橙光。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脸颊滚落到了衣领上。 有人落到了他的身边,伸手将他的搂进怀里。紧接着又来了两个人围在了他的身旁。 是孟婆和黑白无常。 “小顾。”孟婆用手轻拍着他的背,顿了顿,又重新喊了一次:“云雾啊,回家吧。” 顾云雾眼睫猛地颤了一下,下巴抵在孟婆的肩膀上,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抱歉,孟娘。” 孟婆放开了他,怜惜地用手给他擦了一把脸,也不再劝了。 黑无常大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白无常却叹了一口气:“有事需要帮忙,就说。” “谢谢黑爷,白爷。” 顾云雾往后退了两步,向着周围的前辈,以及远处的阎王爷与崔钰一一行礼,扭身独自一人走了。 只有火光依旧追着他。* 月白被南王公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后,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处罚。南王公每日唉声叹气,说当神仙当成这样还不如到底下给人算命去,好不容易碰到个有意思的小鬼头,谈情说爱把人都谈没了。真扫兴。 月白有时候都不知道他到底图些什么。 李肆消失后的在很长一段时间,月白都没有再见到顾云雾。 一晃白驹过隙。 人间的皇帝驾崩了,在闻丧仪式上,月白碰到了顾云雾。他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顾云雾没怎么变,见到他依旧笑意盈盈地打招呼:“月白兄,别来无恙。” “你这……不当皇帝了?” “嗯。要办的事情都办好了。托付的人会是个好皇帝。” 这些年顾云雾把过去的烂摊子收拾了一下,将寻魂人解散了。他还亲手养大了个孩子,教会了他为人处世。然后选了个良辰吉日,一个暴病而亡,溜之大吉。 月白对人间的事情不甚了解,只是隐约觉得氛围好像是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 百姓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轻松了。 月白想了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找吗?” “嗯。在找的。”* 白无常听手底下的鬼差说,有个老太太的魂魄异常难缠,三催四请了好几次,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跟着鬼差走。她不投胎,也不入鬼界,就在老地方耗着。 于是白无常拉着黑无常,亲自去一探究竟。 白无常刚落到院子的围墙上,就看到了个眼熟的后脑勺,他一乐,也不顾黑无常眼神中沉默的反对,随手捡起个石子就朝他扔了过去。 那人偏过头,接住飞来的石块,反手就扔了回来。石子擦着白无常的脸飞了过去。 “嘶……这当鬼王了脾气是不小啊。都敢还手了。”白无常揶揄道。 顾云雾有些不满地拧着眉头看他,“过奖了白爷,早卸任了。” “卸任了?”白无常从围墙上一跃而下,向他走了过来。 “本来就是靠着长离大人高抬一手才当上的,名不正言不顺。”顾云雾轻描淡写地说道,转头看向一个少女模样的魂魄。“花莹,大人们来接你了。” “不去!” “别闹。” “怎么?是你给她养老送终的。”白无常有些诧异。 “算是吧。”顾云雾苦笑道,“抱歉,孩子倔。”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李肆哥,你为什么不要我?”花莹龇牙咧嘴地喊道,还抽出空来使劲地瞪了白无常一眼。 白无常非常不客气地一把抓住了她,“跟我走吧你。人家是正宫娘娘。你什么身份?” 花莹被白无常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地任由白无常拎着。 黑无常走了过来,对顾云雾说:“那个开茶铺子的夏姑娘寿终正寝,投了个好胎。老刘前些日子也辞了官,去投胎了。我想……也许这些你会想知道。” 顾云雾抿着笑,说:“我知道了。谢谢黑爷。” 黑无常很轻地点了下头,“还在找?” “在找呢。”* 孟婆在鬼市里买昏了头,冲动消费的结果就是不得不一个人堆积成山的东西,在人群中艰难地挪行。 一个小盒子从那堆物品小山上滚落了下来,孟婆小小地“啊”了一声。 第125章 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在她的腰侧将盒子接住了。 “一个人拿不动为何不叫人帮忙?”清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孟婆晃了晃神。 总给她帮忙的人不在了啊。 在孟婆发着呆的间隙,来人已经不声不响地分走了一大部分她手上的行李。 “云雾,你在这做什么?” “来还点东西。”顾云雾撇了撇嘴。 “见长离了?” “嗯。差点没被她用烟杆敲死。” 孟婆扑闪着眼睛,乐得直咧嘴,“当初你撂挑子溜得飞快,她气了好几年。” “她生气,是因为以为助我一臂之力之后玄冥会回来。”顾云雾掂了掂手上的东西,苦笑道。 “唉,玄冥那到处留情的东西。”孟婆忿忿道,“就该关地狱里。” 顾云雾轻轻地笑出了声,“他在地狱里就没留情吗?” 孟婆乐不可支,腾出只手拍了拍他的额头,道:“你说话小心着点。”两人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会。孟婆总觉得顾云雾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看着依旧是过去的模样,火光一照,他的脚下便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太想一个人,想着想着就变成了那个人的模样。 孟婆把笑抿了回来,她垂下眼想了想,从那之后好像过去了快上百年了。 “你还在找吗?” “嗯。在找。”顾云雾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快了。” 第67章 轮回(完) 近日,安南镇发生了件大事。 镇上荒废了快百年的老宅子被人接手了。听说来人是位姓顾的教书先生。他将旧宅子重新整顿了一番,开了个安南书院。 书院落成的那日,人们纷纷前去凑热闹,住在镇南的木匠老李正好从雇主家干完活回来,路过时便梗着脖子瞅了一眼。 安南镇的大人们鲜少让孩子去读书,大多是子承父业。所以书院承接的业务倒是挺接地气,代写书信代写对联代取名字,诸如此类。 老李虽然只是个手艺人,但心里总对读书人揣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敬意。他不奢望自己的孩子们能登榜提名为官做宰,就是识上几个字懂些圣人的道理也是好的。 这一日老李回到自己家里,在小院里将工具搁下,掀帘走进了屋里。 一群孩子喊着“爹爹回来了”便拥了上来。屋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邱娘子正喂着怀里的婴孩,抬眼看了他一眼:“今儿怎么那么迟” “老宅那开了个书院。去凑了个热闹。”老李在水盆那洗了个手,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糖,给孩子们分了去。这才凑到邱娘子身边,他用手逗弄着那团软乎乎的奶孩子,说:“我们去求先生给他取个名字吧。” 这是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上个月才出生。他一睁眼,瞳仁便总是滴溜溜的转,看着聪明伶俐。老李总觉得这孩子与他的那些个兄弟姊妹不同。 “叫四子就行了,废那钱作甚。” “唉,没几个钱。” 老李本想挑了个良辰吉日,抱着孩子去安南书院求个名字。谁知道那顾先生竟自己找上了门。 顾先生的模样生得极好,他往小院门口一杵,老李立刻就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蓬荜生辉。 “听闻李师傅手艺好,我那书院还缺几套桌椅,可否请师傅费费心,替我做了?” “哎。好说。”老李满口就答应了下来,他犹疑了一下,回头往屋内看了一眼,“其实……我们家老四刚出生。还没起名字,一直四子四子喊着,先生您看……” “当然可以。”顾先生抿着笑,“可否让我见见他?” 邱娘子在屋里将外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便配合地将孩子抱到了院子里,那孩子一看到顾先生,眼睛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一直追着他看,并向他伸出了一小团肉爪子。 “既然平日里四子都叫习惯了,就换个字吧。”顾先生伸了一根手指让那孩子握住,轻声道:“换成肆意而为的肆。” 愿你永远率性烂漫,肆无忌惮。* 随着李肆长大,老李总觉着有些不对劲。这孩子性格模样皆不像父母,比他那些兄弟姐妹出落得都要好看。就是性子太过活泼,整日走街串巷地招猫逗狗。 李肆不愿意随老李一块学习木工,从小就大言不惭地扬言道长大要到衙门里当捕快抓坏人。 老李平日里一直温善和气,唯独这个儿子频频把他气得暴跳如雷。每当老李忍无可忍扬起手里的木棍时,那顾先生就跟个神仙似的从天而降,一把将那猴孩子掳走。 顾先生平日知书达理为人和善,乡里乡亲找他帮忙,他总是不留余力地帮上一帮。老李总是敬着他的,所以只要他一出面,老李自然不好发作。 如此一来,老李一见到李肆就唉声叹气。这哪是养儿子,分明是供祖宗。 邱娘子倒是把心放得很宽,“有人替你管儿子,你愁什么?” “这怎么好总是麻烦人家先生。” “顾先生那气度一看就不是凡人,咱家四子是个会抱大腿的,以后必有出息。”邱娘子说着,拍了拍丈夫的背,“你且放宽心吧。”* 兴许是顾先生样貌实在是蛊人,自从他来安南镇开书院之后,安南镇竟真的掀起了一股读书的热潮。一时间书院门庭若市。若不是他只收孩子,估计全镇子的小娘子都想坐到他的课堂上。 第126章 正如邱娘子所说,李肆自从懂些事后就不去招惹是非了,每日一步不离地跟着顾先生屁股后面转。好像生怕了人家把他的先生抢走了似的。 他那股黏糊劲,谁看了都得玩笑一句:“四子,还记得谁是你亲爹不?” 时光荏苒,李肆长成了少年人,先生却容颜不老。慢慢的镇子上的人也就不再开爹的玩笑了。 有一日,书院里孩子换了另外一种玩笑:“你们上辈子,不会是夫妻吧?” 这玩笑话引起了李肆的注意,他睁大了眼歪着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问道:“如何才能知道上辈子的事呢?” 开玩笑的人觉得扫兴,“傻了吗你,上辈子的事情怎么可能知道。” 李肆“哦”了一声,低下头用脚尖摆弄着边上的石子。 听到顾先生远远地唤了他一声,他便把石子踢到了一边,向着他的先生跑了过去。* 日子又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又是一年夏日来临。书院里那一棵紫薇花树开得正密。 顾云雾猛不丁地发现,李肆的个子如抽枝拔节地窜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比他都高了。 兴许是那灵玉的作用,他长得与过去一模一样。顾云雾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疼爱之余,心里又开始生出了点别的东西。 可惜,他并不记得他。 李肆早就超过了顾云雾收徒的年纪,但他就是整日赖在书院,每日帮忙打打杂。 顾云雾一边享受着他对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一边又觉着有些愧对老李。 他那操碎了心的老父亲,最近愁得眉毛都要掉光了。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成婚生子了。就剩这么个老幺,整日没着没落的。老李每日就指望顾云雾能劝李肆找份安稳的营生,再托媒人给介绍个好亲事。 有些时候,顾云雾也想着劝劝李肆,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也不差。谁知李肆一听到顾云雾的话稍稍不对劲,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这一日顾云雾刚从讲堂上下来,在书院里转了几圈没找到李肆的人。他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停在了紫薇花下面。 头顶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在他身上落下了一片花雨。顾云雾抬头,看到李肆斜坐在树枝上,正朝下瞅着自己。 “多大人了,爬树上做什么?”顾云雾冲着他宠溺地笑道。 李肆叹了口气,身姿敏捷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这世上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过了岁数了就不能爬树了。” “也是。”顾云雾点了点头,“是先生不谨慎了。” 李肆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说:“是不谨慎了。”眸子有暗流在一片平静的黑中翻滚着,就好像要把顾云雾吸住,再吞进去。 “先生啊……”他叹道,忽然伸出手,拽住了顾云雾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你做我先生,让我怎么娶你啊。这不是以下犯上吗?” 顾云雾怔了怔,垂下了眼皮,思考了一会。 他再次抬起眼,夏日的清风便从他们中间穿过,夹带着彼此错过了的百年时光,掀起了他们的散发,钻入他们衣袍。 “那……我们私奔?” 一起去那山野之地,看日薄西山,银月入水。 花开花落,撒了满地韶华。 自此,纵使四季辗转,春花秋日里皆有你我。——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文开始于2024年3月末,结束于同年6月初。 是我的第一篇长篇小说。 我永远爱小四和小顾,就想热爱神明一样。 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这篇文在外站发过了,所以不会申请榜单,注定不会被太多人看到所以看到这里的宝贝能给我留个言吗~~谢谢。【鞠躬】 以后可能会有番外不定时掉落哟~